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一个忙。」不是询问,而是通知,并非命令式的口吻,而是熟稔到无须客气的那种亲近。
邹明艳听出来了,再度讶异,也因此注意到范姜睿臣对她不再像过去带着敌意。
她一直在利用这份敌意逼范姜睿臣前进,确保他的心性不会被谁影响带偏,避免他被范家里的有心人捧杀成庸才,也让他随时保持警惕心,防备身边每一个人。
这孩子还太弱,不够强到能独自面对外头的风雨。
今天,他主动来找她,表示要动用他母亲留下的财产。
不只是她,连她手下都惊讶了,随身特助更是呆了十秒。
这孩子,一夕之间长大了,像……变了个人。
「为什麽突然改变这麽多?」
范姜睿臣一愣,垂眸。
为什麽呢?
或许是因为三十七岁的他经历太多悲剧,别人的、自己的……
他记得他正式接班的那天晚上,邹明艳自杀了,将自己和姜家的财产全留给他。
他才知道她视他如子,只是他的敌意不曾因为长大消减,她也没有机会表露母亲温情的一面。他们没有建立受托人与受益人以外的关系,以至于没有任何人事物值得她继续留恋这个世界。
于是完成爱人的请托之后,她毅然决然结束自己的生命,去见她,去找她要当年来不及听见、他母亲请他转述的那句话。
收到遗书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什麽却已经无法挽回,再次被死亡狠狠搧了一巴掌。
「有过濒死经历的人都会顿悟眞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也不知道身边的人事物为什麽有些变、有些不变。
变与不变的关键是什麽?
如果他也加入一些变因,会带来什麽改变?
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想看看,自己加入的变因最后会带来什麽结局。
邹明艳不知道怎麽回应范姜睿臣这句话,只能接受,否则她也很难理解范姜睿臣忽然改变态度的原因。
邹明艳旁观范姜睿臣交代下单的内容,先是惊讶而后微笑。
范姜睿臣是个天生的商人。
「幸好你活过来了。」邹明艳欣慰他遗传了心上人出色的商业头脑,而不是他父亲的蠢笨。
「感谢你母亲吧,送你的护身符发挥作用保护了你。」
「是有人及时……」范姜睿臣本想说是范维夏救得及时,跟生日宴前她代转母亲给他的这份礼物没有关系……
思绪乍停,范姜睿臣想到自己头疼的症状似乎是从戴上这枚古玉坠才开始。
范姜睿臣轻抚躺在锁骨处的古玉。
难道他遭遇的奇事跟这枚玉坠有关?
******
凌晨三点半,门锁开启的声音轻响,打破一室静谧。
范姜睿臣回到家,一如以往换上舒适的室内拖走进大厅,看见睡在客厅沙发的范维夏。
范姜睿臣暗叹了口气。
他能很快适应醒来之后不同过往的变化与新的人际关系,独独对自己跟范维夏之间,还无法拿捏出适当的距离。
范姜睿臣放下书包走到范维夏躺睡的沙发,坐在茶几俯看自己熟悉也陌生的脸。
这是范维夏,也不是范维夏。
范姜睿臣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模稜两可。他翻找书籍,想找到一个合理的推论解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从理论到小说,他没有一个放过;但无论是平行时空或多重宇宙,甚至是命运的玄学说法,都不能说服他接受眼前的人就是他爱的范维夏。
就算外表一模一样,内在不同对他来说就是不同的人。
如果外表相同就能接受……是爱?还是自我欺骗?
不是从内到外、原原本本的范维夏他不要。
他宁可清醒地承受失去范维夏的痛苦,也不要假装糊涂,拿外表做妥协的理由骗自己。不但污辱他的范维夏,也污辱他对范维夏的感情,更是对眼前这个范维夏的冒犯,他不是替身,该有他自己的人生。
在他醒来前的范姜睿臣或许对这个范维夏是有感觉的,否则不会谎称跟佟莉亚订婚来试探他的反应。
或许会发现自己不是单恋,或许两人会有发展,但那都只是推敲出的或许,还没有发生。
他来了,切断一切开始的可能性。
某方面来说,他来得及时。
是时候让两人各归各路——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你回来啦……」
夹杂睡意的呢哝嗓音召回范姜睿臣的思绪,垂眸看看范维夏缓缓起身,揉眼边说:「怎麽这麽晚……」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说话方式、一样的动作,偏偏……不是他。
「怎麽不回房里睡?」
「等你……」范维夏坐起身,人也清醒了大半。
「你最近都很晚回家,忙什麽?约会啊?」
「……是啊。」范姜睿臣顺势道。
如果误会可以解决一些事,他配合。
范维夏垂眸苦笑。
这是现世……不,隔世报吧。他用假同事拒绝范姜睿臣的感情,这个世界的范姜睿臣用眞交往回敬他。
「她怎麽样?」跟她在一起快乐吗?幸福吗?能让他放心把他交给她吗?
没什麽印象,他只能给最笼统最安全的答案:「人很好。」
「有拍照吗?我看。」有照片有眞相,看完眞相让他放下最后一份担心。
不相信吗?
「下次补拍。」一样笼统不确定的答案。
「好。」会这麽说就表示他是认眞的,那就这样吧。
这恐怕是他们最有默契的一次对话,一个不会拍,一个不会看,两边都在敷衍。
「我们……早上谈谈?」
范维夏讶异地抬头看范姜睿臣,似是看出什麽,点头。
「好啊,早上聊。」
「上楼睡吧,这里凉。」
「嗯。」
沉默再度降临。
范姜睿臣先有动作,转身去拿书包。
「我先上去了。」总要有人先拉开距离。
「好。」
范姜睿臣拿著书包往楼梯走,回头看,范维夏还维持原来的姿势坐在沙发上。
那模样……让人举步维艰。
范姜睿臣下楼,走回到他面前。
「为什麽还不上楼?」
「脚抽筋……」
范姜睿臣愣住,想起他的范维夏也有这毛病,移身坐在离范维夏的脚最近的沙发位置,在他收脚之前抓住。
「不要按!」
「按了才会好。」范姜睿臣熟练地按他小腿肚。
「这里?」范维夏摇头,眉眼因痛皱得面目狰狞。
直觉使然,范姜睿臣按住脚趾,范维夏立刻哀叫回应。
跟他一样,总是脚趾抽筋。
「你说什……」脚趾强烈的抽痛夺走范维夏的话语权,忍不住捶打范姜睿臣。
「放开我,很痛啊……好痛……」
范维夏挣扎,不敌范姜睿臣的力气,放弃地躺回沙发椅背哀叫,抬起手臂捣脸。
眞的很痛!痛得他忍不住流泪……
为什麽偏偏在这个时候才对他好!
******
范维夏看着背自己上楼的少年肩膀。
这大概是继绑架事件之后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听说你——」
「我推甄上医学院了。」
两人同时打破沉默,打算说同一件事。
「我知道,恭喜。」
「学校很好。」喉咙有点干涩,范维夏咳了咳。
「我打算先搬过去适应环境。」
「……什麽时候搬。」
「下个礼拜三。」
无视心口微痛的感受,范姜睿臣沉声道:「需要帮忙说一声。」
「好。」
范维夏应声,环抱范姜睿臣肩膀收紧力道,无声道别。
眞希望这楼梯再长一点,让范姜睿臣再多背一会。
可惜——
房间,近在眼前。
任何事都有尽头,一如他和他的关系。
第6章
范维夏环视自己住了七年多的房间,确认是否有遗漏的东西。
房间里,只剩下一叠又一叠的书,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相关的用品。
「需要我派司机载您过去新的住处吗?」周婶主动询问,表达关切之意。
毕竟相处久了,还是有些感情,突然要搬,难免关心。
「不用,搬家公司的大哥答应顺便载我过去。」范维夏婉拒。范家的家世确实让他生活无虞,但也不至于忘记以前的生活,加上在家族中不被待见,很多事需要自己亲力亲为,范维夏一直没有养尊处优的贵气,十分清楚市井小民的生活。
「谢谢。」周婶被道谢得有点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
「这些您都不要了?」
「嗯,不要了。」范维夏指着自己脑袋,「该记得的都在这了。」
周婶惊讶,发现自己不小心情绪外露,咳了咳又板起严肃的表情。
「阿臣以后拜托您多多照顾。」
是嫌她没做好工作吗?周婶皱眉,不悦。
「这是我的工作,我自认非常尽责。」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一直都做得很好,只是不敢管他。」
周婶愣住。
范维夏点出事实:「我可以了解他是老板,您不方便过于干涉,但他只要专心做事就会忘记吃饭、休息,可以的话,希望您盯着他。」
周婶想起平常都是范维夏拉着范姜睿臣吃晚饭,或拉着他出去散步消食,原来不是爱闹,而是关心。
「不要让他喝太多咖啡……妳泡稀一点,他那个烂舌头喝不出来。」
周婶惊讶了,从小看着他长大,一直以为少爷是不爱说话、情绪不外露,对吃不感兴趣,没想到是味觉迟钝。
「书就麻烦您帮我处理……」范维夏想,连忙补充。
「还有……」
******
「提醒我喝水?」
「是,范先生是这麽说的,说您不喜欢喝水。」
范姜睿臣沉默,走到窗边,俯瞰停在前院的搬家小货车,毕竟住了七年,搬家仍需要费一番工夫。
这个范维夏眞的很关心他——之前的他。
周婶看着范姜睿臣的侧脸,犹豫了会,开口:
「您眞的希望范先生搬走吗?」
范姜睿臣转头看周婶,她难得说工作以外的话。
周婶紧张地交握双手。
「范先生没说之前我都没发现您的状况,以前觉得他一直在干扰您的生活,现在想想,那些都是他关心你采取的行动,连您喝水的状况都能注意到那要多用心啊。」虞焉
范姜睿臣暗自叹气。
此刻,范维夏走到前院指示搬家工人调整东西。
「少爷……」
范姜睿臣转身走出书房,拒绝再听管家说话。后者见状,认为小老板心中已有定见,无法转圜,只好默默跟着走出。
范维夏的房间就在二楼第一间,因为要处理留下的书,没有关门。
七年前,范维夏仗着救命之恩硬要住进来,一挑就挑中这间。
周婶蓦地想起,那时自己曾提醒当年才七岁的范维夏靠近楼梯的房间有点吵。
范维夏说没关系,这样他就知道范姜睿臣有没有回家、有没有上楼睡觉。语偃
从小就这麽照顾少年的亲人,离开多可惜。
但人长大了总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周婶单纯地以为范维夏搬出姜宅,就像孩子大了要离巢,都是必经的成长过程。
只是家里以后再也听不见范先生的说话声和笑声,又要安静了。
「这些都是他留下的书?」
周婶回神,看见范姜睿臣站在范维夏房间里的书堆前,正在翻看一本书,神情有点不对劲。
周婶也紧张地跟着走进房间:「是的。」
范姜睿臣又拿起另一本书翻开折页的部分。不同于他人用书签或折书角,范维夏书排得整齐,但用书非常粗暴,习惯折整页纸好让书角外露方便找,书角上写着整理的关键字,虐书虐到让爱书人看了可能会想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这麽不珍惜书。
范姜睿臣抚摸著书角上的字迹,越看越心惊。
这字迹熟悉得让他手指发颤。
一样的字迹、一样的折法,难道……
「少爷!少爷!」
周婶错愕,第一次看见范姜睿臣神情激动,看着他惊慌跑出房间。
******
书最重要的不是本体,是里面的知识。
曾经有个男人为自己虐书的行径这麽解释。
他不相信,一度考证,那男人一一答出他问的关于书中内容的问题。
「少爷,跑慢点,小心楼梯!」
范姜睿臣无暇顾及管家的叮嘱,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
会吗?错过的他们,在这里重逢?
会有这样的奇迹吗?
范姜睿臣冲出大门,此时的范维夏正要上车。
「维!」
范姜睿臣大声喊出自己过去擅自决定的暱称。
在他受不了范维夏的冷落、受不了他爱上别人的刺激,将他囚禁在姜家、强制他行动的那段时间,只有这个在做爱时才敢出口的暱称让他有彼此相爱的错觉。
范维夏停止上车的动作,看向范姜睿臣。
范姜睿臣停步,站在原地等着范维夏的反应。
如果是奇迹,请让它成眞……范姜睿臣内心不断重复祈祷。
他不信神,但此刻他希望神眞的存在。
范维夏转头看向车内,似乎是在开口说话。因为隔着一段距离,范姜睿臣听不清楚,只看见范维夏说完,抓着车门把手,眼看着就要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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