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瘦的手臂垂在榻沿,从肘弯到手背,交缠的青筋微微鼓起,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反手将药粉倒在了脊背上。
只一瞬,刮骨般的疼痛直往心里钻,时璎没忍住,闷哼出声,她下意识咬住自己的虎口。
门外人影微动,时璎气息凌乱,她知道寒止离自己很近。
疼痛比从前更难忍。
角落里的熏香燃尽了一弯,时璎才草草处理好背上的鞭伤,至于戒尺打出来的肿胀,她自己没法揉摁。
时璎趴在榻边,眉心一直紧紧拧着。
“时璎,我想看看你。”
寒止突然开了口,时璎伸手去扯被子,牵动了脊骨两侧的伤,她当即疼得浑身一颤。
“我……”她想回绝。
“我想你。”
寒止又说:“我想你了。”
两人分开,刚一柱香的功夫。
时璎终是狠不下心来,“好。”
话音还没落,寒止有半只脚已经跨了进来,“药都上好了吗?”
时璎把脸藏在了自己的臂弯里,闷闷“嗯”了一声。
寒止一步步靠近,未着一物的腰脊缓缓被浅淡的凉意缠裹,时璎不禁抖了一下。
“时璎。”
寒止在榻边蹲下,她抚摸着时璎垂散的长发,慢慢哄道:“我想亲你。”
“可我身上都是汗,不干净。”
时璎还是把脸藏着,她敢肯定,自己现下一定脸色惨白,憔悴又狼狈。
“我不在意啊。”
寒止往手边的火盆里又多加了几块炭,屋子片刻就变得暖烘烘的。
时璎喉间涩滞,道出了心里话,“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没人会喜欢弱者。
这话,时璎从小听到大,她希望自己在寒止面前,至少看起来像个强者。
寒止听出她嗓音干哑,旋即走到桌边,倒了杯清水。
“旁人没机会见你的脆弱,独我寒止可以,我求之不得啊。”
寒止擅长蛊惑,“我可从来没在莲瓷怀里哭过,我再失态,也只有你能看见,旁人瞧我高不可攀,只有你知道,我的软肋是什么。”
她眸光深情,揉捏时璎耳尖的动作却略带轻佻。
“时璎,你是我的爱人啊,我爱你光鲜亮丽,又岂会不爱你的狼狈脆弱?互相看过软肋,未必就更亲密,但至少,我希望你痛苦的时候,能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你依靠。”
“我爱你啊,你怕什么?”
时璎被哄得心生亢奋,寒止太懂她了,懂她的不安和占有欲,每一句话都挠在她的心尖上。
寒止是她的,只是她的。
“把水喝了。”
寒止重新蹲下来,时璎终于将头抬了起来,她刚想接瓷杯,脸颊就失了守。
又是“啵”的一声脆响。
“你……”时璎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血色,眼睑下的粉晕格外明显,“太用力了。”
淡淡的恹色将她素日里的锋利抹掉了五分,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柔弱。
她习惯了伪装,折松派上下,都只当她是淡漠冷酷的掌门人,或是尊敬,或是畏惧,没有人看到她的苦楚和柔弱。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承担着本不属于她的责任,背负着师门的前途命运,在踽踽独行的六年里有多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们只听说这位年轻的掌门,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寒止心里不是滋味,她面不改色,故作轻松道:“用力吗?我巴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听见。”
时璎哈哈一笑,接过瓷杯,小抿了几口水。
“趴在床边不行,我把床铺软些,然后你再趴着……”
寒止说着就已经爬上了床,时璎的脸比方才更红了。
没穿上衣啊……
“好了。”寒止掸掉厚褥上的絮丝,“你没力气吧,我来抱你。”
“我……”
寒止这才回过神来。
“!”
她忽然捂住自己的双眼,“我不看,不是,我不碰你、不碰你……”
时璎本来羞得要命,可见寒止比她反应还剧烈,坏心思就猝然冒了头。
“还是你抱我吧。”
“这不妥吧。”
话虽这么说,可寒止的手已经垂了下来,她唇角压抑着笑,丝毫没有害羞的意味。
时璎恍然大悟——
又上当了!
“既然师尊都开了口,那就让我这个做徒弟的,好好伺候您吧。”
寒止又把“师尊”两个字挂在嘴边,听得时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快抱。”
“是。”寒止含混不清地说,罢了,还吻了吻她的掌心,眉眼弯弯满含笑意。
时璎的腰,她一臂就能圈住。
寒止并没有乱动,甚至连看都没看。
时璎被她稳稳放在更柔软的褥垫上,很快便有了困意。
“安心睡吧,我守着你。”寒止待她呼吸平稳下来,才悄然走到前厅。
她久久仰望着垂悬的祖师画像。
请保佑时璎平平安安,不要再让她难过了。
倘若要一换一,就把痛苦都留给我吧。
我习惯了。
***
暮色四合,灯火阑珊,戒真独自一人住在后山。
小院外虽冷清,但却整洁干净,两盏高悬的竹编灯笼青绿褪尽,泛着淡黄。
寒止先是轻叩了一下门,又重重敲了两下。
“师祖伯,我是寒止,我来给您老人家请罪了。”
她双耳微动,听出院中有人。
戒真不理她。
“师祖伯——”寒止拉长了声音喊,“您要是不原谅我,师尊就要打我了,您舍得看您的徒孙挨打吗?”
她听到了一声脚步,戒真应该站起来了。
但他依旧没出声。
寒止见动之以情不行,打算利诱,她掂了掂手中拎的吃食。
“师祖伯,我带了一整只窑鸡,还有一坛好酒呢!”
时璎偷偷把戒真的爱好告诉了寒止,素日里不苟言笑的人,就好两样。
窑鸡和美酒。
果然此言一处,戒真就开口了。
“让时璎自己滚来,我不跟你计较,你走。”
寒止不仅不走,反倒说:“师祖伯,您不开门,我就翻进来了啊!”
门闩倏然松了,木门咯吱响了两声,虚开一条缝。
寒止探出一颗脑袋,戒真正板着脸看她。
“这墙多高啊,翻进来也不怕摔着,成何体统!”
寒止将窑鸡和酒都放在石桌上,乖乖候在一旁,等着戒真落座。
“你不是不懂规矩,你是明知故犯,你和你师父一个德行,巴不得气死我。”
戒真听她敲门,又看她现下规矩有礼的模样,转眼就想到了午间种种。
为了时璎,倒是连规矩都不顾了。
“小辈不敢。”寒止将裹着窑鸡的荷叶撕开,把油亮醇香的鸡肉推到戒真面前。
戒真闻到窑鸡的香味,馋虫早就被勾起来了。
“私闯小祠堂,应当怎样罚啊?”
“鞭笞五十,禁闭三日,断水食。”
寒止没有坐,她看着戒真揪住了鸡腿,就知他已经不生气了。
其实,戒真愿意给她开门,就不是真的在生她的气,恐怕他更多的是在气时璎。
“知道罚得重,还敢闯。”戒真这话说得生硬,语气却不冷淡。
“她是我师尊,我不能眼睁睁见她受委屈。”
寒止注意着戒真的表情,一边说,又一边替他斟酒。
“我原先当你是听话的好孩子,如今看来,从前都是在诓我吧。”
戒真喝了她的酒。
“寒止不敢。”
寒止又给他添了一杯,顺势坐下来。
戒真“哼”了一声,没有多计较。
至少时璎门下有人了,还是个有主意的人,也许身手还不差。
早就冷静下来的戒真明白了一件事。
他该重新认识寒止了。
几杯酒下肚,戒真眉眼间都是满足,他恍然从寒止的容貌轮廓间看到了好几位故人的影子。
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了。
寒止总是给他一种熟悉感,戒真每每与她相处,都会生出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亲切,仿佛寒止当真是他的孙女。
一种强烈的,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他诧异。
可这不可能。
他这一生都没有娶妻生子,连孩子都没有,就更别提孙辈了。
擦净唇边的油渍,戒真重新端坐起来。
“你是说,我冤枉时璎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63章苦楚
“你是说,我冤枉时璎了?”
戒真神色肃然,寒止收敛了笑意,斩钉截铁道:“是。”
四目相对,戒真没有从她眼里瞧出丝毫心虚。
“好啊,寒止。”
戒真早有预料,他偏开脸,望着院中落满尘灰的木马,“我看你今日,请罪是假,替时璎开脱才是真。”
寒止微微倾身,“是不是开脱,您心中早已经有定数了,倘若您认定了师尊有罪,又何须听我废话?”
她瞄了眼戒真绷直的脊背,这是戒备的表现。
被戳破心思的戒真沉默几瞬,低喃道:“她为什么……”
话刚出口就戛然而止。
寒止接过话茬,“为什么师尊不跟您说实话,是吗?”
戒真猝然回眸,寒止比他想的更加敏锐。
再掩饰都是徒劳,戒真索性认了,他端起桌上的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
“她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不是现在这般寡言冷淡的性子。”
戒真用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眼神慈爱,“她从前很爱笑的,你瞧那个木马,我从前给她雕的,她很喜欢,可是……”
他顿了顿,“可是我有一年回来,她就彻底变了,等她师父走了,她做了这个掌门,我当真就再没见她笑过。”
寒止瞅着时机给他添酒。
酒液穿肠过,唇齿间弥漫的是酱香,喉间却尽是苦涩。
戒真垂下眼眸,“我长得凶,她小时候怕我,但还是亲近我,我就举着她在这山野里摸鱼捉虾,后来,她长大了,敬我,却又疏离我,我想关心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想起午间发生的事情,戒真心里是又急又悔。
他默然攥紧了手掌,粗糙的手背上零星散布着褐斑。
已是风烛残年时。
寒止心里照样不是滋味,她盯着院中木马,恍然穿过漫长岁月,看到了幼年的时璎。
她本该平安长大的……
“您当真信她吗?”
寒止说的是“她”,不是“师尊”,戒真没听出异样来。
“我这辈子,没个一儿半女,更没徒弟,她既是我半个徒弟,又是我半个女儿,我怎么不信。”
寒止一字一句地说:“若您真信,自不会在山道上就堵人,您可知她内伤刚愈,精气大损,门中事务繁杂,她为了尽早回门,早膳就只用了几口凉粥。”
她尽力克制着自己。
戒真听闻时璎受伤,当即抬起了头。
“这事说来话长,我待会再跟您细细交代。”
寒止的右手微微发冷,“她这一路多次遭人算计、暗杀,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今日好不容易回了门,她视您为长辈,也想有归处依靠,可是您做了什么呢?”
戒真没接话。
“您拿着戒尺质问她,让她作何感想?自己的师伯和旁人一样相信流言,她不委屈吗?您让她怎么说实话,这实话说出来,您信还是不信呢?”
寒止终于把心里话全倒了出来。
戒真一时不敢看寒止。
“爱之深,责之切,我明白您的良苦用心,她也明白,可她今年二十有六了,不是需要时刻被规训的顽童稚子,您有没有想过,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戒真脑海中一瞬闪过了许多念头。
权势?
五年前,时璎一举夺魁,折松派又跃成天下第一,她想要权势,就不会反对三十六派合一,可盟主之位,她并不在意。
金钱?
时璎若真想敛财,就该听从她师叔重华的建议,同豪绅权贵勾结了,白银如流水,早就流进了折松派,但她没有。
名声?
江湖上流言不绝,这些年来,时璎从未澄清过,一次都没有。
还有什么呢?
戒真到底不明白,他在跟寒止对视间沉默了。
“师祖和您常年在外,她年纪尚轻时,遭人排挤凌|辱,她左腿上有一道烫伤,疤痕至今未淡,她被同门摁进炭盆里的时候,没人来救她,事后甚至连个主持公道的人都没有,她最需要庇护的时候,师祖不在,您不在,后来她做了掌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您亲眼见过,自比我还要清楚。”
戒真心中大痛,时璎受欺负,这些腌臜事,他是很多年以后,从一位说漏嘴的弟子口中听得的。
时璎不愿言说这些委屈,只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蜷缩在床头发呆。
寒止面色沉冷。
“高处不胜寒,她被推上掌门之位时,也会害怕的,她需要的是您,是师祖娘的支持和信任,而不是没完没了的苛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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