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不改色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在她看向我的时候,还朝她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她让我别介意小孩子说的话,解释说这个季节是租房淡季,一般只在六月份毕业季涨租。
我点了点头,临走前,她问我在哪里上班,我报了个大概的地名,她笑着说这栋公寓里的租户很多都在那边上班的。
她招招手,示意我跟她进屋。
我们来到窗户边,她指着不远处一个临时的公交站牌,说这附近自从开始造地铁之后,原来的公交站就拆掉了,让我记得以后上班的话要去那里等车。
我道过谢,离开了她家,百分之五十地承认了裴以北那句“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第8章
我本来以为,棘手的事情到这里就能告一个段落,但实际上并没有。
假期结束的前几天,我找了搬家师傅,准备把东西都搬过来。搬家地址定位在原先的公寓,所以我得在搬家师傅到达前去那边跟他会合。
为了避免跟室友长时间碰面的尴尬,我特意选了昨天下午回去打包行李,今天下午回去搬行李,这两天都是工作日,她得上班。
新库市这两年铆足了劲儿造地铁,规划几几年底要开通这一段,几几年初要开通那一段,把很多原先平整的路面都敲了。施工路段一围就是好几年,各种机动车只好憋憋屈屈地挤在尚可通行的车道上,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
我现在乘坐的这趟公交就是受害者之一。
司机的车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娴熟地转动方向盘,公交车就如蛇行般穿梭在马路上。
这躺车二十分钟一辆,我是避开早晚高峰才有的座位。即便如此,有时候一个急刹,我还是能被震得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来。除了价格实惠,跟坐过山车也没什么两样。
公交车停靠在一个站点,一批人涌了上来,我担心下一站挤不出去,就提前从后排座位站起来,走到了下车门旁边。
车子再次启动了,我抓着车门旁边的杆子,忽然觉得一阵腹痛。
我稍稍弯了弯腰,腾出一只手捂着肚子。虽然到了十二月,天气有点冷起来了,但我每天裹得跟熊似的,而且也不怎么出门,不至于被冻到拉肚子吧?难不成就因为我不穿秋裤?
不对、不对,我的脑海中灵光一现,迅速联想到了罪魁祸首——南亦嘉冰箱里的碎冰冰。
这半个月以来,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寓里,起初我不怎么碰南亦嘉的东西,总觉得是个纪念,尤其是吃的喝的,吃过就没有了,仿佛连带着南亦嘉的一部分也离我更远了。
后来有一次,我打开冷冻层的冰箱门,跟满柜子的碎冰冰面面相觑,想到就算我不吃,它们也是迟早要被扔掉的,索性下定决心,在过期前把这些全吃掉。
有些事情做起来是没有知觉的,比如画家会忘记白色颜料已经见底,霸道总裁会忘记下班时间已经过了,而我,会忘记自己到底吃了多少零食。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直到中午出门为止,冰箱里大概还剩下一半的咖啡,和两根碎冰冰。
既然是吃坏了东西,那应该待会儿去上趟厕所就好了……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等到公交的自动门往两边打开才醒过神来。
车门在身后关闭,我瞥见公交车的后轮转了起来,扬起一阵灰。我抬起手,在口鼻前挥了挥,觉得刚才那阵疼痛已经过去,肚子舒服了不少,于是没多在意地上了楼。
我在门锁上输入密码,推门进去之后就愣住了。
今天是工作日,我的室友却在家里,这点我尚可接受,但此时房间里除了我们俩,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是我室友大学时期的男朋友,好了没多久就分手了,好像是叫王征。
他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不过脸很圆。冬天穿起棉袄来,整个人浑身上下就只露出一张脸,显得像个眯着眼睛的胖子。
我一直觉得他比我矮,但是我室友坚持说他有一米七二,比我高了四厘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又不是我男朋友。
“我回来搬东西,搬家师傅在路上。”我言简意赅地说。
他们坐在沙发上,挨得很近,我室友自然地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转头问我,“你找到转租的人了吗?”
“没有,聊了几个,都不合适。”
我问她,她那边有没有碰到合适的。她没有立刻接话,反而是我的手机先响了起来。我往旁边走了几步,跟搬家师傅确认了一下地址,让他记得带小推车上楼。
“你有没有大件的家具?”搬家师傅问道。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有点空旷,还有猎猎的风声,可能是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
我问他多大的家具才算大件的,他的信号似乎不太好,没听清,于是又问了我一遍有没有大件家具。我下意识地提高嗓门,跟他讲了没几句,肚子又传来了一阵绞痛。
“就是……冰箱、书桌、床那些……”
我捂着肚子,就近靠着墙蹲了下来,跟他说我只有衣服被褥之类的,没有那些大件的。
他说他马上到,说完了就挂了电话。
我在墙边又蹲了会,肚子的疼痛却丝毫没有消减的意思。我转过头,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说说笑笑的两个人,顾不上刚才的话题,跑进了厕所。
然而马桶没有对我起到任何帮助。
搬家师傅已经到楼下了,我就是再厚脸皮,也做不出来临时放他鸽子的事。没办法,我只好吃了颗止疼药撑着。
我走回客厅里,沙发被他们俩占着,我于是坐到了餐桌旁,继续说刚才被打断的事。
“我没有发转租的帖子。”她说。
“为什么?不是说好一人发一个平台的吗?”
“就是那个平台……我去看了一下……然后……它就是……”她支支吾吾地讲了几句,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咚咚咚——“你好,搬家的!”
门外传来搬家师傅洪亮的声音,在整条走廊回荡着,倒是正好给我室友解了围。
我去给他开了门,是个不高但是很壮的中年男人,我告诉他房间里哪些东西是我的,他马上动作利落地开了工。
我跟着他忙活了一小会儿,发现没什么能帮上忙的,肚子的疼痛又一阵一阵的,就折回客厅,问她是不是也不打算继续租了,是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也省得我白忙活这么多天。
“不是,”她摇摇头,王征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继续说道,“我是觉得,既然是你单方面不打算继续租,那应该给我一点补偿吧。”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像是盯着某种荒诞的天外来物。
“这间公寓是整租下来的,因为是你不继续交租金,我没想毁约的。我一个人付不起整租的钱,只能搬走,我损失的押金你总该赔偿我一部分吧。”
“既然你想继续住下去,为什么不发一下转租的帖子?”
“你发了不也没找到吗?”她没看我,而是不耐烦地盯着茶几,已经连掩饰都懒得了。
我瞄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王征,估计就是他给出的馊主意。
她接着说,“我是在说押金,要么你去找房东,想办法把押金要回来一部分,要么你把押金赔给我。”
我低头不语,房东倒是个挺好聊的人,但他也只能算个二房东。不论是找他退回一部分押金,还是让他再去找合租的人,一来一去都怪麻烦的。
更何况,是我违约在先,我所拥有的普普通通的自尊,允许我坦然承认自己的窘迫,却没有到卑躬屈膝求别人施舍的地步。
搬家师傅装满了一趟,推着小推车暂时离开了。
他们牵着手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了餐桌旁,以充满压迫性的距离站在我面前。
尤其是王征,他穿得很厚,一只手自然地垂在餐桌上,不远处有一把水果刀。他黑压压地挡住了落地窗透进来的光,把我笼罩在了一片阴影里。
又是水果刀。
我闭上眼睛,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如果放在平时,别说现在还没把水果刀拿到手,就算是已经握在手上了,这种男的我也能一脚踹一个。
腹部又是一阵绞痛,我低头咬了咬嘴唇,用手背擦掉了额头冒出来的冷汗。也许在他们看来,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们的威慑起到了出乎意料的作用。
我自认倒霉地妥协下来,抬头问她,“你想要多少钱啊?”
她大概知道我的经济状况,由此,她犹豫了一下,发挥了她仅存的良心,问,“你能给多少?”
我朝她扯了扯嘴角,荒谬的是,竟然不觉得她做出这样的事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从来不收拾的下水道口,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堵,但心里其实一直有数,知道它迟早会堵的。
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五个年头,也是余生的最后一天了。
这时,搬家师傅折返回来,准备开始搬下一趟。他察觉到形势不对,过来问我没出什么事吧,他是笑着问的,看起来像在打圆场。
我勉强地朝他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事,问他快搬好了吗。
“我看再拉一趟车就差不多了,你待会儿再检查一遍。”
“好,那您先忙,我这边很快处理完。”
他点点头,近乎粗暴地用挂在脖子上的白色毛巾擦了一把汗,转身继续搬东西。
我回过头,跟她说一千八的押金,我可以全部都给她,希望她用这笔钱的时候,也能像现在一样威风凛凛。
她的脸原本就有点红,在我说完话之后,变成了红得充血的模样,像刚整完桑拿一样。反倒是王征,他两颊紧绷的肌肉明显松弛下来了。
她欣然接受了我的转账。
第9章
车窗外飘起了小雨,前方拥堵的红色车灯变得影影绰绰,像高度近视患者的世界。
我坐在货运车的副驾驶座上,搬家师傅在一旁专注地开着车,不时按一下雨刷器的按钮,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货运车不比普通轿车,座位有些窄,椅背也不能调节角度。各种货物常年搬上搬下,难免落下厚厚的灰尘,空气一变得潮湿,就会散发出淡淡的陈旧的气味。
我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冰凉的空气迅速灌了进来。
“你不冷吗?小心雨飘进来。”一旁的师傅提醒道。
“有点闷,我就开一个小窗缝,雨飘不进来。”
空气里的凉意顺着纹理渗进皮肤,我的神志清醒了不少,似乎疼痛也有所减轻。搬家师傅可能也舒畅了些,开始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他先是问我搬去的新住所每个月房租是多少,我说一千四,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感叹连那里的房租都这么高了。
“您以前住过那儿吗?”我问。
“没有,我只是偶尔会拉去那边的货。那边算是城中村吧,交通啊、基础设施啊都不是特别好,放在前几年根本租不了几个钱。”
“前几年那边租多少?”
“不到一千吧,不过是好几年前的了。五年前市里开了次国际峰会,从那以后,房价跟坐了火箭似的,这不,今年又要开什么运动会了,涨个没完了。”
我应和了几句,说不仅房价涨得快,物价也要赶超一线城市了,就是工资不涨。然后我又问他,这样拉一趟货,他得给平台交多少钱。
“百分之十。”他直率地回答道。
我解锁手机划了几下,跳到了账单界面。我这一趟算上人工费一共一百二十块,平台扣除百分之十,那就还剩下一百零八块。
为了这一百零八块,他大概需要忙前忙后三个小时。一天下来,就是安排得再紧凑,也只够跑四趟。那要是有人选择自己搬呢?他赚不到人工费的话,这一趟的收入就是……
我总是因为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而胡思乱想。又经过一个红绿灯,我晃了晃脑袋收回思绪,把目光投向车窗外的马路,渐渐有了困意。
“刚才那两个人是你朋友吗?”他忽然问。
“什么?”我眯着眼睛回过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指的是我室友和她前男友,我“哦”了一声,说我跟那个女的之前是,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随和地笑了一下,算是缓解气氛,继续说道,“那个女孩子我不知道,但那个男的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
我偷偷抬了一下眼皮,从车内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他也是圆头圆脑的长相,有点中年发福,黝黑的皮肤泛着油光,一看就是个皮又厚、体格又结实的人。再多瞄几眼,竟然觉得他们俩长得有点像。
当然,我没敢把这种想法说出来,而是故意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也没为什么,就是感觉,你当我胡说好了。”他嘿嘿两声,止住了话题。
“无所谓,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再看到他俩了。”雨势渐大,我把车窗摇了上去,窗缝被合拢的瞬间,噼噼啪啪的雨声也被隔绝在了铁皮外,车里再度恢复了安静。
后来我们就没有再聊过什么了,他把车停在那扇形同虚设的铁门前,只象征性地提了两个行李箱,让我在前面带路,说是先熟悉一下路线。
我带他走了一遍,之后他独自下楼,把其他行李搬到了公寓里。
他一趟能搬很多东西,用双臂捧着,看起来底盘很稳,即使一层又一层地堆过了头顶的高度,也没有一点儿踉跄的痕迹。
期间,我接过一个布艺收纳箱,在两侧的边缘摸到了潮湿的触感,是他胳膊上的汗。我一边跟他道谢,一边盘算着换一组新的收纳箱需要多少钱。
他搬完最后一趟,招呼我确认一遍东西有没有少。
我靠在沙发背上,一点儿地方都不想挪,跟他说搬完就行了,应该没缺。
他又嘿嘿一笑,提醒我记得在手机上付款,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的手机音量是外放的,我走到玄关去关门,听到他的手机响起了接新单的语音提示,机械的女声在长长的走廊里一圈一圈地扩散着。
我把各种行李推到一边,勉强在房间里挪出一条能走的路来,连冲澡的力气都没有,捂着肚子一头栽倒在了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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