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厉害,减下来那么多一定很辛苦吧......”孟肴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是啊,但是从此我也患上了暴食症。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孟肴有些诧异卢湾湾如此坦荡,“我每天脑子里就是吃。吃了又罪恶,只能去清除,反反复复。”她转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市,红红绿绿的光圈在她眼底流转,“不过我不后悔,就当和魔鬼做了一场交易。只要能脱掉那层丑陋的壳,让我做什么都行。”
孟肴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赞同,卢湾湾没有理他,接着说:“你听过七宗罪吗?那是天主教里的七个原罪,其中就有‘暴食’。其实这些罪恶环环相扣,一生二,二生三。”她伸出手举过头顶,光穿过她的指尖,黑色的指甲仿佛融化进了黑暗,“我每次进食的时候就会想,我这种人啊,一定会下地狱的......”
有一瞬间,孟肴想握住她的手。“......别这样说。暴食症并没有那么可怕,”他突然想到了过往的自己,“如果把眼前的不幸当作全部的人生,人就很容易垮掉。”
他总是这样劝自己,人不可能静止于一个状态,十年二十年,把目光放远,眼前的不幸总还有回寰的余地。更何况,这世上有很多比自己更加不幸又更加坚强的人。
“无论是和远方的别人比还是和未来的自己比,这些糟糕的事其实都很渺小。”孟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着,露出一抹释然的浅笑来。他以为卢湾湾和自己一样感同身受,却听见她发出一声刺耳的讥笑。
“是啊,”她歪过头看向孟肴,眼里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至少和你比起来,我根本不算惨。”
孟肴不知哪句话惹到她了,手足无措地收紧手心,眼中有些慌乱的无辜。
“我还没有到需要‘你’来教我的地步。我平时过得很好,也有很多人追我。”卢湾湾不再看孟肴,她故作姿态地将卷发别到耳后,昂起了下巴,“我男朋友还是A班的。”
孟肴垂下头,像个犯错的小孩。他想,一个人坦诚自己的困扰,内心深处就是想寻求帮助或者安慰吧?
他有些丧气。他以为卢湾湾是把自己当朋友的,因为他早把卢湾湾当作了朋友——太天真了,谁会把幺鸡当朋友呢?
他们沉默着坐过了一个又一个站。孟肴一直低着头,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感受自己奇妙而温暖的体温。他突然想起了晏斯茶。
如果是会长的话,会说出那些话吗?
他想起艺术楼的那天夜里,他在晏斯茶面前不顾形象地大哭。晏斯茶好像对他说了什么,可是孟肴没有听清。他只记得晏斯茶的手很凉,怀抱却很温暖。晏斯茶就那样安静体贴地让他放声大哭,哭够了,哭累了,送他回了教室。
然而哭泣不过是一种发泄,生活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淤泥。他事后越回想越发后悔,太冲动了,他几乎毁了他和晏斯茶间仅有的友谊。周五那天放学的时候,他在教室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了晏斯茶,他高而挺拔,在走廊尽头很是抢眼。孟肴不知为何晏斯茶会来这一层楼,脑子没有多想,抓着书包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像个心虚的小偷,跑到无人知晓的小角落里藏了很久。
他这样怯懦地逃避着晏斯茶,逃避着和他的联系。如此他还能粉饰太平,让与晏斯茶有关的一切圆满地停留在那天夜里。
告白——是晏斯茶给他最大的勇气,像一场完美的谢幕,足够他怀想一辈子。往后的东西,他不敢想,也配不上。
如果能健全这副身体多好啊,他也愿意和魔鬼做交易。
卢湾湾到站了。这一站的区域是俗称的Y城贫民窟,和孟肴想象中的“父母都是银行高管”的家庭有些出入。卢湾湾站起身来,姿势有些僵硬。她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停了一下。
“对不起。”
她没有回头,声音也很小,小到让孟肴怀疑自己的耳朵。孟肴望着卢湾湾离开的背影,她瘦小而脆弱的肩膀倔强地绷得笔直。孟肴突然释然了。
小女孩脾气罢了,何必置气。
第17章
周一的晨会是晏斯茶做国旗下演讲。
他穿着那身明显精心熨过的校服,走上台拿起稿子,轻车熟路地念起来。他的声线清冷,虽然没有什么起伏与情感,但是吐字清晰标准。
连站在最后一排的孟肴也能听见前排女生嗡嗡的兴奋,而后排的男生也陷入了另一种沸腾中。
“看见没?”孟肴前面的男生拍了一下身边的人,冲着晏斯茶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另一个男生有些困惑,左右晃了晃脑袋,“看啥?”之前那男生便抬了抬脚露出鞋子,语气有些艳羡,“‘通灵喷’啊,别说买了,平时都很难见到。”
“真的?”那男生眯起眼睛吃力地往晏斯茶的方向观望了一会儿,“这么远你也看得清?”
“我今早遇见他,隔得近看见的。”
男生收回了目光,刻意满不在乎,“你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他身上能穿仿的?”孟肴前面的男生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孟肴听不见了。
他们在说什么?孟肴一头雾水。他困惑地打量周围人的反应,发现连刘泊也在看他们这边。刘泊的目光不小心和孟肴对上了,他神色骤变,像看蝼蚁般斜睨了一眼孟肴,用口型骂了一句“蠢货”,便仓促地转回脑袋。
孟肴早习惯了,内心没有什么起伏。他甚至察觉到刘泊有一丝古怪的慌乱。
前排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孟肴的目光重新被吸引了过去。晏斯茶演讲结束了,他往台下走来。他走过班级之间的通道就好像在走红地毯般瞩目而坦然。
孟肴愣愣地盯着他走近。晏斯茶不是在A班吗,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走?
突然,晏斯茶抬起了头,浅灰色的眸子一直回望着孟肴,一步步向着他走来。孟肴恍惚看见他眼里有笑意。
“诶诶,这下看清没?”孟肴前面的男生又小声召唤旁边的人。
孟肴心脏漏了半拍。他在这目光下有些微微的颤抖,明明已经决定没有任何交集了。他甚至暗中祈祷,晏斯茶会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
可是他没有,他停在孟肴身边,旁若无人地向孟肴问道,“周五为什么走得那么早?”
“......升旗仪式到此结束。”
恰好这时,台上传来解散的号令。可孟肴仍立在原地,他像一根笔直紧绷的发条,听见晏斯茶对自己说,“我在台上的时候,你怎么一直低着头......”他的声音低沉,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却比台上演讲时有感情多了,透出一股亲昵的温柔。
孟肴的脸像烧到沸点的开水,烫得他神志晃晃。
他没有回答晏斯茶,反而做出了一个无比傻瓜又无比自然的行为。
他扭头跑掉了。
把晏斯茶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没有半个字的回应。
孟肴事后很后悔,他太失礼了。没有了晨会,孟肴几乎没有机会再遇见晏斯茶,也无法致歉。他在这平静之下失落又心安。傍晚的时候,他抽空去查阅自己的日记。
对方的日记也更新了。
[星期一 阴
你在怕什么?]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猛然烙在了孟肴的心上。也许这只是对方一个自言自语的审问,孟肴却觉得被剥光了般屈辱。他在怕什么?他怕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晏斯茶发现自己的秘密,他还会像现在一样对待自己吗?
及时损止,这是最好的办法。
[周一 阴
我配不上太过美好的东西]
孟肴的笔顿了一下,还是把这张纸撕掉了。他重新写下一首小诗,以掩盖自己可悲的怯懦。
[周一 阴
我闭上眼睛
感到一种颠倒的晕眩
只要我不睁开眼
新的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我想
变成一颗黑色的小小的核
飘飘荡荡 落在墙角
等待乌云来时
风将我吹出窗外
融化在大雨里]
不快乐的东西,只能去遗忘,而不要记录。他也不愿与对方分享自己的不幸。
孟肴刻意躲避一切会与晏斯茶相遇的场所。连体育课也回归了从前的模式,一解散就往教室赶。他也尝试着不再在自己的日记中加入晏斯茶的身影。如今他要努力忘记这个人,如同逃避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晏斯茶该是很骄傲的人,被那样粗鲁地无视后,不可能再来主动找自己。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能够联系的事物了。
最近孟肴的前桌和班上一个同学谈了恋爱。他们两一个在最前排靠窗的角落里,一个在最后排靠近后门的位置,呈对角线,活脱脱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周五午休结束以后,孟肴就发现自己的桌椅不见了。他一个人在教室里游荡了半天,终于在第一排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桌子。抽屉里的书本乱七八糟落了一地,旁边人估计是嫌弃占了地方,用脚把书本踢在了一起,封面上留下了一串脏兮兮的鞋印。
孟肴默默地把书收拢在一起。他原先坐最后一排是没有同桌的,现在换到第一排就有了。可是他上了整整一下午的课,旁边的座位始终是空着的,老师也对此视而不见。能有这样胆子逃课的人,只能是周易这种边缘少年。
孟肴的心情有些复杂,虽然周易不常来上课,但上一次的事件已经给他留下了足够的阴影。整个下午他都提心吊胆地上着课,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最后一节自习课。这节课老师有事没来,象征性叫纪律委员孟肴帮忙管理教室。
结果E班人溜了一大半,仅剩的十几个也乱哄哄地聚集在一起,比课间还放肆。
孟肴在这种环境下依旧全神贯注地写着作业,经过了长期的心理训练,他现在很容易放空杂念静下心来了。
“孟肴。”
孟肴突然听见了晏斯茶的声音。他见鬼似得抬起头,就看见晏斯茶站在他桌前。他细碎的刘海落在苍白的额前,挡住了眼睛,只从空隙间透露出一些目光。这使得他看起来非常阴沉,黑云压城城欲摧。
“你出来。”
孟肴被吓懵了,只好乖乖站起身,晏斯茶一动不动,冷冷道,“把你书包背上。”孟肴忙回身收拾书包,这才发现,整个教室都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们方向。
他怎么能来找自己?这下全完了。孟肴无意识地撕咬着自己的嘴皮,先前在升旗仪式上不过说了两句话,班里就传起了不堪入耳的琐碎谣言。孟肴甚至在心中对晏斯茶生出了埋怨,这几天他是如何煞费苦心地克制自己避开晏斯茶啊,明明都是为了他,他怎么还往坑里跳?
孟肴背着书包亦步亦趋地跟着晏斯茶来到天台,白日的天台视野开阔,大大小小的水潭铺在地上,像一片片被打碎跌落人间的晚霞。晏斯茶径直走到了天台边上,孟肴也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
“躲够了吗?”晏斯茶突然回过头,语气很凶,孟肴只敢将视线放在他妥帖的校服上。
原本都是为了晏斯茶,不想给他添麻烦,也不想成为他的污点。可是孟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害怕了,就仿佛一种动物的本能,巨蟒露出了尖牙,雏鸟只敢瑟缩在巢穴中战栗。孟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晏斯茶,在印象中,会长都是冷静而温和的。
“我问你躲够了吗?”晏斯茶突然拽住孟肴的头发强迫他抬起脑袋,“我不来找你,你就永远躲着我?”孟肴被扯得有点疼,他抽了一口冷气,头顶上的力量立刻放松了,转而斯文地揉了揉孟肴的脑袋。
晏斯茶鸦羽似的睫毛抖落了一下,眉头蹙紧,“喜欢一个人,不应该忍不住去见他吗?”
孟肴摇了摇脑袋,“会长,我......”有一瞬间,孟肴甚至生出了坦诚自己疾病的冲动。他咬紧了嘴巴,没有再说话。
头顶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直到晏斯茶发出了一声轻笑。
“孟肴,我输了。”
“我以为我能控制你,好在未来关系里占主导地位,”晏斯茶退后了几步,他转过身子盯着身旁的一个水潭,里面像镜子般倒映着晏斯茶的模样,“结果是你控制着我。”他一脚踏进水潭,一切镜像都被荡开的波纹冲散了。
晏斯茶手插在兜里,垂着脑袋一脚一脚地踩进水潭,他的姿势懒散而随意,苍白的脸颊却绷得发紧,凸出了一角下颌骨。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躲着我了?”
他转过身,靠在天台边上,从孟肴的角度能看见他瘦削而帅气的喉结。
孟肴盯着晏斯茶的喉结发呆,他也想拥有这样极富男性特点的体征。他的思维在潜意识中变得迟缓下来,会长在说什么?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幺鸡呢。晏斯茶这样的人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他是不是在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孟肴甚至恶意地想,但又觉得晏斯茶不是这样无聊的人。
许是没有得到孟肴的回应,晏斯茶又回过身来走近孟肴。他把手搭在了孟肴的肩上,灰色的眼眸在光下像无机质的矿石,有种捂不热的寒意。
“说话。”
第18章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孟肴闻到了一种干净的香气,也许是沐浴露,也许是洗衣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夏天的青草,还有森林里的霜风。
他无端想起了那篇日记。
[苯乙胺会诱导产生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脑细胞发生电化学活动,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人类其实是很悲哀的生物,任他多么风华绝代,也不过是一组被造物主操控的数据。热情终究会冷却,就像激素在体内快速被代谢。
“会长,你一定会后悔的。我这个人......”孟肴说不下去了。
喜欢又能有多久呢?一场化学反应罢了。当有一天会长发现他只有鸽子蛋大小的睾丸、女人一样耸起的胸部,连一个男人基本的生育功能都没有时,他还会喜欢自己吗?
他会恶心得发吐,就像看见了一个怪物。如果那时候再被抛弃,再坚强的他也无法承受。
晏斯茶埋下头追寻孟肴的目光,“你说什么?”
孟肴往后撤了一步,他始终抗拒和晏斯茶的对视,“我......我不值得......”他的声音在颤,“而且,我是个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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