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寿却坚持往他身后垫了个软枕,又拿了件厚实的外袍披在他肩头。
“昨晚出了许多汗,”满身绷带没法沐浴,宋岫只得退而求其次,“麻烦你去烧些水来,我擦一擦身。”
对外,原主还是刑部大牢里的死囚,临华殿里虽然什么都不缺,贴身伺候的却仅有小寿一个。
雨过天晴,烧着银丝炭的寝殿足够暖和,小寿短暂犹豫两秒,便领命出了门。
然而,当他学着其余宫人那样、打算伺候青年沐浴时,得到的竟是对方的温声拒绝,“你去休息吧。”
“我习惯自己一个人。”
小寿有点不放心。
但青年的表情很坚持,他终是妥协去殿外候着。
等人走远了,宋岫才用浸过热水的帕子敷了敷脸,懒懒,“壮士,你也请吧?”
毫无回应。
4404慢半拍记起、自己忘了告诉宿主一件事,【他出去了。】
【出去?】端起旁边加了盐的浓茶漱了漱口,宋岫挑眉,【什么事比我这个任务目标还重要?】
【是他先前查的一桩贪污案,如今换人负责,得和手下交接明白,】老实解释,4404补充,【御医说你大概会睡到中午。】
除了它,谁能料到宋岫醒得这么快。
【噩梦缠身,哪得安稳,】昨夜突如其来的高热,痛苦归痛苦,退烧之后,却让宋岫有种否极泰来的松快,神思久违地清明,他问,【看来景烨并不信任这支暗卫?】或者说,不信任霍野。
否则对方哪还有空去查什么贪污,早该被渣男指派赶往燕州,除掉陆停云这个心头之患。
以霍野的身手,若真动杀念,重伤的陆停云绝没机会再突围返京。
【对,因为景烨心虚,】早在宋岫休息时搜集好情报,4404道,【霍野是老皇帝一手提拔的人。】
寻常暗卫皆以数字为称呼,唯独霍野留住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景烨真是老皇帝最疼爱的儿子,霍野的存在,于景烨而言肯定称得上如虎添翼,偏偏他这皇位是靠投毒杀父挑起宫变、生生在一众兄弟间抢来的,此等情况下,霍野的存在,只会让景烨如鲠在喉。
哪怕霍野武功再高、表现得再忠心,景烨也很难重用对方,更别提叫对方日日夜夜守在身侧。
毕竟他无法确定,霍野的忠心,究竟是忠君、还是忠他那位死不瞑目的好父皇。
思及此,宋岫解开衣襟,【那景烨还敢把人送到我这儿?】顿了顿,又道,【也对,以这具身体现在的状况,根本发现不了霍野的存在。】见都见不到,何谈交流?
他能一抓一个准,全靠小十二。
看过霍野的上报以后,景烨或许会改主意把对方撤走,他得想办法,早点和某人谈一谈。
但先露面的却是渣男。
下朝后直奔临华殿,景烨一路眉头紧锁,闻到满院子的药味后,没等张院判和小寿行礼,就脚下生风,自个儿推门进了内室。
帘幔半拢,影影绰绰间,昨日还有力气和他争吵的青年正沉沉昏睡,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觉。
这过分眼熟的场景,瞬间勾起景烨许多不愉快的回忆,让他本能地联想到生母病逝前、自己那份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好似此刻被高呼万岁的他,依旧是冷宫里那个不受宠的三皇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渴望挽留的一切消失。
特地将步伐放得更重了些,景烨坐到床边,唤:“陆停云。”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一动不动。
生怕自己费力救回来的小命再被折腾到鬼门关,紧随其后的张院判公事公办,“陛下,陆公子刚刚服了药,需要静养。”
景烨颔首,“朕知道。”人却未起身。
登基后,他和陆停云再没有这般平静相处的时刻,上辈子,对方猝死狱中,徒留给他与日俱增的怀念和怅然。
对林静逸的好,是他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可对陆停云的感情,景烨至今仍觉得混沌。
他喜欢陆停云吗?
或许。
偏偏对方是功高震主的绊脚石,用计使燕州一败,景烨从未后悔,睡梦中常常记起与青年假意温存的那段过往,却也是事实。
在没弄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前,他不会放对方死,更不会放对方走。
“缺什么尽管和侍卫提,”抬手抚平青年蹙起的眉心,景烨收拢思绪,“若再有急症发作,务必遣人来告诉朕。”
张院判不卑不亢,“回陛下,臣昨夜已派人通传。”
一旁的李延福暗暗叫糟:陛下昨夜宿在皇后宫里,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拿陆停云的事打扰,别说消息被他拦下,就算真传进陛下耳中,陛下也未必会抛下皇后,冒雨来临华殿走一遭。
这张院判当真是耿直得过分。
不过,身为历经两朝的太监总管,李延福自然懂得该怎么铺台阶,全了陛下的颜面,当即屈膝跪地,主动背锅,“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自作主张。”
张院判却没被这唱作俱佳的把戏糊弄住。
见识过青年身上的伤口以后,他恐怕再难相信所谓的帝王情深。
“李总管不必如此,”秉承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善念,张院判淡淡,“心病还须心药医,假如患者无意求生,纵使天子到场亦是枉然。”
景烨沉默半晌,“……朕会替陆家平反。”
垂首领罚的李延福一惊,立马唤了声陛下,好像对方做了个多为难、多违背祖制的决定。
认真装睡的宋岫却只想冷笑。
明面上,原主是因私仇叛国,景烨大张旗鼓重查冤案,虽能稍稍扭转陆停云的风评,更多的,却是替自己赢一个宽仁美名,顺带把那三万将士的牺牲,归结成先帝昏庸的恶果,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真想兑现承诺,先前那一年,对方怎么没半点动静?
但,翻案终归是原主的遗愿,让景烨重提旧事,总比之后他这个“陆家子孙”亲自操作更有说服力。
窗外,折回临华殿的霍野藏身于树木阴影中,同样听到了内室隐隐的交谈。
隶属暗卫,耳聪目明、步伐轻盈乃基本功,他知晓张院判有存心夸大青年病情的意思,却没打算拆穿。
而景烨这一坐便是一天,直到暮色四合才离开。
回临华殿前特地草草冲了澡,确保周身没有一丝味道,霍野又耐心等了会儿,等小寿去厨房熬药,四下无人,才试图顺着自己做过手脚的窗摸进老位置。
怎奈霍野刚要行动,一道朦胧的身影便摇摇晃晃下了床,自顾自挡住他的去路。
吱呀。
素白修长的手指打开了窗。
三千青丝垂落,青年明显洗漱过,披着件浅色广袖的外袍,眉眼有些倦,叫人下意识忽略了对方的身份,只觉得温柔。
“走正门吧,”萤火点点,枝繁叶茂的树荫深处,霍野被仰起头的青年精准捕捉,“这里现在归陆某。”
“看星星。”
第97章
簌簌——
晚风习习, 叶片摇晃发出悦耳的细响,脊背如蓄势待发的猎豹般紧绷,霍野实在想不通, 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
以暗卫的身份出师之后,他从未被人当场抓过现形,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失手,这次还直接被堵在树上, 进退两难。
但青年的眼神太平静,没有半点嘲讽和敌意, 仿佛对方拖着病躯下床开窗,当真是为了赏景, 霍野本能地向后让让, 退进更深的阴影中。
莫名从男人的动作里品出几分可爱, 宋岫悠悠, “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霍野没应声。
对方眼神清明, 毫无昏迷整日的混沌,先前显然是在装睡,演技之高明, 居然将新帝和他都骗了过去。
“如果你想找景烨告状, 他此刻还没走远, ”好似拥有话本里的读心妖术,掩唇轻咳两声, 青年抬抬手示意,“请。”
霍野:……
事实上,他得到的命令是保护和限制, 只要青年乖乖待在临华殿,其余的, 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非对方上次用匕首伤了自己,于脖颈留下血痕,他也不会急着向新帝传信。
四目相对,脑海里突然跳出昨夜青年低低喊疼的模样,霍野垂眸瞧瞧那件随意搭在宋岫肩头的外袍,终是开口,“高热刚退,将军应当爱惜身体。”
久违的称呼,让青年褪去眉眼间的笑意,拢拢衣襟,他淡淡,“隔墙有耳,壮士慎言。”
霍野却坦荡,“燕州一事,尚未有定论。”明面上虽证据确凿,可朝中依旧有许多武将替对方求情。
“圣旨下达前,将军仍然是将军。”
“景烨不会喜欢听这种话,”武将们越是抱成一团,就越会让渣男觉得自己决断正确,轻轻摸了摸颈间的纱布,宋岫揶揄,“况且,若我没记错,壮士见我的第一面,叫的便是陆公子。”
“怎地这会儿转了性?”
霍野:……那时他以为对方当真叛国,自然只能做到敷衍的恭敬。
“行了,不拿你打趣,”倚着窗,宋岫道,“既如此,能否麻烦壮士下来说话,这树太高,看得陆某脖子酸。”
霍野迟疑两秒,终是轻巧一跃,无声地跳下树梢。
——反正以青年的耳力,自己躲哪儿都没有差别。
少了枝叶遮挡,逼仄的视野陡然开阔,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身后的天空仅寥寥缀着几颗星子,压根儿称不上什么值得欣赏的美景。
青年却指指那一丛被他惊扰的萤火,“照夜清。”
按照古时的历法,五月已是仲夏,确实到了萤虫出没的时日。
“在燕州,只有最热的夜里才能瞧见它,短短几天,比星星更难得,”偏头,宋岫问,“如何?树上守了一天,壮士可被咬了满身包?”
霍野:“临华殿四周皆有洒药。”避免蛇虫鼠蚁侵扰。
宋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明日我便叫小寿撤掉。”
霍野:……
“保护将军是在下的职责,”提醒般,他道,“就算真被咬了满身包,在下也不会退开半步。”
更何况,除了他,临华殿周围仍有侍卫轮换把守,再往外则是禁军,以青年此刻风吹便倒的虚弱样子,想单枪匹马逃跑,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岫挑挑眉,“当真?”
霍野:“当真。”
下一秒,原本瞧着恹恹没力气的青年忽然撑着窗沿,倾身向外探了探,距离之近,几乎与他鼻息交错。
霍野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
扑了个空的青年却慢吞吞笑,“壮士食言了。”
咚咚。
霍野久违感受到了心跳的加速。
或许是因为危险,面无表情地,他想,新帝对青年的特殊,稍稍懂得察言观色的皆能领会,万一被旁人瞧见,再添油加醋回禀,自己定然性命难保。
身为监视者,他应当离对方远远的。
不该有更多牵扯。
然而,正当霍野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刹那,半个身子悬在外头的青年却忽然泄了劲,摇晃踉跄,眼看着要一头栽倒。
动作快过意识,霍野立刻伸手扶了把。
五指收拢,宽松布料下,青年瘦得好似仅剩一副骨架,单薄得有些硌,让他不由自主放轻了力道。
宋岫似模似样闭了闭眼,“头晕。”
识海里却笑得狐狸一样,【我就知道。】哪怕失去前几世的记忆,霍野对他,也总是特殊。
4404:【是是是。】
否则对方又怎么会一次次追逐宿主的灵魂能量在各个小世界穿梭。
“张院判叮嘱,将军需静养,不宜吹风,”确定青年站稳才放手,霍野沉声,“将军请回吧。”
“我……”未等狡辩,宋岫面前的窗便咚地一声合拢。
几息过后,霍野又熟练从另一扇窗户翻入。
活像和正门天生犯冲。
“其实壮士可以去陆某的榻上躲着。”眼见某人又要往梁上跑,真诚地,宋岫建议。
帘幔一拉,没谁看得出。
天天这么熬,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
回答他的是霍野沉默消失的背影。
宋岫装睡躺了一日,此刻倒没有再休息的意思,干脆坐在桌边倒了杯茶,没一会儿便听见院里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
是侍卫来送晚膳。
仔细提着食盒,小寿轻手轻脚进门,发现青年醒着,眼睛立刻亮了亮,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
一直在厨房熬药,他热得满头大汗,宋岫却没嫌弃,拿过帕子替对方擦了擦,“慢点,不着急。”
“啊啊。”贵人哪里能伺候奴才?焦急地张张嘴巴,小寿想躲,偏被青年按住肩膀,道:“听话,外头起了风,若你着凉病倒,谁来照顾我?”
房梁上的霍野抿了抿唇:话讲得好听,有本事先以身作则起来。
但那脑筋不拐弯的小太监明显被唬住,乖乖站在原地,不敢再乱动,接着又被青年用花言巧语哄着吃掉食盒里的大半饭菜。
这宫里的主子,心情好时,也常常做些与民同乐的姿态,可没有任何一位,能真真放下架子,和青年一样自然。
不其然地,霍野想起,燕州一战,朝臣奏报的伤亡名单里,年纪最小的那位,只比小寿大了两岁。
或许这便是对方经验的由来。
知晓青年对视线敏感,霍野刻意闭了眼,仅用耳朵留神,殿门开合,期间小寿出去了两三次,忙前忙后,给暖炉续碳,灌好汤婆子,再端来碗热腾腾的中药。
“这药实在难喝,”浓郁的苦味中,他听见青年问,“有蜜饯吗?麻烦帮我拿几颗来。”
嗒嗒嗒。
踏实勤快的小太监又一遛烟出了门。
紧接着就是阵微不可察的、像是什么被倒掉的声响。
霍野陡然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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