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鼓作气,一个大跨步就迈到了广告牌后面——原来是一个女生蹲在这里哭。
她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脊背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她看上去不是瘦子那一类,但绝对不胖,尤其是这样蜷缩着,广告牌的一个支脚被路灯照出影子,完全笼罩住了她。
我只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位置,可她一直自顾自地抽泣着,像是在压抑哭声,丝毫没有发现我。
一道车灯由远及近,停在了站台边。这回,我等的公交车是真的到了。我回头看着车门打开又关上,却没有从她身边走开。
行人道上有几个路过的人,朝我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很快就走开了。路边的一家奶茶店,现在生意不太忙,店员就趴在收银台上朝这边张望着。
渐渐地,蹲在地上的女生像是哭累了,她脊背抽动的频率降低了下来。
她抬起头,用手肘支着下巴,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涨红的脸渐渐平复下来,然后顺着广告牌一滑,坐在了地上。
我把双肩包背到胸前,从里面抽出了几张纸巾。她注意到我的动静,转过头从下到上打量了我一番,最后视线停在了我的脸上。我顺势把纸巾递给了她。
她接过纸巾,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问我,“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同情我?”
……我一阵无语,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同情你?”
“一般我碰上一些倒霉事的时候,那些男的都会很同情地看着我……”她把视线从我脸上收回,凝视着前方的空气,说,“然后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思考了一下“无关痛痒的话”都有哪些,现学现卖地说,“哭这么伤心,被男人甩了?”
她没看我,只是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摆了摆,骂了我一句“庸俗”,随后她说,“我哭是因为,我被钱甩了。”
“就这么点事,谁还没被钱辜负过呢?”我冷笑一声,又从包里连抽了十几张纸巾塞给她,摆摆手就要走,说,“都给你了,不用谢。”
她把纸巾放到大腿上,然后忽然伸长手臂抓住了我,利用她整个人的重力把我拖在了原地,“要不你跟我说说,钱是怎么辜负你的吧。”
“我不想说。”我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
我试图把手抽出来,没想到她索性就着我的力气站了起来,跟我一起撞到了广告牌上,手却还是牢牢地抓着我。
她的脸离我很近,眼里目光如炬。我注意到她是单眼皮,眼角略微上挑,哭过之后更显得眼睛肿,鼻头也有点肿,红红的。所以我对她说,“别这么看着我,你现在很丑。”
“你才丑呢!”
她抓着我的手用力晃了一下,我的指关节撞到了广告牌发出“砰”的声音,我连忙低头去看广告牌,还好,没坏。
“你把手松开。”我冷着脸说。
“不要。”她不但没松手,反而把我扣得更紧。
“我再说一遍,松手。”我半劝半警告地说,“我喊人了啊!”
“你喊吧。”她对着我眨巴眨巴了那双浮肿的眼睛,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拗不过她,无奈地说,“我会报警的。”
“我就想找个人聊聊,你都给我纸巾了,为什么不能陪我聊会儿呢?”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
接下去的半小时里,我跟这个自称邵嘉越的人,从蹲在广告牌的背面变成了靠着广告牌坐在地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热切交谈着。
她跟我讲了她的上司是如何如何地贬低她,同部门的前辈又是如何如何地甩锅给她,人事部门又是如何如何地看人下酒菜。
我抱着礼尚往来的想法,跟她说了我的老板是如何如何接纳了一个创业公司,我又是如何如何一步步沦为了共享员工。
“你刚刚说……你一个月才三千五,日晒雨淋地跑业务,加班还没有加班费?”我义愤填膺地向她确认。
她反过来问我,“你刚刚说……你们隔壁公司市场部就一个人,现在把整个市场部都给你,一个月就多两千?”
我们互相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你都能忍?”我这么问她,她就拔高音调问我同样的话。
“四条腿的鸡找不到,三千五的工作不满地都是吗!”我撞了撞她的肩,怂恿道,“要不你就辞了吧。”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同样撞了两下我的肩膀,说,“要不你也辞了吧。”
然后我就真的跑去辞职了。
“你真的想要辞职吗?”第二天一早,总监坐在办公桌前,停下了原本写字的动作,一脸沉重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说我考虑再三,还是认为自己没办法同时胜任两份工作。
他既不提那两千块钱的事,也不提原来就少得可怜的五千块钱的事,而是深思良久,缓缓地说,“其实我们两个公司正在共同创办一个新公司,预计明年开春就能拿到第一轮融资,八千万。”
“……所以呢?”我用尽量缓和的语气问。
“像你们作为公司早期的员工,是可以拿到一笔期权的,这也算是挺不错的福利了。是关于医疗机器人行业的,当然你要是不感兴趣的话……”他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早就对职场上画大饼的风俗有所耳闻,现在这个饼真的画到了眼前,我才发现,这种感觉还是很新奇的。
我告诉他,“是的,我不感兴趣。”
我的坦诚让他的办公室陷入短暂的缄默,他像是很少碰到我这样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他在桌面上找到笔帽,“啪”地一声给笔戴了回去。
“那你去后台提交一下离职申请,然后把你的工作对接到韩奇扬,你就可以走了。”他熟练地说完了流程。
“韩奇扬?他不是设计吗?”我问道。
“你列一份清单出来,先对接给他吧。”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把品牌宣传的工作对接给设计,这个想法不得不说是……非常新颖。
韩奇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接过了我的工作,好人做到底,我顺便把那两千块的工作对接清单也发给了他,他给我发了一个磨刀的表情包。
我放在工位上的东西很少,全都塞进去双肩包也才装了一半。下班时间一到,我就在全体同事的注目下,离开了公司。
我刚出门,隔壁公司一个我不知道什么总的人就喊住了我——据我所知,他们公司一共就十几个人,其中有将近十个都是各种“总”,他朝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你产品手册会做吗?”他问。
“不会。”我连头都懒得摇。
“对接的文档里有,你去看一下格式,照着做就行。”
“我做不了,因为我已经辞职了。”我朝他鞠了个微不可见的躬,转身就走掉了。
这栋楼里有很多家公司,但是下午五点半这个时间点,几乎没有人下班,所以我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连电梯也比平时快了很多。
冬天里天黑得早,现在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了,城市星星点点的灯光嵌在黑夜里,像不怀好意的眼睛,紧盯着它的猎物。
我站在广场上,抬头看这栋高耸而体面的大楼,身边遛孩子遛狗的人很吵,可心底荡过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
从昨天早上开始,到认识邵嘉越,再到现在连离职手续都办完了,或许还可以更早地追溯到得知南亦嘉的消息、墓园里碰见裴以北……
这一切就像做的一场梦一样,轻飘飘的,不切实际、不讲逻辑。
我闭上眼睛,嗅到了不知名的花香。我既不知道前路在哪,也不知道下一顿吃什么,大家都说要对未来有计划,可对我来说,没有计划也是一种计划。
我把半书包的东西背回出租屋里,没有停留太久,只带着手机就出门了。
我搭了两站公交车,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买了杯酸奶,然后拿着酸奶上了天桥。
天桥下的十字路口是这一带有名的拥堵路段,川流不息的车辆齐齐亮着刺眼的红色尾灯,天桥上的行人倒是很少,零零散散的。
我趴在栏杆上,不远处是一栋富有设计感的五星级酒店,三楼有一间酒店的健身房。有人在星级酒店的巨大落地窗前边健身边欣赏城市夜景,有人趴在天桥上连酸奶都要舔盖。
我显然是后者。
一辆跑车在脚下呼啸而过,我突然想起来,我把今晚的家教忘了。
我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然然妈妈给我转了家教费用,留言说他们一家要出国了,所以我之后就不用去了。
我盯了屏幕一分钟,懒得去思考这是不是借口,于是回了个“好的”,还礼貌地祝他们一路顺风,最后点了“确认收款”。
我沿着天桥往前走,绕到了看不见酒店的一边,就着一根石柱蹲了下来,开始撕酸奶的盖子。
我昨天刚剪了指甲,偏偏这杯酸奶的盖子尤其难撕,怎么撕都撕不开。我找准时机,捏着狭窄的一角一使劲——整杯酸奶跟着飞了起来,在空气里自由转体两周半,洒了我一裤子。
我低下头,一脸苦相地看着狼狈的裤子,神经迟缓到盯着酸奶渍静静地流动,却忘了应该去口袋里摸纸巾来擦。
毫无预兆地,我抱着头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邵嘉越,当一个人专注地哭泣的时候,她的世界里确只有她自己。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总之我感觉大脑快缺氧了,晕得怪难受的,于是我抬起头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才发现围着我站了一小圈的人。
我仰起头,试图辨别他们,眼前却飘起了黑白的雪花,像九十年代收不到信号的黑白电视。紧接着,雪花中心出现了黑色的斑点,这个斑点不断扩大,像吞噬宇宙的黑洞。
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也越飘越远,最后化作了长久的尖锐的蜂鸣。
我试图抬起一只胳膊,想着无论是谁扶我一把也好,但我不知道是没有人来扶我,还是我根本没有举起胳膊。
谁来……帮帮我啊……
我头一沉,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8章
入夜,一辆救护车穿过夜色,停在了医院门口。
躺在担架上的人除了脸色稍微有点苍白、裤子上沾了酸奶渍之外,看上去似乎没有其他不妥。女生被医护人员从车上抬下来,推进了急诊部里。
几名穿着白大褂的人看到担架,匆匆放下手头的工作,小跑着赶了过来,询问患者情况。
一个帮忙抬担架的医生给自己松了松领口,说,“路人叫的救护车,说是在天桥上无缘无故就晕倒了。”
“有没有明显外伤?”值班护士问。
“刚刚来的路上简单检查了一下,没有。”刚才那位医生摇摇头,继续说道,“目前生命体征平稳,我们几个人初步判断,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可能是……”
“是什么?”护士急切地问。
“……低血糖,刚才的测量结果是2.5毫摩尔每升。”
护士闻言松了一口气,手底下正在写的记录的字迹也更工整了一些。
一番交接后,救护车哇呜哇呜地奔向了下一个地点,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只留下一笔待付账单。
医院给送来的女生抽了一管血,拿去做化验,又开了两瓶葡萄糖。接下来想办法联系患者家属的麻烦事,就交给了两个新到岗不久的实习护士。
其中一个护士剪的齐肩短发,她在女生的外套口袋里找到手机,预备从联系人找到“爸爸”、“妈妈”之类的备注。这种最常见的操作,即使是刚来不久的她,也已经很熟练了。
她摁亮手机屏幕,解锁需要密码,这很正常,她还可以用指纹解锁。
她尝试了女生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纹都不匹配,这也正常,或许是个左撇子。
她开始尝试女生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指纹还是不匹配……
小护士微微皱眉,好奇地把两只手的中指和小拇指也试了——手机显示被强制锁定30秒。
另一个护士扎着马尾,完成静脉注射的任务后,她望了一眼挂着的咕咕冒泡的葡萄糖,转头问,“你在按什么呢?我这儿都弄好了,”
齐肩短发的护士低着头,为难地说,“她的手机好像不能指纹解锁……”
“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不用指纹呢?会不会是没摁准?”
“还有两根手指没试,不过得等等,错太多次被锁定了。”
两个护士耳朵贴耳朵地凑在一起,眼巴巴地又等过了两次锁定的时间,彻底相信了这部手机没设置指纹锁。
她们当机立断,一人一边地开始翻口袋,翻完大衣翻卫衣,翻完卫衣翻裤子。
“这个好像是一张名片……”扎马尾的护士举起一张皱皱巴巴的小方块纸片,对着天花板上的电灯努力辨认印刷的字迹。
另一个也凑了过来,帮着小心翼翼地展开蜷曲的角落,“什么什么律所……是一个律师的名片吧,姓裴,电话号码还挺清晰的。”
“这名片一看就是放在口袋里,跟着衣服一起进洗衣机里滚过的,不会只是酒桌上随便交换的吧?”
“管他呢,打过去试试,大不了道歉呗。”
扎马尾的护士还想说什么,齐肩短发的护士抢在她说话之前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
对于裴以北来说,这原本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加班的夜晚。
这家律所给到她的案子一件连着一件,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要说出庭了,连紧急一点的都没有。虽然说诉讼到法庭的案子本来就不占大多数,但她的工作……也太不像个律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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