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您可别拿我当借口,就您这天天义务劳动,无偿给人看病的劲头,您什么时候敷衍过任何一个病人了。”许昭说。
“那还是敷衍过的,我也不是圣人。”林清禹说。
“不过说起来,这孩子是怎么出事失踪的,梁风有给你看过案卷吗?我感觉按杨家村人的做派,对孩子应该看得很紧很牢。”许昭的问题和林清禹简直心有灵犀,虽然林清禹当时并不知道这孩子是杨家村人。
“据家长说,春节假期,家长带孩子去J市的一个古镇玩,春节人太多,孩子被人流冲散了……怀疑可能是孩子走失的那一刻就被人下药捂住口鼻抱走了。”林清禹把刚刚梁风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不过梁队长没给我看案卷。许队您要是好奇,可以直接问梁队去要,这应该不违反你们的规定吧?”
“嗯,下次有机会吧。”许昭若有所思。
“我今天要晚点睡,我半夜开个阅读灯,可能还有打字的声音,许队您不介意吧?”林清禹礼貌问道。
“没事没事,我睡得可沉了。”许昭连忙道。他看了看林清禹桌上的纸质材料,已经翻完了一大半,“这些你不是快看完了吗,还有别的要忙吗?”
林清禹一头扎进纸堆里:“看完这些病历之后,我要更改现在的用药方案,草拟一份我的用药建议,再发给我老师修改。”
“还真是疑难病例啊……”许昭感慨,林清禹这样的博士大佬,都得去找导师“批改答案”。
林清禹看到许昭陷入熟睡后,轻手轻脚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联系人的“岑Rylan教授”,输入消息:
“岑教授:
抱歉深夜打扰!
刚刚给您发送的文件是我今天遇到的一个病例,和我当年的症状很是相像,我感觉有些棘手,特来向您请教。重点我已标记好,并附上了我的用药建议,请您一阅。
病人12周岁,他的急性期症状比我当初要严重一些,但潜伏期比我短很多,应激源目前也只发现一个,比我当初好很多。您说潜伏期越短、应激源越少的长期预后效果越好,因此我减少了一些您当初给我的用药剂量,请您指正。
另外,您明天上午有空吗?可否请您做个远程会诊?这个病人来自杨家村,不仅是我作为医生的责任,对我调查养父的死因和杨氏集团也有重要的意义。希望得到老师您的帮助!
顺祝您和岑遥身体健康,一切如愿。”
林清禹发完微信消息后,迅速删除了这条聊天记录,像是怕这个手机万一落入别人手中这条消息会被人看到似的。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林清禹很快收到了岑教授的回复。
“清禹:
有半个月没联系了,近来可好?
我明天上午都有空,九点至下午两点(国内时间)都可以,你和医院协调好时间后,提前半小时告诉我就行。
因时间缘故,我先大致看了一下你标记的重点,你沿用我当时的用药方案,方向应该是对的。病人的情况确实比你当初要好很多,长期预后应该是不错的,你可以适当减少用药剂量。
你说这个病人对你十分重要,我也一直在等待林警官和真相到来的那一天,在这件事上我一定尽力帮你。
我今晚会仔细看完病历资料,待明天远程会诊后,我再最后确定用药方案。
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状况,记住一定要远离应激源,虽然这可能暂时阻碍你前进的脚步,但,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你已经等待蛰伏了很多年,并不着急这几天的时间,放慢脚步,保重身体。
一旦应激障碍发作时,一定要控制药量,不要超过我给你的最后警戒线,不要为了着急而损害自己的身体。
遥祝一切顺利,得偿所愿。”
林清禹看完信息后,眼角含笑,回复道:“谢谢老师,一定谨记您的医嘱。”
然后,他又迅速删除了这篇充满温情、关怀的长文聊天记录,颇有些古代阅后即焚的意味。只留下自己那条空荡荡的回复。
第14 章
翌日一早,林清禹和梁风一齐出发去了病人杨思博所在的J市第一医院,许昭以“关心我们单位千辛万苦请来的外援专家,林医生昨晚为了你们熬了一个通宵没睡,我要保证他健健康康地回南州”的名义跟着一起去了,实则是在关注这个来自“杨家村”的病人。
许昭也借好奇为名问梁风要到了杨思博一案的案卷副本,交换条件是借林大专家给梁风用半天,这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许昭的医院之行却是毫无所获,全程都是林清禹、Rylan CEN教授那些大专家在飚中英双语的专业术语,听得许昭头大,颇有些大学时旁听隔壁院法医学,结果被成功催眠的经历。许昭只约略听懂了这个减量,这个加量,这个换药,还有氯硝安定……嗯,“安定”这个药他以前失眠医生给开过,医生特地叮嘱不能多吃,多吃会成瘾。
许昭唯一的收获,就是隔着屏幕“亲眼”见到了那位精神病学学界大拿兼林清禹导师,竟然是说着正宗中文的华人,怪不得叫CEN教授。
远程会诊结束后,精神科主任热情地邀请林清禹留下吃饭,林清禹婉拒失败,只得拉上开车的梁风和许昭一起。主任又孜孜不倦地拉着林清禹探讨了许多学术前沿问题,一顿饭一直吃到下午一点,主任才恋恋不舍地放了人,临别前又热情地邀请林清禹常回家乡的医院看看,并加上了微信。
“我很好奇,南州市二医院当初挖你花了多少钱啊?”许昭好奇调侃道。
“政/府和医院人才引进的资金补贴,都在官网上公示着呢。”林清禹微笑道。
“据我所知,南州市政/府挺抠的,还是隔壁沪市大方。”许昭说。
“沪市房价太高,买不起。”林清禹直白而简洁地总结了——当代年轻人的困境。
“嗨,大城市买房还不得靠父母资助。那林医生你父母呢,也在南州吗?”梁风无意间问了句很不合时宜的。
“咳咳……”许昭赶忙打断,转移话题道,“南州市房价确实还行,我是说比起沪市而言,但如果比起J市,那南州又要高出两三倍都不止了。”
林清禹笑而不言,知道许昭早已暗中调查过自己,自然也查到了自己的出生信息登记在J市的孤儿院。
“梁队,等会儿把我送到招待所就行。”林清禹说。
“林医生不是说下午还有事,要去哪儿?我顺带送你一程吧。”梁风热心道。
“不麻烦了,是我自己的一点私事,路也蛮远的。”
既然林清禹说了是“私事”,梁风也不好多问,不过他又热心提醒道:“那您打车小心,屏水县这边黑车多,专坑外地人。”
“好,谢谢您。”林清禹说。他五六年没回过家乡了,确实可以算是半个外地人。
许昭的关注点却在:“你们公安局门口都这么多黑车啊,你们公安和市监局不联合整顿一下吗?”
“嗨,当然整顿过,但是小地方本来跑出租的人就不多,你一整顿罚款,人家干脆全不干了,群众真要有个急事根本打不到车。”梁风无奈道。
许昭心说这就是给懒政找借口。
梁风把林清禹、许昭送到了招待所门口。许昭看梁风走远,又想起今天拿林清禹作交换条件换来了梁风手上的案卷,忙献殷勤道:“林医生,你刚说路蛮远的,那普通出租肯定不跑,只能□□车了。正好我也没事,我那车也闲着,不如我送你吧?”
但是,林清禹拒绝他却比刚刚婉拒梁风更快:“真的不用麻烦,我已经约好车了,司机马上就到。”
“哦,那好吧。”
许昭剑眉一挑,目送林清禹匆匆离去。他总感觉林清禹刚刚的脸色有些奇怪,像是自己的私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
林清禹确实是故意避开许昭的。
因为,此刻林清禹正在前往屏山陵园的路上,准备去祭拜他的养父,他在这世间曾最亲近、依赖的人——
林亦明。
林亦明生前任J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也曾调任去过南州市公安局,正是在那期间主办指挥了许昭同学的案子,给许昭留下了一生的影响。
但是,知道林亦明和林清禹之间关系的人很少,只有林亦明生前的几个同事好友,且大多都已退居二线。林亦明或许是早已预感到自己的危机,或许是深知刑警工作常伴不测,恐给家人带来危险,所以,当时孤家寡人、无妻无子的他虽在事实上收养了林清禹,却从未去民政局办过收养、登记手续,也未在公安户籍科留下记录,只是给这孩子改了名字,叫“林清禹”。而林亦明在牺牲前一个月,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利用公安手段抹去了他和林清禹之间的所有电子痕迹,也抹去了林清禹之前的旧名,让这个孩子以“林清禹”的名字出生在J市孤儿院,与他林亦明毫无关联。林亦明又拜托了两个至交好友:庄瑛、郑国松,也就是现在南州市刑侦支队的郑支队,照顾并保护当时十七岁的林清禹。
一个月后,林亦明出差去南州,在从南州返回J市的高速公路上,被一辆醉驾超速的小轿车从旁侧超车撞击,林亦明的小轿车被带着撞上高速护栏,林亦明和肇事司机均抢救无效死亡。事发后,因林亦明的公安同事提出的几处疑点,在省公安厅指导下南州市局和J市市局联合成立了615案专案组,庄瑛、郑国松均有参与,调查历时一个月,最终以交通肇事罪定案:
嫌疑人岳鹏在醉酒后驾车交通肇事,致使被害人林亦明死亡,构成交通肇事罪;但是,嫌疑人岳鹏已经死亡,无法追究其刑事责任,公安侦查部门应当撤销案件;被害人亲属可以对嫌疑人岳鹏另行提起民事诉讼,请求赔偿。专案组认为615交通肇事案不存在共同犯罪,即,不存在教唆犯和其他犯罪嫌疑人。
但,即使调查早已宣告终结,围绕615交通肇事案的各种传言和阴谋论从未停止。而林亦明去世后,市委收到了关于他受贿索贿、徇私枉法的集中举报,只是碍于逝者已矣和市里的一些高层作保,才暂时压下了调查,让林亦明这个名字结束在“因公牺牲”的荣光之下。但这些脏水污名从未被洗雪。J市市局的很多人或因为知道一些阴谋论的细节,或因为这层未被洗雪的污名,都渐渐对林亦明这个名字缄默不言,佯作遗忘。
所以,即使许昭这么多年对林亦明和615案多方打听,得到的大多是“不知道”、“不了解”、“不认识”、“不是很熟”、“没听说过这位前辈”这样或敷衍或离奇的答案。仿佛随着林亦明的牺牲,这位当年口碑极佳的支队长就真的消失在了后辈的口耳中,再也无人认识、了解他的事迹。
屏山陵园,坐落于J市郊区的屏山山脚,距J市市区车程一小时,距屏水县城区车程半小时。此处山水环绕,风光秀丽,一定程度上化解了陵园的阴气。但并没有投资商有意开发这块风景宝地的旅游资源,因此往来的人烟寥寥。
“就停这吧,谢谢。”林清禹对司机道谢。
“行,要等您吗?这边可不好打出租。”司机说。
“我大概要一个小时,您方便等吗?”林清禹问。
“方便的,这我电话。”司机递了张名片。
“麻烦您了,多谢。”林清禹说。
林清禹手捧一束白菊,拾级而上,缓缓走到一座墓碑前。
石碑上落了许多灰尘,旁边飘落着几片枯萎的菊花瓣,不知上个来祭拜的人都是多久以前了。
“父亲,我回来了……”
林清禹的声音和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场美好的梦。
“我还是无法如您所愿,抛下一切去过自己的生活。”
林清禹说完这句后,沉默了许久。
他向四周打量了一圈,确认陵园空无一人后,才轻声道:
“上次来看您是我出国前夕,那年我走得匆忙,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对您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您最心爱的徒弟冯炎警官牺牲了,他走的方式和您一样——高速公路上的交通事故。连伪装成意外的手法都一模一样,就好像是那些人对我们嚣张的警告。
炎哥出事后,我和庄瑛同时收到了他生前设置好的加密邮件,内容是他这五年来秘密调查到的信息,他一直在延续、追随着您的脚步,我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庄瑛让我立刻出国躲避,她说我的存在从来不是秘密,这世间从来不存在永恒的秘密,只要他们想查总能查到蛛丝马迹,包括这封加密邮件。一旦他们发现了这封邮件和收件人,他们随时可能对我动手。我问她还继续调查吗,她说她即将升任省厅刑侦局副局长,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她的一言一行都必须谨慎,只有有了更高的位置才能保护住更多的人,才能对那些同样位高权重的人发出致命一击。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说我会自己继续的,绝不会拖累到她的仕途。但她既不想自己做,也阻拦我去做,她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按她的安排出国,就把冯炎查到的所有信息公之于众。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最终,我还是妥协了。适逢岑教授,就是当年给我看病的那位医生,她知道我在首都大学读临床医学后邀请我去R国她的项目组继续学业。
这几年托岑老师照顾,我在国外过得很好。
但我从未忘记有关您的一切,也从未停下过脚步。直至,我想,我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
林清禹郑重地、一字一句道:
“所以,我回来了。我不能如您所愿,忘掉一切去过自私的生活。”
“我本就是出生在罪恶泥潭之地的人,如若不是当年的您路过,好心地拉起了我,把我带去了这光亮的人间……我可能会至死都埋葬在那里吧。
当时您说,这些本就是警察该做的事,让我什么都不用想,不要去跟坏人搏斗,保护好自己,安心躲在你们身后。那些救人的活,挖出背后犯罪集团和利益链,还有,和看不见的庞大黑暗搏斗,都理应由你们警察来做。
但是,我走向光亮人间的这十几年,我没等到坏人的倒台,却等到了您、冯炎,一个又一个的死讯,等到了所有人的缄默无言。
我想,我必须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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