这些注视大抵不含恶意,却仿佛几十双刀片在剥着他的脸。得意坐如针扎,匆匆离开了宴厅。早知如此,他绝不吃那片恶心的冻羊膏。季良意的确英勇、魁梧,发丝卷曲,不似寻常中原男子,可得意也未曾料到他竟有个从羌族来的生母,更别提晓得她是羌公主的干妈了!
与高贵美丽的图雅公主相比,得意实在不值一提。一想起那两人并肩同行、或注视着对方侃侃而谈的模样,就算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就算他尚不知道季良意是羌可汗钦定的驸马爷,也同样觉得他们无比般配。
02
往马场去的路上,得意差点儿被一名送菜的小兵撞倒,一碗羊汤泼在他腿上,烫得他直跳脚。而那那小兵却已一溜烟跑回后厨,急着要端新菜了。往宴席上去帮忙的伙计排成两列,一列送羊肉,一列送酒,他到此来,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吃饭的仗势。又路过军营门口摆着的十八排大鼓,迎宾用的,锤起来比春天里的雷声还要响。执勤的兵蛋子说这一律是给将军成亲准备的。可将军今日并不成婚啊。得意反驳,季良意此前有二十余年身居中原,也没见羌可汗旗下铁骑闯过北境来催婚。
兵蛋子耸肩道:今日不成,明日也要成,今年不成,明年也必然成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好事儿。
他说得不错,士兵们期望季良意与图雅和亲,甚至是越快越好,难道有谁不厌倦草原、不厌倦这里没完没了的大雪和战事?
03
草原刮起了大风,得意直奔住处,天上层层堆着乌云,像要下雪。他没心思再去马棚,而烫伤的部位又不过只是有些发红,淋过一道冷水,也就没那么难受了。他漱过口,脱了衣物,小心摸过自己的腹部,这身体在宽大衣袍下捂了整天,只因得意唯恐会看见一块儿隆起的肚皮。不巧这时外头来了人,得意急急忙裹上衣服,急急忙问:谁啊?结果回应的是邓都督斯斯文文的声音,说来送暖胃的汤药,公主的心意。得意只好拉起帘子,请他进来。
进来送了药汤,邓都督站定了,接着开始问他何处不适?可感乏力,可有发热?得意尽都能应一两声。结果邓都督不合时宜地亮了牌,说其实是将军担心你的状况,让我来看看你。得意心里直翻白眼,不屑多言。
得意对公主假惺惺的关怀嗤之以鼻,可好像他迟迟不喝,邓都督便迟迟不走,一双细长的眼睛无所遮掩,就这么将人直直盯着,似是催促。得意在宅子里散漫惯了,受不得丁点儿管教,正欲发作,对方却率先开了口:“属下冒犯,敢问小公子……从何得来这块白鱼玉坠?”
得意一时怔神,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脖根。邓都督所指的玉坠又轻、又小,颜色浑白,几乎没什么光泽,得见做工的师傅在挑料时有多不讲究,但雕工尚可,正垂在得意锁骨正中。是在湖边那晚上,季良意临睡前突然拿出来的。彼时得意只待一眨眼就能睡着,迷迷糊糊听得这块玉石是他老季家的祖传宝物,价值不菲,如今赠与得意,由他带回京城,抵那只打碎了的手镯。
得意不消多看,也明白这坠子够不上祖母镯子的零头。可季良意手臂一抬,不经同意就将红绳系在他脖子上,像是给所有物定了权属。如今轻晃晃地坠在胸前,份量好似更重了些。
“季将军给的,怎么,很贵重?”他不以为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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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在这里分节呢,因为某些作者想多发一章是一章……(明天就发三十!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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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邓都督轻轻摇头,将手臂伸出来,发现没什么可把握的,又缩回去。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这玉坠……恐怕与一位故人有关,小公子,可否让属下细看?”
尽管举止克制,得意却觉得眼前的邓都督与以往不同。他犹豫半晌,摘下坠子递过去,军官道了声冒犯,忙不迭抬双手接住。他的手掌并不十分大,指甲规整,指缝也干净,叫得意有些意外。与军营里的其他人比起来,邓都督简直长着一女子才有的手,指头细如白葱,此时正不断摩挲着玉坠表面的棱线,将其捧在手中小心翻动的样子,像是很怀念,因而很珍视。
得意一把从这双手里扯走挂绳。“看够了吗?”他不耐烦地问。
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青年军官若有所思,慢慢道:“小公子,这玉坠……乃是已故少夫人的遗物。”
得意困惑地瞪着他。
“属下追随将军多年,绝对不会认错,少夫人死时,这块玉坠……”
“慢着,你口中这位少夫人到底是谁?”
邓都督的视线移动到得意的脸上,他心里发毛,催促道:快说呀!
“……戊子年,大将军季连延奉旨平反,大成。后二年,季老将军遭人暗算,季府三十一口惨死叛党乱刀之下。将军——当时还是少将军,他赶到时,季府已被乱贼付之一炬,无人生还。少夫人余氏与少将军新婚半载,亦未幸免于难。将军颈后的疤痕,正是那时为救少夫人留下的,可惜……”
军官再看向得意手心,缓缓感慨道:“这枚玉坠,本该葬身火海……少夫人在世时,将军便对她多有恩待,想来将军不愿与羌人和亲,只怕是因为少夫人一直在他心中罢。”
02
冬夜里的生灵死尽了,草原上空无一人,马头琴的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宴会的喧哗几乎听不见了。僻静的帐篷里只亮着一根蜡烛,照亮一块儿平平无奇、不过半个手心大小的白玉。得意仔细看着,始终不觉这块玉有多么好。可这样劣质的玉坠,却也不是属于他的。
他坐在灯下看了许久,眼睛疼得厉害,才吹灯就寝。被褥冷得像冰,棉布里都是水汽,得意攥紧拳头,冲着自己的小腹狠狠敲了几下,几乎要将什么东西给砸烂。后来他又蜷缩起来,紧捂肚皮,在被子下发起抖来。
03
这晚上季良意未曾回来,不知留宿何处?得意下了床,随手带了件袍子出去。天空上没有一颗星星,他望天漫步,努力辨认京城的方位,一不留神撞上堵结实肉墙,两人都惊叫了一声。何峰抬着个空碗,惊异问:这么晚了,小公子做甚出来晃悠?得意反问何长官莫不是在外闲逛?对方胳膊一伸,扬起个空碗,说散席了,将军叫我给弟兄们送解酒汤,被你撞洒大半,这下只能回去重打。
说完,何峰转向他问:你身体还好?得意说早已没事。他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没头没脑地问:将军说你箭术很好,百里开外能射中雪地里的兔子,真有这回事?得意只愣了须臾,顺势说:那是当然,你若是以后到京城,定让你见识我投壶必中的本事。
何峰挠挠头,说那是公子哥儿玩的,他不大会,不过若有机会进京,一定找得意好好喝上一蛊。
得意笑他太老实,戏谑道:何长官,你若那时不来,我可是要记账的。
何峰本已往前走了几步,此时又返回来,一脸正色,他问:小公子,一言为定?
得意没想到他会较真,故作镇定答:一言为定。
一个让人舒心的笑容出现在年轻人的脸上。得意不知这敷衍似的答复有什么好笑,听得烈烈狂风中传来他的问话:将军……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得意胸口发紧,又被吹僵了腮帮子,仅冷脸回:他是个屁!
何峰似舒了一口气,嘴里轻而快地念叨着:我就知道!而后步履如飞,招呼也忘了打,身影消失在一顶军帐之后了。
真是个怪人。得意想。等他逆着狂风、慢吞吞地挪回寝帐,季良意已睡在床铺里了,等得意也躺下,他便问他去了何处?受他满身的酒气熏着,得意没予理会。借着男人身上的体温,和痛哭后席卷而来的倦意,他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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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主角**(季良意x小得意)**不同**设定(作家x小龙人,两篇故事无关联)的另一篇**现代**文(第一人称)里更了一篇三口之家番外(**带小孩**日常),想康的可以康康!(这个站内文章算引流嘛?)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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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没过几天,公主一行启程返羌,大营上下无一不来相送。季良意让她带走十数坛干粮酒,数十斤牦牛肉,还有京城运来的彩绸、烟花,缂金丝的团扇和首饰。据说这中原的皇帝很钟意图雅,欲娶她当妃子,时不时通过季良意打点些女孩喜欢的玩意儿,想讨公主的欢心。可惜他一来不知道图雅已过了十六七岁年纪,二来不晓得图雅心中早已有了夫君的人选。三来正是最要命的,这老皇帝万万不该安排她的心上人去帮忙送礼。
图雅对酒肉及其他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倒是尤其喜欢坐在马车里即将被带走的那位,那男孩漂亮得像个玩具,一旦带回去,父王准会以为这是她上哪儿掳来,在她母亲那边,草原更深处的地方,这样长相的少年大多是贵族小姐的男宠,且身价不菲。
好在图雅一门心思扑在季良意身上,对得意没有太多想法。前者固然待她如家人一般,但家人间可成不了亲。早些时候的饯行宴上,图雅提出要季良意随她一道回羌部,不为什么目的,仅为增进两边的关系,走动走动。结果季良意笑而不语,再多只说一句军务繁忙,在场的其他士兵也讳莫如深。随她来的使臣,一个白胡子老头觉得他们对公主大为不敬,粗着嗓子指责了几句。副席上有人便敲了敲桌子,说将军若不愿去,他可以代其前去。
老头定睛一看,破口大骂道:荒谬!这么大个军营,竟让一黄毛小儿拿主意!
不过那敲桌人的嘴皮子也很厉害:我拿主意咋了?我爹是正三品朝官,我祖母是护国大将军!那年她来踹那老可汗的瘪屁股,还不知道你搁哪个圈里捡羊屎呢!
得意对他祖母在草原上的战功没那么熟悉,但他多半猜得到老太君当年率军北上时,羌部首当其冲的大抵都是山羊胡子这一辈。对方果然不敢对老太君多加妄言,只阴恻恻道:我听闻老太君只有四个儿孙,都已成家,唯年纪最小的那个,十四岁那年骑马摔死了,没听说过有你这号人!
突然插话:人好好坐在你面前跟你说话呢,如何没有这号人?莫非你又聋又瞎,脑子还有毛病?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在季良意的身上,他刚刚才脱口的话语瞬间弥散在一片沉默中。何峰趁这时把得意紧攥着的拳头拉到桌子下面去,得意不服气,跟他拧了一会儿,干脆被按住了整条胳膊。季良意的目光浅浅掠过他们,脸黑得像要下暴雨了。
至于主席上的另一位,图雅公主不大听得懂汉话,知晓得意的意图后,她不假思索就同意了,甚至热情地向他招手。咄咄逼人的山羊胡子是席间唯一不肯再落座的人,此时也只能大跌眼镜。
图雅只觉得,既然想要季良意爱惜自己,她便要先好好爱惜他的朋友,中原人谈以礼相待,她是这样听过,也确实这么做了,少有人看不出季良意对这位少年的珍视。况且草原辽阔,到了春天,万物生长,日光温暖,季良意也许会愿意随她回家,天广路长,没有什么是不可等待的。
02
临行的这天早上,返程的队伍很长,准备得也慢。得意的马车停在公主身后不远处。前一天夜里突降大雪,草地上都是铲平的雪堆。季良意同公主道了别,又折返回来送他。两人一路无言,得意正要上马车,才忽地被抓住了胳膊,季良意垂眸问:“你何时回来?”
得意挣脱手臂,反问:谁说我要回来?
季良意差点儿就将他拽下来了,得意吼了两声,才讪讪松开手。等人到车厢里坐稳,他盯着帘子喊:得意?马车内未有回应,他静静等了一会儿,仍接着问:听说羌部的工匠都是镶玉的好手,你可带上了那只镯子?
一件小物从窗户里飞出来,季良意没一时接住,那东西嗖一下砸进雪堆里。大路上的新雪遭人踩踏得不轻,行人脚边的雪堆都掺着淤泥。季良意从中抓起根细细的红绳,那白玉吊坠表面沾了污渍,也被从雪堆里捡出来,从左往右横着一道裂纹。季良意只轻轻一捏,这块儿坠子就在他手里碎成了两半。
帘子里响起细如晨风的话语声,他连忙走近。
“……从来都不告诉我。”
季良意想打断他:“得意,我从未……”
“骗我成亲也好,你的仇人也罢……谁稀罕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帘内的音量陡然拔高,“你娶过几个老婆,心里有哪个人,与我有何干系?你若是根本不在乎,把我丢在一旁就是了、不许我来找你就是了,把我送回京城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为什么还要……”
得意止住声音,竭力不让自己发抖得太厉害。他想说“别把我当作别人对待”,却也没把握剩余的勇气足以支撑自己将话说完。
“……我不想再见你了。”他捏着膝盖说。
偏偏这时候,季良意想不出回应他的话语来了。于是车夫走来,问过他的好,上了马车。队伍慢慢行进起来,在被雪水浸软的泥地上压出几道长痕,他看见马车的侧帘动了一动,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有人拽着边角,生怕自己回头。
恰逢何峰骑着马走上前来,他奉命做此次访问的护卫。
“将军,这……”
“闭嘴。”季良意的脸色比天上乌云还黑,何峰收腹屏息,不敢吱声。
“跟上去,跟紧了,把他带回来,一旦出事,你不必归队,滚去阿尔津当男宠吧。”
“遵……遵,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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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死了困死了困死了困死了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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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到了羌部,草原的景色又大不相同。羌部的主邦坐落在草原与戈壁的交界处,大小不一的营帐和房屋散落在临近的草地上,最远处是一座相当恢弘的宫殿,其尖锐的塔顶耸立在两座雪山之间。得意在中原从未见识过这样形状的屋脊,那上面几乎没有多少积雪,墙砖和金瓦都在日光下熠熠发光。要到达那里,必须穿过一条相当狭长、而又十分热闹的市集,市集边沿又分散出数十条道路,将周边的帐篷和羊圈串联起来,叫人烟看起来好像已蔓延到天边去。一刻未停的弦乐声和烤羊香味叫人分不清到底是从哪个方位飘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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