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他发现自己喜欢这样的得意:脆弱、乖巧,不依赖他就没法活下去——确实是他将得意从草原上捡回来的,也确实是他始终站在得意身后,他私以为两人的交集很深。
何峰的心情明朗起来,他点燃了蜡烛,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连夜逃走不需要带太多的东西,但他做足了准备,更像是要与人私奔。
得意躺在他身后,张开嘴唇,却没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桌上的烛光也朦朦胧胧。并不是烛火要弱下去了,而是他正在慢慢失去对事物的感知。得意或许会就这样死去,发不出呼救,没力气呐喊,难道说从被何峰捡回大营的那刻起,他就只是在做一场悲喜交加的梦——梦境外只剩下小镇破庙里的一具尸骨了,上面覆盖着一件爬满虫洞的衣裳?
可是在他的肚子里——肋骨往下,盆腔稍上的位置,却真真切切存在着一个生命,小家伙对母亲遭遇的一切都还不知情,它并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亡,尽管甚至都还没出生。
得意逐渐离散的意识,终于在最后一刻被他死死拽住。
他看见地毯上摆着一把匕首,离他不远。在其旁边,又掉落有已经散开的布包,估计那把铁器正来自此处。
凭着这仅剩的清醒,得意铆足全力支起上身,他向匕首的方位爬去,动作尽量很轻,直至他摸到冰凉的刀柄,也未被何峰察觉出异常。
这匕首的份量不算太重,但对于奄奄一息的得意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但他屏住呼吸,笔直走向背对着他、正准备再度将蜡烛熄灭的何峰。
照着他的后背,得意举起双臂,用尽全力捶下去。
何峰登时发出一阵怒吼,他转过身,匕首仍然重重敲在他的鼻梁上、眉骨上,速度很快,何峰躲闪不及,拦腰抱住得意,将他从身上推开。得意由此跌坐回去,但手里仍攥紧匕首,且同时拔开了刀鞘,银光一亮,刀刃就对准了何峰。甚至直到此时,他都还在捂着脸哀嚎。
“别动!”得意厉喝。
何峰没有反击,他站直后什么都没做,桌面上打包的东西散了一地。他沉默地看着得意,嘴里似乎有话,又似乎没有,那眼神藏在满脸的淤青和伤口里,看上去惨不忍睹。得意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不由自主回忆起何峰这时的眼神,可他当时没功夫细想,只冷冷喝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才拔刀,你若还有点脑子,就老老实实滚出去,别再来见我!”
02
何峰离开后,得意一直等到帐篷外已听不见脚步,才敢松开匕首。他一头栽下去,手脚发麻,胳膊抖得很厉害,嗅着地毯上厚重的灰尘,得意像终于浮出水面那样深深喘气。
草原上的冬夜不会太热闹,远方传来狼群的嚎叫声,帘外夜巡羌兵谈天的动静由远及近。
帐篷里的烛光沉下去了,何峰临走时留下的话语才在得意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小公子,保重。
他又有后话:若你反悔,我在京城等你。
为了躲避脑海里此起彼伏、无法分辨的声音,得意闭上了眼睛,期望困意能像一块沉重的旧布骤然盖过头顶。可无论调整怎样的睡姿,何峰倔强的背影总是在他眼前乱窜,得意忍不住睁开眼痛骂:真是个白痴!
他希望白痴能在永远不会再碰见自己的地方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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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必没有虫了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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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晚上之后,何峰再没出现,那名精通汉话的侍女也不知去向,图雅得知消息后感慨道:草原上没有长久不变的东西,人与物都像狂风一样不可琢磨。
“季良意便能长久不变,他永远是我的东西。”得意出声反驳。
公主讶异地眨了眨眼,她的汉话依然很蹩脚,但依然争辩道:“季将军是自由的,他不是东西,不是,属于谁……”
随你怎么说。得意耸肩道。图雅本想在他临行前再送上一个“达鲁”,毫不意外地遭得意拒绝。不过她收到了那只已用金丝镶好、几乎与摔碎前没什么两样的翡翠手镯,拿紫檀镶珠的小匣装着,盒盖上纹了桃花与黄鹂,由得意精心挑选、准备,作为同图雅告别的惊喜。图雅光是看见这只小匣子,就兴奋地赞叹个不停,得知这是自己的礼物,当即搂住得意在他脸上留下几个“恰拉”,让这位小少爷意想不到地为难。
可见季良意没有说谎,部落里的工匠确实技艺高超,而得意在取女孩子欢心这件事依旧十拿九稳。或许等回到京城,让老皇帝把往草原上送聘礼的差事都派给他干得了。
02
等送行的马车驶到草原边境,日头已高,太阳攀至人们的头顶,大地四处撒着干净的阳光,草地上亮得发白,人们身上像透光似地暖和。再翻过两座山坡就是中原领地,大营已近在眼前,得意路过的镇子亦坐落在不远处。为了不惊动军队,图雅没有安排士兵随行护送,返程的道路显得惬意而安静。此刻她牵住缰绳,不再前进。得意也从马背上下来,准备与她做最后的道别。
诚然,得意与这位公主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但临别时刻,他心里还是涌起阵阵不舍。若她不是一根筋地想给季良意做老婆,只怕此后他们还能常常见面——他打算把季良意带回中原,不准再回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她不辞辛劳跑来大营看望心上人,两人自然不会有什么交际。
“希望你再来!”图雅握着他的双手,情绪有些激动。
“保重!”得意无比郑重道。
这时忽然,自部落的方向传来呼唤的声音。循声望去,一片枯黄混着湛蓝的日光下面,晃动着一个头戴羌帽的老头身影。待身影近了,得意定睛一看,才觉得挂在来人下巴上的那一撮山羊胡子十分眼熟。
“中原的客人!请等一等!”
老头儿一路小跑,到二人跟前,已咳喘得直不起腰来,此时又有一阵狂风吹拂,老头连带他的山羊胡子都在风中摇摇晃晃,几乎听得到他厚重羌衣里骨头打架的声响。得意顺手扶着他,不禁想起此前,山羊胡子在接风宴上与他争辩时的气势,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那老头茫然抬头,老脸像烧红的煤块儿。得意连忙压紧嘴角,等着图雅向他问话。
“尊贵的客人!”山羊胡子高呼,“请原谅我的失礼,将我的祝福带走吧!”
说着,他便举起一条长长的白色绶带。此乃某种羌族礼仪,表示羌族人乐意与你结交,若非双方有不共戴天之仇,客人都会让他们将绶带披在自己身上。
好在图雅早已同得意解释过草原上的礼数,要是放在中原,这场面更像太监在给死囚的家眷发白绫。
她拍拍得意的后背,说这是照顾自己长大的喀什,心肠很好。在她眼中,喀什就像阿爹一样可靠。
既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得意只好放低姿态。他跟着弯腰、低头,让雪白的绶带围过脖颈。但山羊胡子的胳膊没有往他脑袋后头伸去。得意才一靠近,他随即侧身,一手抢过得意腰带上别的东西——前一夜裹在布包里的匕首。
得意大惊,当即去夺。然那把匕首又快又轻,出鞘若抽丝,被老头高高举着,迎着无处可躲的日光,那刀口的银光只晃了一瞬,便没入了图雅胸口——她未曾来得及、也从未想过要提防谁的袭击。
直至整截白刃消失在她胸前,得意才听到肉脏绽开、根骨迸裂的响声,这动静仅好似利刃划破布料那样轻。
图雅受这一推,往边上趔趄了几步,一头栽了下去。
得意早已将老头一脚踹倒,扬起胳膊,一拳落在他鼻子,一拳落在眼眶。老头吱吱哇哇乱叫,抬手乱挡,没挡掉,干脆双眼一闭晕死过去。得意去看图雅的状况,老头立即一骨碌爬起来,不论站没站稳,拔腿就跑,很快没了踪影。
得意顾不上看那杂碎,图雅的脸色越来越差,那匕首还牢牢插在少女的胸口,她紧紧握着刀柄,上身不时抽动,似想将匕首拔出来,可又好像没太多力气。看着图雅痛苦的模样,得意心如刀绞,他太害怕,一时间想不到救她的办法,企图按稳她的肩膀,可血液又不断从她的嘴角流出来;本替她抹掉,却越弄越糟,公主身上漂亮的马甲很快被染红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抓着她的胳膊,不停叫她:图雅,图雅?
少女偏着脑袋,没有回应。图雅瞪着眼睛,说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震惊、愤怒,疑惑,失望?紧接着,有一瞬间的释然出现在她眼中。
“是阿史文……是哥……阿史……文……”
图雅垂下手臂,抓住草地上的泥土,吃力地朝老头逃跑的方向移动,“快……快走,别让他们看见……你……”
“图雅?!”他扶起女孩,“别动,我带你回去,大营很近了!季良意那儿有大夫,你别……”
“滚开!”
她大叫着,推开得意,将身边枯黄的草地也用鲜血染尽了。图雅躺在这片血泊之中,没有力气再动。
得意跪在她身旁,将她轻轻抱起。图雅个头儿高,此刻却显得太轻。
尽管态度强硬,可她看起来还是不像要发火,图雅眼睛很大,长着一张不惹人讨厌的圆脸,下巴尖尖的,嘴角边留有梨涡。不论她有没有微笑,一旦说话,就使人发自内心地想与她亲近。
纵使现在沾染着半身血红,她依然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这次……这次,季哥……让给你了……”
空中没有云朵,草原上没来由地刮起狂风。她最后的一丝气息,也很快被风声吹散了。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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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得意再见到草原上的其他人,已是过去几个钟头、月满高墙的时候了。不过,他并非自愿找回来的,图雅死前的推测没错,喀什——及他背后的势力,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不只一位继承人的性命,她胸前被有意留下的中原短刀足以说明。
可惜她没机会将真相告知得意。图雅短气后不久,一队飞快到来的羌族人马围住了草地上的两人。得意被绑住手脚丢上马车,图雅的尸体则由其他士兵看管。这些人一开始便蒙住了得意双眼,让他看不清道路,辨不了方向,甚至拿不准车轱辘究竟转动了多久。直至队伍停下,有人拽他下了车,来到一间泥墙陶瓦的矮屋——除了墙角一堆发霉的木材,屋子里没有其他陈设——得意才确定图雅去的地方与自己不同。
回想起来,这队人马搬运图雅的尸体时,那冰蓝冷漠的眼珠里,也没有流露过一丁点儿惊讶之情。
难不成刺杀图雅,只是她哥哥阿史文用来篡位的一步险招?得意对草原上的大多事情都漠不关心,如今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在多一点有关可汗大公子的信息。若连他自己都搞不清绑架的原因,就更别提能意识到自己从踏足羌族领地的那一刻起,就已成了阿史文钦定的“替罪羊”。
不过,得意对气味的敏感一如既往。他在被押上马车前,就察觉人群中飘荡过一丝格外熟悉、令人难以忘怀的脂粉香气。
将这股香气,与山羊胡子的古怪行迹、与图雅临死前的嘱托联系到一起,得意大致摸到了事件的轮廓,其中阴谋就像扎在泥土里的草根一样深邃复杂。但这些根茎周围,往往还长着诸多杂苗、野花,以至于一片开阔的原野常常不如看上去那样平坦。等得意着人拿掉蒙眼的布条时,他亦体会到了牧民们迷路时的心情:
“邓都督?!”
但紧接着,他的语气冷了下来。
“……你居然给鞑子卖命?”
军官未予理会他的质疑,只沉默地朝四周挥手,押人的羌兵得令都退了出去。得意以为二人要在羌兵眼前打障眼法,便等窗户上的人影也没了,才压低声音问:公主身边那译官也是你的安排?她怎么样?
军官仍没有回话,只见他解开护腕,从手腕上叮叮当当地砸下来几件首饰,那正是侍女们佩戴的镯子、指环一类,戴在邓都督干净纤细的手上,一点也不显得多余。
得意惊讶得要掉眼珠,邓都督是男人,那译官分明是个曼妙女子,在图雅身边这么些天,怎么可能不露馅?而军官的脸上不知何时浮现了一丝笑意,他抬起手,在颚骨位置摸索片刻,随即往外撕扯。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条褶皱,但很快就扭曲、吊诡,鼻子眼睛挤到一处,嘴巴牙齿像脱了壳。邓都督的面孔,变成一团揉皱的废纸,被人嫌恶地扔进火盆,眨眼成了灰烬。
原来邓都督不过是一张贴脸的面具。
得意从老太君口中听说过这种易容的法子,只不过从未将当真。他老祖母征战多年,见识过的新奇事物数不胜数,但更多的是被她据为己有。若多加联想,他兴许猜得到这易容术与老太君的关系。
然面具下的真容,却让得意脑海中只留下两个字:真心。
他四嫂嫂解开另一只手的护腕,慢吞吞脱去首饰,慢吞吞问:“小少爷,你现在晓得我讲话灵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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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快乐!!!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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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得意离家时,四媳妇儿已怀胎八月有余,眼下本该是临产的要紧关头,她为什么会到草原来?不对,得意到达时,邓都督就已经在这儿……莫非有人早在他离京时就已布好了局?得意压着诸多念头,他身后绑着的手腕又痛又痒,小臂固然酸麻,好在让人看不出发抖的动静。他心想不论这女人的话灵与不灵,既不是千里相救,他也只有与她周旋到底。
“你的肚子……是个假胎?”得意看着女人的腰部的系带。
四媳妇儿叉腰大笑了几声,指着肚子道:胎是真胎,不过早滑了,没人晓得,后头是米袋里塞棉花,哄老太君高兴。
棉花?得意冷笑。“难道你怀胎十月,也要生一屋子棉絮?”
“这个嘛……得看你们有没有命活到那时候了。”
得意不再笑,他看见女人抽出一把极其轻、极其快的匕首,其上血迹被擦拭干净,刃尖在火盆边上闪着银光。几根柔细如玉的指头,偏偏若无其事地正在刀口上轻拂。四媳妇依旧一脸恭顺、温良,她天生就长这副模样,想叫谁注意或怀疑都难。得意不解,家里那四个兄长无一不贪玩好色,如何娶得回来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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