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看,药碗空空,黑发青年神情自若,甚至连唇瓣都泛着微微的湿润,霍野却敏锐捕捉到角落盆景叶片上的褐色污渍。
而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小小的纰漏,镇定抬手,用指腹抹去了那一点破绽。
霍野:……
他从不知道,威名赫赫的陆将军,私下竟是个如此“活泼”的人。
“啊啊。”没等他开口,那傻乎乎的小太监已经小跑着捧来蜜饯,任由青年一口一个,放纵吃光了大半包。
霍野想拆穿,偏又无从拆穿。
谁叫他只是一道安静的影子。
一刻钟后,正准备更衣就寝的张院判打了个哈欠,刚刚将外袍搭上屏风,便惊觉后面多了个人,“药,再熬一碗来。”
“敲门!敲门!”实在无法习惯对方神出鬼没的古怪作风,张院判吹胡子瞪眼,末了又问,“怎么了?他疼得厉害?”
霍野摇摇头,重复,“再熬一碗。”
“瞒着那小太监是吧?”明白对方专门来找自己的用意,张院判叹,“且等着吧,急不来。”
霍野:“嗯。”
顿了顿,又道:“多谢。”
“谢什么,”摆摆手,张院判回,“和你一样,这也是老夫的职责所在。”
轻而易举地,在后者的配合下,本该留在内殿值夜的小寿被支开,睡梦中感到有人靠近,宋岫警惕抬眸,起身,唰地拉开帘幔,迎面就是一碗苦到呛鼻的汤药。
白雾袅袅,他惊讶,“这是……”
霍野却只把碗向前推了推。
“我还以为自己做的足够隐蔽,”似乎有些无奈,青年叹了口气,定定看向他,“但现下的情况,陆某必须病着。”
霍野:“君无戏言。”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新帝着手替陆家翻案,纵使日后反悔,也很难随意叫停。
“壮士怕是误会了什么,”一字一顿,宋岫道,“难道壮士觉得,我很想做景烨的宠妃?”
宠妃。
新帝好男色。
手中药碗倏地变得滚烫难耐,烛火幽微,霍野猛然意识到,面前的青年有着副霞姿月韵的好皮囊。
“不过……”巧合般,青年适时握住他欲要收回的右腕,好脾气笑笑,垂头,粉白唇瓣抵着碗沿,猫似的,轻轻吹了吹,“既然是壮士亲自端来的良药。”
“陆某愿意苦最后一回。”
第98章
大多数情况下, 宋岫不是一个喜欢浪费的人。
但情势所迫,这回他只能辜负小寿的好意,顺带在心里对御医说声抱歉。
近来日日替宋岫诊脉的, 依旧是嘴硬心软的张院判,有霍野这么个冷面侍卫盯梢,他根本没想过青年会钻空子倒药,权当对方是元气大损, 虚不受补,笔下的方子改了又改, 再三斟酌,差点把胡子揪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在天气彻底转暖前, 青年胸口那道最深的箭伤, 终于隐隐显出结痂的迹象, 免去了反复溃烂的苦痛。
期间景烨也来过几次, 却一次都没能和青年说上话,起初他也怀疑对方是故意回避自己,然而, 无论调来多少御医, 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结果:
病去如抽丝, 患者体虚,嗜睡萎靡乃是常态。
很快, 在当朝天子的授意下,各种珍稀药材流水般涌进临华殿,不知道的, 还以为里面住了个多尊贵的人物。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再难瞒住主角受。
尽管顶了个皇后的名号, 景烨平日批阅奏折的书房,林静逸照样能随意出入,各宫事宜,也由他全权处理,唯独这回,林静逸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中。
关于临华殿那位,太监、侍卫、御医……上上下下,所有人皆心照不宣,没一个敢走漏风声。
等林静逸察觉到异样,时间已经过去半月之久,负责伺候他的小厮更是愤愤,“公子,陛下他不会是有了新欢吧?”
林静逸摇摇头。
年少相识,他信任景烨对自己的感情,但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他都讨厌被欺骗的滋味。
“阿墨,”蹙眉放下手中的诗集,林静逸道,“陪我去临华殿走一趟。”比起从旁人口中听说,亲眼所见的事实才更接近真相。
名为阿墨的小厮立刻应声。
他打小陪林静逸长大,哪怕入了宫,也是以自家公子为重。
此刻正值早朝,景烨不在,敢拦林静逸的人屈指可数,远远地,守在临华殿外的侍卫统领就瞧见那副皇后独享的銮驾,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暗暗叫糟。
借口闭目养神、陪小十二在识海追剧的宋岫却很高兴,【终于来了。】
整整半个月,这搅动一潭死水的变数再不出现,他怕是真要闲到发霉。
4404按下暂停键,【你觉得林静逸会帮陆停云?】
【总要试试才知道,】迅速过了遍原著剧情,宋岫默默祈祷,【希望这次的主角受,别是个一心捉奸的恋爱脑。】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临华殿外便热闹起来,侍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看似恭敬,实际却堵死了林静逸的去路。
原本守在廊下打瞌睡的小寿亦被惊醒,忧心忡忡地向外张望。
“大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上此等无赖做法,缺少武艺傍身的阿墨气急,“看来各位大人是没把我家公子放在眼中。”
侍卫统领垂头,“微臣不敢。”
宫中皆知,皇后素来是善良宽厚的好脾性,得罪对方,总要强过得罪陛下,君命在上,想来前者不会执意与他们为难。
果然,听到这话,一旁的林静逸很快开口,“阿墨,退下。”
松了口气的侍卫统领暗自庆幸,余光瞥见那绣有暗纹的袖口垂落,还以为对方是想扶起自己,诚惶诚恐欲谢恩,没等出声,腰侧的佩剑便被当啷抽出。
“好重。”冰冷锋刃虚虚抵住侍卫脖颈,林静逸认真点评了句,同往日一般温和的语气,偏偏让前者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
摩西分海般,所有人安静如鸡,手脚麻利地、为提剑的皇后让开一条路。
吱呀——
抬脚迈过朱红宫门,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安静得反常,皱皱鼻尖,林静逸四下瞧了瞧,总算找到个会喘气的活物。
十四五岁的小太监,瘦弱,脸生,大概是被他手里的剑吓到,面上血色全无,偏还牢牢用身体护住后头的殿门。
林静逸很想说,自己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寻一个真相,看一眼就走,可他此刻的模样,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无奈叹息,正当他准备松手丢掉佩剑时,殿内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男声,“小寿,咳咳,请客人进来。”
那嗓音沙哑得厉害,莫名让林静逸感到耳熟,心中疑虑愈甚,他定了定神,走近,偏头,终是借着阳光,看清了殿中人的长相。
阿墨没忍住,“陆、陆……”下意识地,他想叫陆将军,记起那枉死的三万冤魂,又生生咽下。
林静逸亦是惊讶。
不只因为一介死囚、竟堂而皇之地住进皇宫,更因为青年此时的模样,与他印象中的陆停云大相径庭。
苍白,脆弱,对方再没有昔日银甲红袍的威风,恹恹地倚在床头,瘦骨嶙峋,好似一戳便破的纸张。
面对阿墨明晃晃的警惕与敌视,也仅是平静抬了抬手,“坐。”
林静逸倍感荒唐。
他知道,陆停云有从龙之功,曾为大靖立下汗马功劳,但错就是错,景烨如此徇私,视律法为何物?
“你在生气,”仿佛对他的态度十分好奇,青年先发制人,慢吞吞问,“为什么?”
“因为景烨金屋藏娇?”
林静逸顿时睁圆了眼睛。
国事在前,他哪有心思想这些儿女私情?
宋岫了然,“看来你和景烨的想法并不一样。”
“林公子觉得……陆某该为那三万将士偿命。”
“他是他,我是我,”被青年轻描淡写的语调激怒,林静逸握紧剑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宫会送你去刑部大牢。”
谁来阻拦都没用。
以对方如今的病情,重新被关进牢中,唯有死路一条,青年却没恼,反而上下打量,定定地盯着他瞧,最后,低低道了声,“很好。”
林静逸错愕。
这般针锋相对的紧要关头,对方思索半晌,蹦出的居然是一句夸奖,还夸得如此真诚。
“好一个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咳咳!”一改方才散漫的姿态,宋岫直起身,略略平复下凌乱的喘息,严肃,“恰巧我这里有桩冤案。”
“林静逸,你管是不管?”
第99章
冤案?
林静逸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被抄家斩首的陆父, 此事乃先帝决断,确实和天子相关。
但青年却像猜出他的推论,轻轻摇了摇头, 黑漆漆的瞳仁似乌云,藏着暗沉沉、让林静逸心生不安的风暴。
“阿墨,”直觉对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非常重要,林静逸抬手, 将佩剑递给一旁的小厮,“去门外守着, 没我的允许,谁也别放进来。”
有意无意地, 宋岫朝角落的阴影瞄了眼。
按照小十二的扫描显示, 霍野气息仍在, 却未出面阻止。
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接着, 宋岫又冲云里雾里的小寿颔首, 示意对方跟着阿墨出去,以免知道的太多,受自己牵连。
短暂的脚步声过后, 内殿只剩一坐一立的两个人。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说吧, ”谨慎站在离床榻够远的桌边, 林静逸问,“陆停云, 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花招?”宋岫道,“皇后娘娘是怕被我抓了做人质?”没等对方回话,又自嘲般勾唇, “陆某如今的样子,最多只能和七八岁的稚儿比试。”
林静逸下意识看向青年垂落床边的手。
近乎透明的皮肤, 让道道青痕如蛇般活灵活现,纠缠攀附住细瘦支离的骨头,仿佛一旦失去这筋络织成的纽带,对方便会哗啦一声散开,砰地摔个粉碎。
若非上面仍留着几处粗糙的旧疤,谁能想象到它挽弓持枪的样子。
岁数相仿,林静逸虽习惯深居简出,极少参加各种雅集诗会,却也曾见过陆停云几次。
无论是家道中落前的意气风发,还是银甲红袍归京的凛锐肃杀,对方总是鲜活、明亮,鹤立鸡群。
与面前的“病鬼”派若两人。
“自作自受,”艰难压下胸口那股微妙的同情,林静逸冷冷,停顿两息,又挤出一句,“……别叫我娘娘。”
纵使愿意为景烨入宫,可他到底是男子。
“有话快说,”皱着眉,他催,“少在这里拖延时间。”
“既如此,陆某只有一个问题,”从善如流,宋岫直奔主题,“林静逸,你也相信,我会拿三万条人命去复仇?”
林静逸哑然。
不可否认,最初收到青年通敌叛国的消息时,朝野上下,皆是质疑。
但之后从将军府中密室搜出的金银密信,以及燕州那场与信中谋算如出一辙的败仗,彻底坐实了对方的罪名。
“诚然,家父因先帝轻信小人构陷而枉死,可百姓却无辜,”并未回避原主的仇恨,宋岫坦然,“若我当真想亡了大靖,又何必回京?”
“里应外合?”
“直接投敌恐怕会更快。”
“非陆某自夸,”低咳两声,宋岫客观评价,“放眼朝堂,没有比陆某更会领兵的武将。”
“燕云十六州与京都的城防,陆某同样了然于胸。”
这亦是景烨忌惮原主的缘由:
山高皇帝远,一旦陆停云生出反意,便等于将北部疆土拱手相送。
林静逸却没被轻易唬住。
“那又如何?”寒着脸,他不为所动,“你生于大靖,骨子里流着靖人的血,即使递上投名状,也难以取信于鞑虏,遑论被重用。”
“更何况……那日援军及时赶到,燕州并未失守,计划落空,你当然要为自己找一条退路。”
宋岫:“退路?一条自投罗网的退路?”
“陆某驻守燕州,怎会把关乎性命的证据留在京城的将军府?重伤濒死仍千里奔驰,只是为了销毁密信、顺带演一出逼真的苦肉计?”一步步引导对方自行起疑心,宋岫低声,“林静逸,你觉得我很像傻子?”
“……”林静逸沉默。
“援军?呵,”敏锐捕捉到对方一瞬的动摇,宋岫冷笑,“你可知道,燕州一役,粮草半月未至?”
林静逸斩钉截铁,“不可能。”
燕州战败的消息传来后,才有言官弹劾陆停云叛国一事,在此之前,对方肩负戍守边关的重任,打起仗来,哪个敢拦前线的物资。
除非是……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骇人的念头,林静逸捏紧手指。
“的确,埋骨燕州的三万将士,大多葬身于鞑虏之手,”字字有力,宋岫启唇,“但他们并非被浑浑噩噩地斩去头颅,而是在饥寒交加的逆境下,英勇迎战,拼上自己的性命,拉敌军同死。”
“林静逸,你自幼生在京城,金尊玉贵,可尝过拿树皮果腹的滋味?”
“……假若你说的是实情,”强迫自己不被青年话语中的悲愤感染,林静逸反问,“奔赴燕州的援军,为何无一人奏报?为何他们都一口咬定,是你将大军引入死地?”
宋岫:“因为命令。”
“天子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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