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停顿了一会,说,“既然她没有跟你说,就说明她不想让你知道,你只要把她当成普通人正常相处就好了,不用特别关注。”
“她的病症是器质性病变,还是心理状态方向?”
“这属于病人隐私,我不能透露。”
“她的职业是律师,会接触到很多人。您是精神科医生,您一定比我清楚,许多爆发状态的导火索,就是某个人做的某件小事。如果我不知道她的情况,我就没办法帮她。”
“这么说吧,我跟她见过不止一次,我相信她能处理好。”
我垂下眼,不再指望从他这儿问出什么,而是说,“过几天她要去农村做法律援助,农村里的纠纷总是琐碎一点,我会跟着一起去,有什么刺激源是需要避免的吗?”
“我认为没有。”他平和地微笑了一下,说,“她的情况并不严重,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工作。”
“是因为快要痊愈了吗?”
“精神类的疾病,医学上很难用痊愈来概括。你刚才说你们要出差一趟?”
我点了点头。
“那等你们回来,要是觉得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挂这个号。”他打开抽屉,拿了一张名片递给我,补充说,“不是私人联系方式,是工作室的,我周末坐诊。”
他平和的语气似乎带了点镇静的作用,我因此忽略了他话里省去的主语。
我接过名片,道了声谢。
那是一家心理咨询工作室的名片,我只简单看了一眼,就塞进了口袋里。
大巴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司机又漂移过一个转弯。这回我没有被甩开,因为几分钟前,我才把裴以北抱得更紧。
没多久,大巴车停了下来。裴以北叫醒我,我跟她一起下了车。站在这片水泥地上,我仿佛回到了一切荒谬开始的地方。
第41章
大巴车停在当地的一家旅馆前,旅馆的装修比较简单,不过看上去挺干净。律所给每个援助律师都订了单间,我另外订了这家旅馆的大床房,位置比他们高一层。
裴以北跟几个同事参观完单间,又偷偷摸摸地拎着行李箱往上爬了一层。我没有锁门,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她左顾右盼地拎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我开玩笑地说,她这副模样,像是来找我偷情的。
我们只简单讲了两句,她就匆匆跑下楼,跟同事到村上的一家大饭店吃饭去了。到了下午,他们齐齐端着电脑,被村委带着到村口摆地摊。
我既不想添乱,也不想凑热闹,就独自在旅馆旁边的一间面馆里吃了面,回房间补了个觉。
下午四点,太阳逐渐西沉,斜斜地照在旅馆的深色木质地板上,灰尘在光线中缓慢地漂浮着,整个房间都显得懒洋洋的。
我已经在电脑前坐了两个小时,又是挠头、又是咬笔头,手边的草稿纸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关键词句,搜集的都是拐卖儿童罪的相关法律条文和判决案例。
“收买”属于“拐卖儿童罪”的一环,这毫无疑问,可他们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承认小孩是买来的吧?
当初警方找到我,说是人贩子有本记录了部分被拐儿童信息的手册,倒或许能成为证据之一。
南亦嘉那件事曝光之后,新闻围绕着“团聚”这一主题展开了大面积报道,后来媒体视线又都聚集在四个命运悲惨的女孩身上,根本搜索不到收买方被判刑的报道。
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我被拐走的时候五岁,头脑中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忆非常模糊。再加上南亦嘉已经不在了,□□程又肯定不想趟这趟浑水……
我从书桌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趴到窗框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
一只黑色羽毛的鸟类停在了电线上,不多时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我偏过头,目送它在视野中缩小成一个点。
收回视线时,我瞥到了裴以北放在房间里的行李箱,因为时间仓促,还没打开过。
如果她在吃药的话,药瓶一定就放在行李箱里,又不是治疗心肌梗塞、哮喘之类的紧急用药,随身携带的话,反倒容易被别人看到。只要我打开行李箱,找出药瓶,再上网搜一下药物说明书,就什么都清楚了。
我直起身,走到了行李箱旁。
那天的夕阳见证了我跟一个非生命物体长久的凝视,最终,我遗憾地撇撇嘴,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我突然想到,不能翻裴以北的行李箱,但是可以直接去见裴以北。放着这么专业的女朋友不用,我自己一个人瞎琢磨个什么劲?
她是来给村民做法律援助的,而我,是一个需要法律援助的隔壁村村民,她来援助我,完全合理。
想到这里,我一把抓过桌上的草稿纸,握在手里出了门。
我不知道他们摆摊的具体位置,只听到中午乌泱泱的一群人说“村头这边、村头那边”。我下了楼,旅馆老板娘正巧接了小孩放学回来,我向她稍作打听,她立刻热情地跟我说了具体的位置。
我跟着导航往前走,走过了一段很熟悉的路。
我的小学就是在上航村读的,叫上航村中心小学,附近几个村的小孩都在这里上学。读大学时听说搬了新校区,不过还是在上航村里,而下航村根本就没有小学。
以前每次上下学,我都要经过这段沿河的路。这条河曾经很清澈,水位低时有小孩在土石坝上玩,也有女人在河边洗衣服,不过现在一眼望去,又油又绿,那条土石坝也消失不见了。
小时候总觉得这段路很长,今天一走,没想到五分钟就走完了。
村口有一大片空地,并排摆了几张学校里的老课桌,每张课桌前都坐着一个人,等着村民前来咨询。后面有一排房子,房檐上拉了一条红色的横幅,隔得太远,我认不清字。
乍一看,说是街道办来宣传新出台的生育政策也不为过。
隔着好奇打量的人群,我一眼就认出了裴以北。她坐在那里,连村里的村花都要失掉几分颜色。
我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后一间房子的屋檐下,斜靠在一根柱子旁,这里正好不会被晒到,听着她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的对话——
“我儿子前几天被人给打了,打得那叫一个凶啊,头都流血了,现在背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啧、啧、啧……”老妇人懊恼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脸,边摇头边抹了一把眼泪。
裴以北从课桌抽屉里给她抽了两张纸,让她慢慢说,问她报警了没有。
“报了,当然报了!派出所来了两个人,一群人聚在一起讲了一下午。我年纪大了,他们讲的那些话听不太懂,最后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就把那个人放了,反而让我儿子赔钱!”
“警察没有跟您说为什么把人给放了吗?”
“说了,说人家是正什么房,那个人好像跟派出所有关系,他们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肯定是合起伙来害我儿子……”
“正什么房?是正当防卫吗?”
“欸!对、对!是这么说来着。”老妇人连连点头。
裴以北耐心地跟她解释了“正当防卫”的意思,随后问道,“您儿子是在哪里被打的?他有跟您说过,对方为什么打他吗?”
“就在他干活的皮革厂里,不过那个打人的不是厂里的人。我儿子跟我说,那人是想把家里的弟弟安排进厂里,但是厂里不缺人手。他看我儿子好欺负,就想把他赶走。”老妇人说到这里,情绪已经从泪眼婆娑变成了义愤填膺。
我默默听着,心想能被认定为“正当防卫”,就说明是她儿子先动的手,可是从她的叙述来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您儿子没还手吗?”裴以北问。
“还了,别人打他,哪有不还手的道理!我儿子一向很老实,村里的长辈们都很喜欢他的,他根本没还手几下,就因为这几下,还被罚了两千块钱。”
这么说倒还有点可能,地方官员勾结村霸欺压良民,是个很好的新闻噱头,但我并不太想裴以北摊上这类事。
裴以北做完记录,从课桌抽屉里拿了瓶矿泉水给老妇人,问道,“您的意思是,对派出所的处理方式不满意,是吧?”
老妇人连连点头,声情并茂地把刚才说过的话换了个顺序,又说了一遍。
等她停下来,裴以北才说道,“这样吧,您让您儿子到这里来,跟我把当时的情况再仔细说一遍,说清楚了我才能帮你们。”
“让他来这里找你吗?你真的能帮我们吗?”老妇人抬起松弛的眼皮,像看救命稻草一样,热切地看向裴以北。
“对,您跟他一起过来,把当时的情况说清楚。我们是来做法律援助的律师,一定尽全力帮你们。今天下午来得及吗?来不及的话明天上午也可以。”
“好、好,下午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明天早上带他过来,你们明早还是在这里吗?”
裴以北点点头,老妇人感激地握住了她的手,连声道谢,片刻之后,她瘦弱的身影消失了在金色的夕阳里。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绕过一排课桌走到了裴以北跟前,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裴以北眼睛一亮,惊喜地问道。
“俺是隔壁村的,特意赶过来,看城里来的裴大律师。”我冲她一笑,把下午写的几张草稿放到了桌上。
第42章
虽然我的草稿东扯一块、西扯一块,连完整的句子都没多少,裴以北还是很耐心地看完了。
在她重新看向我之前,我抬起手,越过桌面,准确地点在了她的眉心。她握住我的手指,放到桌面上,顺势松开了眉心,庄重地问我,“你确定……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其实不是很确定……”我心虚地缩回手,支着手肘斜撑在桌面上,歪着头说,“不过既然人都在这了,就顺便把事情办了吧。”
“你这话讲得跟要结婚一样。”
“也不是不可以。”我抬起眼,对上裴以北短暂的惊讶,她的眼神中似乎还潜藏了一丝期待,我接着说,“你跟别的当事人也这样开玩笑吗?”
“当然不,只跟你。”她极轻地笑了一下,随后神色迅速恢复如常,严肃地问,“楠楠,这件事我从嘉阿姨那儿大概知道一点,但我还是要先问你,你的诉求是什么?”
“诉求?我的诉求可以是什么?”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经济赔偿、公开道歉。当然,拐卖儿童属于刑事犯罪,根据现行法律,是要进去蹲几年的。在此基础上,案件中出现虐待、知情不报以及造成其他伤害的,又或者受害人出具谅解书、收买方积极配合案件侦破等情况,都会影响量刑。”
“也就是说,我是想让他们赔钱,或者让他们坐牢,或者让他们赔钱并坐牢?”
“你可以这么理解……”裴以北点点头,并不催促回答,在我沉思的间隙,她又翻起了我的草稿。
坦白讲,我是真的没有想过要把吴拥和刘春华怎么样。印象里,我跟他们一直是“不太熟”的状态,尤其是刘春华怀孕后,我差不多成了他们眼里的透明人,但也不至于虐待我。
更何况,他们要是真的被抓起来了,家里那个刚上初中的妹妹不就成了半个孤儿了吗?
可要我出具谅解书也是不可能的。自从见过□□程后,我常常会想,我原本应该有一个大学教授妈妈,一个软件工程师爸爸,或许我还可以向他们撒娇,然后养一只可爱的小狗……
我这么想就这么说了,令我惊讶的是,裴以北并没有表现出为难、纠结之类的情绪。她平静地在电脑上做着记录,之后讲出的那番话带有温和的警示意味:
“楠楠,我想说的是,法律有其自身的判断标准,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是受害者的意志。”她讲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会。
“所以,如果你决定追究这件事,我们要做的就是提供事实依据,可最后的判决结果并不由我们说了算;又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因为不希望妹妹变成半个孤儿而不追究,他们可能依然会被采取相关措施,不过也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听着裴以北的声音,我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体。
直到她说完,我依然愣愣地盯着她。一瞬间,她望向我时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统统化成了长久静谧的湖泊,等待着我投入一颗石子。
她在等待我的决定。
良久,见我依旧沉默,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蛋糕,递给了我,“饿吗?我面对一些很难做的决定的时候,会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再去思考。”
我呆滞地接过小蛋糕,放在了桌面上。
“砰——”
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我一掌拍漏了小蛋糕的充气包装,几条肉松因此飞溅到了桌面上。我没有第一时间去擦桌子,而是盯着裴以北,士气高涨地说了一声,“干!”
这时候,裴以北的一名同事正好走到她背后,她显然被我吓了一大跳,原本要拍裴以北的手在半空中抖了三下。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问裴以北道,“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没、没有,”裴以北尴尬地回过头,指着我牵强解释道,“她……她饿了,刚才是在拆一袋充了气的小蛋糕。”
她闻言松了一口气,又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桌上惨烈的肉松蛋糕,我机灵地拿起来咬了一口,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裴以北问她。
“没什么,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跟喻哥先去吃饭了。对了,我明早也不过来了,要去走访一个当事人。”
“明早的走访,你们俩一起吗?”
“哪能啊?当然是各忙各的了,现在也是正好都空了,才一起吃的。”
裴以北点点头,跟他们挥手再见。她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桌子,心虚地左右瞥了瞥,压低声音说我刚才吓了她一跳。
“一想到要跟我的女朋友一起维护法律的公正性,内心的激动就怎么都压不住了。”我调侃着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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