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洁阿姨比我早一步离开,我蹲在玄关处穿鞋,然然的爸爸在客厅里打电话。他的嗓门有点大,所以我听到了他的话——
“连茶几底下的灰都没有擦干净,打个投诉电话炒了她算了。”
我穿好鞋子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总算知道扬言要炒了我的小屁孩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外面天已经很黑了,我方向感不大好,夜里视力又差,走了十几分钟才找到来时的公交站。
我靠在站牌旁等车,扭头就能看到广告灯牌上闪闪发光的影视明星,眼前是疾驰而过的稀疏车流,头顶是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
我忽然想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月亮了。
我抬头望着它,它却一点点地隐没于云层。
我很好奇裴以北现在在做什么,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裙子,长度是到膝盖上还是没过小腿肚。
但理智告诉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距离葬礼已经过去了五天,我跟她之间唯一的联系是一张名片,昨天晚上被我跟卫衣一起扔进了洗衣机,不知道现在晒干了没有、还看不看得清。
第5章
披星戴月地回到租来的公寓里,时间刚过晚上十点。
这间公寓是我在毕业后跟一个朋友一起租下的,三十多平的面积,做了上下两层挑高的设计,挑高层左右各一个卧室,也就是俗称的LOFT,天坑户型。
我在门锁上输入密码,刚推开一个门缝,一股酒气就扑面而来。
房子里黑漆漆一片,我从里面关上门,照明开关就在几步远的位置,我按照直觉迈了一步,好巧不巧地踢翻了一个易拉罐,它噼里啪啦地在地板上打起了滚。
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问了一句“我可以开灯吗”。
这个提问非常关键,要是再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会装傻到底,“啪”地一声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等到她怒气冲冲地来质问我为什么开灯,我就会故作无辜地惊呼一声,说自己不知道她在家。
“不可以。”
她这句话是命令式的,带着很重的不耐烦情绪,尽管在我看来,最近一直是我在忍耐她。
由于我先前的确询问了她的意见,并且她明确表示了拒绝,所以我现在再开灯的话……显得我很傻。
我走进浴室,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之后开了灯。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把脸。我安静地听着哗哗的水流声,仿佛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得以稍稍放松下来。
这里是这个房子里唯一用墙隔出来的隔间。外边的两间卧室只用透明玻璃做了围栏,还有就是我们挂上的帘子,远达不到密不透光的程度。
我走出浴室,打算把睡衣毛巾之类的东西拿进来,早点洗漱完,就能早点倒头睡大觉。
逃避可耻但有用,而睡觉,就是我逃避世界的最佳方式。
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似乎决定不喝闷酒了,而是找了点下酒菜。
她没有戴耳机,手机音量是外放的,不过还不算太大声,正一边跟手机对面的什么人聊天,一边打游戏。
借着她手机屏幕闪烁不定的光,我注意到了茶几上东倒西歪的空啤酒瓶,其中一瓶是没喝完的,也斜斜地栽倒着,在茶几上留下一滩浮着白色泡沫的淡黄色液体。
我大概知道和她聊天的是谁,她以前跟我提起过几个名字,他们在某个社区平台认识的,没见过面,不过很聊得来。
自从她认识了这些网友,我们的沟通就越来越少了,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但一天也未必讲得了几句话。
连带的,我们互相看对方越来越不顺眼。
我有点洁癖,吃完不扔的外卖盒、随手扔在桌上的废弃纸巾、拖延着不打扫的厨房……都能让我抓狂。
而当我催促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格外烦躁,大概是觉得我有病。打扫嘛,早晚的事情而已,难道我就活不到明天了吗?
以前我们的关系很好,当时还开玩笑地说,要以我们为原型,拍一部拖延症大战洁癖的纪录片。没想到一语成谶,这个玩笑放到现在来看,竟然冒出了硝烟味。
要我说,我是能理解她的。逃避可耻但有用,而虚拟社交,就是她逃避的方式。
我的夜盲症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去房间拿睡衣的路上被楼梯绊了一下,痛得我咬牙切齿,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分钟才缓过来。
就在这时候,她输了一局游戏,骂骂咧咧地蹦出了一连串脏话,开始情绪激动地跟网友总结起了战况,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仿佛有人朝我扔过来一个马蜂窝,周围尽是蜜蜂迅速振动翅膀的立体环绕声。
我快步冲下楼梯,在玄关处又被那个该死的易拉罐绊了一下,它再次打起滚来。
我跑到街上,大口呼吸着夜晚微凉的空气,决定物尽其用,在南亦嘉的房租到期之前,我去她那儿住一阵子。
我不知道“水逆”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我这两年真的倒霉透了。每当我觉得已经触底,不会再有比现在更倒霉的事了,老天爷就会深情款款地握住我的手,郑重地告诉我:有的。
比如现在——
夜里十一点,对位于城中村的这栋公寓来说已经很晚了,楼下的饭馆都已经打烊,附近也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卷起枯叶的沙沙声。
我按照前几天的印象寻找那扇生锈的大铁门,记得它旁边有一家把蒸笼架放在外面的早餐店,可就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拐过一个街角,突然冒出来一个壮硕的身影。
他目露凶光地盯着我,转了一下举在腰前的水果刀,一道寒光从我脸上晃过去,我被吓得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
“别动!把钱拿出来!”他举着水果刀逼近我,趁着我愣神的刹那功夫,把我圈在了他粗壮的手臂之间,恶狠狠地说,“手机、钱包、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出来!”
后背紧贴着墙面,无处可躲,我往下瞟了一眼,刀尖就在距我脖子两三公分的位置。
“别想耍花招,快拿出来!”他又催了一遍。
“大哥,你不知道现在都不用现金支付了吗?”我面无波澜地说着这句话,把视线从刀尖上挪开,阴森森地盯向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把水果刀握得更紧,手背上青筋凸起。
看样子不是一个亡命之徒,那就好对付多了。
他让我把手机交出来,我照做了。我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算在他接过手机有所松懈的时候,把他手上的水果刀抢过来,然后,揍他一顿。他看起来皮糙肉厚的,应该很扛打。
“动作快点,要钱还是要命啊!”
他十分不耐烦地骂了我一句,这一句颇有些“一语点醒梦中人”的作用,我松开手,手机掉回了口袋里。
我朝他轻轻晃了晃空着的手,坚定地说,“我要钱。”
看得出来,我在他的抢劫生涯中,已经成了一个很特别的存在。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呢?我只是适时给他制造一点小挫折。
他把水果刀稍稍往后移了一些,打算亲自动手,去我的口袋里抢手机。
我正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一个电脑包突然朝他的后脑勺砸了过来,根据电脑包在空气里划出的抛物线,我判断里面是装了电脑的,总不至于往电脑包里装砖头吧?
“你放开她!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裴以北一改往常知性温吞的模样,喊出了前所未有的气势。
劫匪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重量砸傻了,手里的水果刀也跟着晃晃悠悠的,一不小心就能刮花我的脸。我侧身躲开刀尖,几乎是侧着把自己扭成了直角。
由着身体的惯性,我朝墙上蹬了一脚,把自己带到了劫匪背后,单手接住了裴以北的电脑包——我十分后悔这个决定,她的电脑重到我的胳膊快脱臼了,顺便在劫匪背上踹了一脚。
他扑到墙上又弹回来,抬手摸了摸鼻子,摸下来一手的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从背后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水果刀抢了过来。
他转过身,我恰好把水果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我用刀背在他脖子上拍了几下,简直是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南楠……”裴以北不知所措地喊了我一声,我抬抬手,她于是配合地拿走了电脑包,我得以甩了甩已经开始发麻的左手。
“我没钱。”劫匪说。
“少废话,要钱还是要命!”
“我真的没钱。”
“今晚就干我这一票啊?”
“今晚第一票就碰到你了……”
我也不是真的要打劫,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样子,想想也就算了。我往后退了几步,跟他拉开距离,用刀尖指了指来时的路,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滚吧”。
他灰溜溜地跑开了。
不远处的路灯洒下冷清的微弱白光,我借着灯光仔细观察着那把水果刀,随口问裴以北不是报过警了吗,怎么过去这么久了警察还不来。
“其实我没来得及报警,看到你有危险就直接冲过来了。”她支支吾吾地说。
我愣了愣,用刀尖轻轻在墙壁上划了一下,留下一道锋利的划痕……我本来以为这把刀是假的,或者至少是钝的。
我握着刀柄把手垂到身侧,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我转身靠在了墙上,和抱着电脑包的裴以北面面相觑。几秒后,她冲着我笑了一下,眼里盛满了银色的光。今天是满月。
她今天没有穿裙子,修身的牛仔裤勾勒出了腿部线条,而她竟然还穿了细高跟。我低头看了眼手表,还有半小时就到零点了,她估计穿着这双高跟鞋走了一整天。
真是个勇士。
“裴律师,介意跟我上楼坐坐吗?”
我微微歪着头,朝她挑了挑眉,觉得自己像一只正在求偶的开屏花孔雀。
第6章
裴以北似乎被刚才的劫持事件吓得够呛,我带她进了屋,开灯后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她嘴上的唇膏是精心挑选的枫叶红,有一些掉色,但此刻看起来还是格外地红。
那么我呢?我是某副不知名油画里荒芜的湖泊,在凝固的颜料下纹丝不动。
我让她随便坐——事实上房间里也只有一张旧沙发能坐,准备去冰箱里给她拿点喝的。
我打开冰箱门,意外地发现冷藏层装了满满当当的罐装浓咖啡,我又去看冷冻层,找到了好多不同口味的碎冰冰,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上次离开我带走了南亦嘉的两本笔记本,其中一个就是我当时翻的那本,写的都是“囡囡”,另一个则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地址,被她一一划掉了。
这几天翻下来,觉得她应该是上个世纪受过良好教育的那类文化人。
喝咖啡也就算了,南亦嘉会喜欢吃碎冰冰吗?
“好像没什么喝的,要不然我给你烧壶热水吧。”
我把冰箱门关上,开始往热水壶里装自来水,我对撒谎的信手拈来程度又提升了一个等级。
在哗哗的水流声里,我听到裴以北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过来,她说不用麻烦了。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想喝水,还是装的客气,总之我当真了,我从善如流地把烧水壶放回了原处。
我走到沙发边,裴以北正弯着腰坐在靠近扶手的位置,电脑包放在她的大腿上,两只手绕过电脑包放在膝盖上,我在另一边的扶手旁坐下,中间像是隔了一座大山。
紧张的应激状态会剥夺人类的思考能力,冷静下来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为什么会大半夜的在这里被打劫?她又为什么大半夜的抱着电脑来这里?
更要命的是,我们很熟吗?我为什么要在大半夜邀请她上楼?而且她还就这么跟我上来了……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划破半凝固的空气,让我暗自松了口气。
客观上来说,合租室友是我自己挑的,我们曾经还是很好的朋友,现在却闹得不愉快到离家出走的地步,是一件还挺丢人的事,尤其是再把这个事儿告诉别人,更丢人。
但我还是跟她坦白了,多亏了我的厚脸皮。
变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我跟她交好,仅仅代表过去的我和过去的她交好,明天的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得等后天才知道,所以有一些没预料到的情况也是常理之中的。
我这么安慰了自己。
“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房租还没到期,总不能就不回去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比我还犯愁,给我一种真的被关心的幻觉。
“房租是季付的,第二季度到十二月初就满了,到时候我就搬走。能转租掉最好,不能的话那笔押金我也不要了。”
我往后靠在沙发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长舒了一口气,不自觉把心里的念头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灯不给开,话没得讲,连练个字都不痛快,反正我在那儿是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我看过南亦嘉的租房合同,剩下的租期应该够我用来过渡。”
“合租嘛,就是这样,哪哪儿都不方便,比住宿舍也好不了多少……”裴以北咕哝着抱怨了几句,话锋一转,开始表达起对我的担忧来,言辞恳切之间还带了点失落。
她说她没想到我都盘算好了,我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有社会经验,还以为我面对这些事会不知所措。
“裴以北,我……”为了阻止她没完没了地念叨下去,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缝,准备抢回主动权,却发现她正盯着我的小腿。
我今天穿的是短裙,外面披了件长外套,于是就形成了她一边柔声细语却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盯着我衣摆下裸/露的小腿的场面,我的背上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某种想法一旦形成,我们贴心的大脑就会不断寻找支持这种想法的证据。
我想到上次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就是因为她的冷漠和刻薄才不欢而散的,而现在她竟然在关心我?我又想到以前读过的一本《24个比利》,比利是一个有24种人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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