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肴的目光像钢枪一样扎在那人身上,那人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化妆品。由于太过紧张,孟肴同手同脚地走了出来。领头的男子怪笑起来,走到孟肴跟前。他染着一头劣质的黄毛,脸色发黑,活像个索命无常。他们几个都没有穿校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本校的学生。
“你说这是你朋友的?你女朋友在男厕所里化妆?”黄毛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凑近孟肴,“细皮嫩肉的,身上还有股香,该不会是你用这些玩意儿吧?”
孟肴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能借此支撑自己的勇气。其他人也都新奇而古怪地打量他。孟肴偷偷斜眼瞄了一眼地面,赤身裸体的夏凡已经昏死了过去。
“与你无关。”孟肴目光越过黄毛,落在对面的镜子上。他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着,有点陌生。
“哈哈哈哈,白看了这么久电影爽不爽?”黄毛没有被孟肴激怒,他似乎又生出了浓厚的兴趣与精力,张牙舞爪地指挥起身边人,“快,把这个一起录上!”他退到洗手台边上,一屁股坐上去,伸手在化妆包里翻了翻,拿出一支口红,指向孟肴:
“来,先涂这个看看。”
男人怎么能涂口红呢。孟肴想。
那根金色外壳的口红在灯下反着光,金属色的光泽,是又冷又痛的刺刀色彩。
孟肴缓缓伸出手。时间慢了下来,他看见自己手指舒展的弧度,手背上肌肤的纹理,还有指甲盖里浅浅的半月牙。他的心狂跳着,脑海中模拟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先借接口红的机会拽住黄毛的手,让他从洗手台上摔下来,再用力推翻两边的人,乘此混乱的空隙呼叫一百万一起逃走!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只要跑到靠近教学楼区的位置就能通过喊叫吸引师生的注意。
孟肴的心跳在这寂静的分秒间那样突兀,如同预警的轰鸣。
他不可能画口红。绝不。
然而还没等到孟肴接触到口红,黄毛的手竟率先松开了,那口红直接摔在地上,滚进了角落里。黄毛举起手中的手机,脸色发黑地盯着聊天界面。
“住手住手——别录了——”
他看孟肴的眼神变成深沉的复杂,跳下台子严肃地开始指挥身边人收拾残局。所有人都寒蝉若噤地埋着头,没有人再看孟肴一眼。
他们给夏凡套上衣服,然后一左一右把将他架了起来。孟肴看着夏凡满头冷汗、苍白虚弱的脸,忍不住出声道,“......你们要带他去哪儿?他恐怕需要去趟医院。”
那黄毛的身体僵了一下,语气有些阴森,“我们就是把他送去医院。”
“真的?”孟肴有点不放心,又向前踏了一步,“我和你们一起吧......”
那黄毛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小子,你最好不要再多管闲事了......”他头垂着,眼珠子上翻似得恨着孟肴。孟肴被这眼神看得心跳如雷,想说的话都被打乱了,“那.…..可以告诉我,是谁要求你们这样做的吗?”
黄毛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言罢,他们便快步走出了门。孟肴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脚一片冰凉,他伸出头往空无一人的楼道打量了一番,确认他们已经走远了,才轻唤一百万出来。一百万径直冲到洗手池边,心疼地收拢自己的化妆品。她抱着失而复得的化妆品如同搂着自己的孩子,一脸欣喜。
孟肴捡起那支口红递给她,轻声提醒道,“耽搁太久了,没有事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一百万点了点头,“谢谢。”
“没什么......”这的确没什么,那伙人莫名其妙地住了手,孟肴几乎没出力。
一百万歪了歪脑袋,一缕柔细的刘海从她耳后跳了出来。她冲着孟肴甜美一笑,眼角的眼线像一条灵活的鱼尾巴,“你刚才好帅。”
“啊?没有没有……”孟肴笨拙地摆着手,脸蹭地红了。一百万暗笑他的纯情,率先往门口走去,“孟肴,我决定原谅你了!”她朗声道。
“原谅我?”
“对,这次,还有上次的事,都一笔勾销吧。”一百万回过头来,将头发拨到耳后。
孟肴这才回想起上次在女厕所的不堪,他在记忆里努力埋葬这段记忆,连自己都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一百万对着孟肴伸出瘦小的手,清丽的笑容褪去了那份妩媚 ,多了一丝天真烂漫,“你好,请多关照,我是E班的卢湾湾。”她眨眨眼,“这下,我们真的是共犯了。”
第二天,夏凡没有来上课。周一的时候,班主任告诉他们,夏凡退学了。
孟肴听见了一些流言蜚语,说三中论坛上流传着夏凡的裸露视频。他沦为了坊间的玩笑,视频甚至被制作成各种动态表情包。学校对外宣称会严查此事,最后却不了了之。
这世界上没有一片土地是伊甸园,这些未成年人聚集的乐土更是无知无畏的炼狱。
没有感觉,没有感同身受,连怜悯都是多余。
第14章
[星期四 雨
梦
弗洛伊德解梦的核心方法是将自己置为非批判的观察者位置,寻找梦中元素的源头。即自己观察自己。
在弗洛伊德的故事中,梦的动机是愿望,梦的内容即愿望的达成。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也投射了我的潜意识。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该去见他。]
这就到尾了。孟肴有一丝失落,对于那句英文台词对方没有作出回应。他依旧还是那样理性地剖解着自己。孟肴取出笔,沉吟了一下,埋头写上:
[周四 雨
原来做梦会折射潜意识,昨天夜里我也做了一个梦,我居然梦见他是背后指示的那个人......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也许是我内心太渴望他的关注吧。
今天是周四,又到了能一起检查的时间了。每次和他站在一起,我会觉得很安心,自己也会变得很陌生。亦或者那样的我才是真的我?总之,相信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石榴花已经开了好几朵,花色亮丽。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等到石榴结果了,如果石榴花再开得艳一些,这个地方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吧?]
孟肴昨晚失眠了,他弯弯绕绕推了一晚上,最后将焦点放到了赵博阳身上。他和赵博阳来往不多,也许对方真的是个“把人废了”的暴虐分子。孟肴心情很复杂,一面想感激赵博阳,一面又觉得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只会助长邪恶。
雨间间歇歇敲一个白日,直到傍晚才收了鼓槌。孟肴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心思却落到了檐下的水凼里。教室喧嚣的人声爬上了时间的青苔,孟肴的耳朵里只有身后门外的声响,淅淅沥沥。
“孟肴。”后门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孟肴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分明两人昨天才见过,他却好像等着这声呼唤一天、一年、一百年了。他又听见晏斯茶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孟肴暗自唾弃自己手忙脚乱的丑态。
他们默契地检查完三个年级。对于孟肴来说,等待的时间是那样漫长,只有当晏斯茶到来的时候,时间会暂停。但人们没有告诉孟肴,当时针再度恢复转动,它会无比飞快,快得让人无法赶上。
H班的教室已经近在眼前了,孟肴想走慢点,再慢一点。他很快就落在了晏斯茶的后面。晏斯茶微微侧头看他,“孟肴?”
“会长,这是最后一次一起检查了吧。这段时间,你让我改变了很多。以后、以后的话......”孟肴的声音卡在了嗓子里。以后什么?以后能来找你玩吗、以后能做朋友吗、以后能向你请教功课吗......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邀请,孟肴却根本说不出口。他怕听见沉默,怕听见晏斯茶冷漠的拒绝。他们本就是两条直线,短暂地在一个点相交,而后分离。
“你急着回教室吗?”晏斯茶突然问道。
孟肴摇了摇头。
“那跟我来。”
他一头雾水地跟着晏斯茶沿着楼梯一直往上爬,直到来到了顶层天台的门口。那扇铁门被上了锁,一把大锁。
晏斯茶却从口袋里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钥匙,熟练地打开了门。失去了建筑物的遮挡,天台上的风很大,猝不及防的孟肴被吹得低呼了一声。晏斯茶转过头,他额前的碎发也被风吹起来了,露出光洁的额头。
“冷吗?”天台上的光线不太好,晏斯茶的声音也被风吹得不太真切。
孟肴摇摇头,“不冷,很凉快的。”
晏斯茶点了下头,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来到了天台的边缘。夏日的闷热已经烤干了雨后的台面。晏斯茶手一撑,熟练地坐到了边缘的台子上。他的身后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孟肴忍不住小声提醒道:“有点危险啊,你小心……”
晏斯茶挑了挑眉:“你真的是H班的学生?”
孟肴抬头茫然地仰望着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晏斯茶安静地看着孟肴的样子,突然拍了拍身边位置,语气有一丝轻快,“你也上来。”
孟肴虽然很害怕,但是他不懂得拒绝。他学着晏斯茶的动作向上撑,却并不得要领,好几次都掉了下来。孟肴脸涨得通红,他知道晏斯茶在看着自己,太笨了,太丢人了。
突然,晏斯茶把手伸到了孟肴面前。孟肴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握住了晏斯茶的手。晏斯茶的手很凉,像光滑的瓷器。孟肴终于借力狼狈地爬了上去。他觉得和晏斯茶遇见以来就一直在出丑,两手不安地交叠在一起,耸拉着脑袋。
“啪。”
孟肴突然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他惊诧地侧头看过去,却只抓住了转瞬即逝的火光尾巴。
晏斯茶的手里夹着烟。
孟肴见过很多人抽烟,虽然是违反校规的,但在烟民之路上奔赴的战士向来前赴后继。他们大多乘着课间聚集在厕所,夹着烟埋头扛肩,为了节约时间一口口猛吸着。他们的姿态看上去贪婪且猥琐,只吸进去,没几口吐出来。
晏斯茶不一样,他闲适而恣意地抽着烟,夹烟的姿势很优雅。他只是偶儿吸上一口,再不紧不缓地吐出来。大多时候,那支烟都在他指尖,忽明忽暗地越烧越短,无可奈何地走向终极。
孟肴一动不动地看着晏斯茶。他讨厌抽烟。但是他不讨厌晏斯茶抽烟,真奇怪。
晏斯茶突然转过来盯着孟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倒影月光,澄澈明亮,“呼——”他冲着孟肴的脸吐了一口烟,他们两隔得很近,在散开的白雾里,孟肴看见晏斯茶笑了。他长着两颗虎牙,笑起来眼睛嘴巴都是很漂亮的月牙形,让他看起来天真又孩子气。孟肴看呆了,他本来该在烟雾里咳嗽的,他忘了。
“来一口?”孟肴听见晏斯茶问。孟肴讨厌抽烟,可是他失去了思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晏斯茶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孟肴的嘴边。孟肴嗅到了烟草干燥的气息,还有一丝清凉的薄荷味。孟肴就着晏斯茶的手吸了一口,他太紧张了,嘴唇不小心擦过了晏斯茶的指节。晏斯茶的手很凉,和他以前碰过的手都不一样。孟肴吓坏了,他感觉自己亵渎了晏斯茶,那口烟在懊恼慌乱之下也忘了吐出来,咕噜一声吞了进去。
“你没抽过?”
孟肴觉得自己真是蠢死了,他脸冒上了火辣辣的热意,倒是庆幸昏暗里晏斯茶看不分明。孟肴垂下了头避开晏斯茶的目光,小声道:“嗯......没有。”
晏斯茶又吸了口烟,一片静默中,他轻声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和我在天台上一起抽烟。”
“可是你并不会抽烟。”
他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着。孟肴却有些失落,原来他没能帮助晏斯茶复原梦境。他该是叫晏斯茶失望了,选错了人。
“你听说过多重宇宙论吗?”晏斯茶突然换了方向,坐到了面朝外的位置。他的腿在空中一荡一荡的,下面是万丈深渊。
孟肴再次茫然地摇了摇头,晏斯茶明明在他面前,他却感觉好遥远。“是......这是什么呀?”孟肴小心翼翼地问道。
“简单来说,就是在宇宙的亿万个星辰里有亿万个你我,每一个你我都是不同的。比如在另一个时空里,也许你就是会抽烟的。”晏斯茶没有看孟肴,他仰着头,看着无边无际的黑夜,仿佛在寻找着星星。
孟肴愣了一下,突然激动地抓住晏斯茶的衣袖:“在另一个时空里也会有我吗?那……那里的我一定很幸福吧!”他说着说着就露出了笑意,两个酒窝融融得悬在他的嘴角。孟肴在晏斯茶面前笑的时候不多,因为他没有什么机会笑。
“嗯。”晏斯茶专注地盯着他,浅灰色的眸子像笼罩着一层蔼蔼薄雾。
“太好了……”孟肴喃喃道,他根本不懂得定义“我”,也压根不理解平行时空,在他的逻辑中,孟肴是被分成了很多份,有些孟肴是快乐的,有些是悲伤的,但合在一起的还是孟肴,而且是个快乐且悲伤的完整孟肴。也许此时此地的孟肴承担的正是悲伤的角色,那么一定有另一个时空的孟肴,很快乐地生活着。
他承受过的苦难,不过是一味中和剂。一想到这个,孟肴就觉得浑身都轻盈了许多。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扯住了晏斯茶的袖子,赶紧讪讪地松开手。
晏斯茶却顾不得再看孟肴,他伸出头向楼下望了一眼,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孟肴。”
孟肴挺直了背,乖乖竖起耳朵。
“你知道天台抽烟最危险的是什么吗?”
“嗯……摔下去?”
晏斯茶并不回答,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哨声。孟肴很熟悉这个声音,这是教导处老师的哨子,被H班同学称作“催命曲”。孟肴往楼下一看,正瞧见两个老师从楼下冲进了教学楼。孟肴一下子慌了。
晏斯茶把烟丢到了地上,从台子灵巧地跳下来,正好踩灭了猩红的烟蒂。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在大风里转头对着孟肴伸出手:
“跑啊!孟肴,快跑!”
他的笑声和喊叫都融进了破碎的风里,孟肴突然觉得有种沸腾的力量从脚底升起。他跳了下去,握紧了晏斯茶的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赤身裸体般狂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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