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某身边最小的亲卫,只有十六岁,”眸色幽深,宋岫好似又回到了那片惨烈的战场,“那日风沙极大,我借天时击退敌军,他兴冲冲骑马出来迎人,嚷嚷着徐驰徐将军率兵来援,没等说完,就被一箭射中后背,死在我面前。”
“紧接着穿透陆某胸甲的,则是支寒铁弩箭,”抬手指向心脏,宋岫问,“依你来看,鞑虏能否制出如此精良的武器?”
当然没可能。
林静逸不假思索地做出判断,游牧民族生来骁勇善战,物资却贫瘠,哪里像大靖矿产充足,人才济济。
“口说无凭,”稳住心神,林静逸道,“我要看证据。”
宋岫:“箭头陆某一直藏在身上,被关进刑部大牢后,它却失踪了。”
失踪。
有那么一瞬间,林静逸甚至怀疑青年是在戏耍自己,巧舌如簧,故意编了个难以查证的故事博同情。
但,倘若是真的呢?
这般环环相扣的陷阱,阴毒得叫人不寒而栗。
成王败寇,自古能坐上龙椅的,没有哪个能真正单纯,可相交多年,景烨手上从未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
谋害忠良,怎会是景烨所为?
“觉得我在狡辩,觉得景烨是明君?”乘胜追击,宋岫果断拆穿渣男的假面,“先帝骤然薨逝,你当真认为是巧合?”
“永王惊马摔断双腿也是意外?”
阴影里的呼吸停滞一刹。
林静逸却毫无察觉,许多曾经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涌进脑海,搅得人心烦意乱。
“皇子府中,他曾承诺要迎我为后。”
适时抛出最后一枚重磅炸|弹,宋岫叹:“挑拨离间、兔死狐悲,随你怎么想,林静逸,我只是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落到如此田地。”
轰隆——
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林静逸愣愣地望向宋岫。
是了,后知后觉,他想,这里是景烨母妃的旧居,寻常臣子怎能轻易住进?
恰逢此时,临华殿外传来李延福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虚虚撑了下手边的桌子,林静逸转身,正撞见推门而入的景烨。
对方步伐匆匆,身上还穿着今早他亲手整理的朝服,阿墨丢了剑,大着胆子想拦,却被侍卫按在一边。
“怎么到这儿来了?”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惊慌,景烨嗓音温和,关切,“也不怕过了病气。”
林静逸张张嘴,心中百味杂陈。
先帝、燕州、承诺……问题太多,他一时竟不止从何提起。
视线无意识地随着思绪移向床边,林静逸突然发现,刚刚还礼数周全的青年,此刻竟冷漠地望着自己,眸中满是厌憎。
“瞧我做什么?”目光轻飘飘地从林静逸脸上掠过,宋岫勾唇,笑容恶意,“难道我说错了?”
“你这皇后的位置,景烨不知许诺过多少人。”
“陆某只是其中之一。”
“阿云,”警告般,景烨蹙眉,“莫要胡闹。”
阿云。
难掩亲昵的“训斥”,让林静逸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他了解景烨,对方此刻的态度,几乎与默认无异。
这也意味着,自己和景烨的感情,远没有他认知中坚固,反而充斥着谎言。
——君心难测。
脑中无端跳出自己入宫前父亲的提点,林静逸瞧着那张日日睡在枕边的脸,忽然感到陌生至极。
彼时他还笑父亲杞人忧天,景烨再多疑,对他总是坦诚,自己无意权势,只要林家安分守己,又何须战战兢兢?
而陆停云一反常态、抓着皇后二字挑衅,大概是早已预料到此刻的局面,主动和自己划清界限。
在“君心”面前。
“陛下,”久违叫出了那个最生疏的称呼,林静逸道,“若我没记错,陆将军此时应该呆在刑部大牢,而非临华殿。”
“还是说,陛下已经找到了能证明陆将军清白的证据?”
景烨眸光微暗。
同时又稍稍放松了神经。
以子闲的脾性,若得知陆停云蒙冤,定然要替对方奔走,坏了他的大计,仅是吃醋恼火,反倒好办。
“阿云终究助我良多,”镇定搬出早早准备好的说辞,景烨垂眸,“先回宫,我慢慢与你解释。”
“有错当罚,方是明君所为,”脚步未动,林静逸答,“陛下念旧情,臣眼中却揉不得沙子。”
平静摘下头顶玉冠,他屈膝跪地,朗声,盯住明黄衣摆的龙纹,“废后,抑或将陆停云打回死牢,三司会审。”
“请陛下决断。”
第100章
雕龙琢凤的玉冠被捧到眼前, 景烨低头瞧着林静逸,神色晦暗。
男子成婚,少有先例, 一应物品皆要考据古籍重新赶制,这玉冠是登基那日,他亲自替对方束发戴稳,着华服, 立于高台,共同接受百官朝拜, 其贵重可想而知。
“子闲。”
低低叹了口气,景烨伸手, 没有去接那玉冠, 而是轻轻扶了下林静逸的胳膊, “我只想任性这一次。”
纵然被拂了意, 他依旧未自称为朕, 语调温和,甚至带了些讨饶的意味。
这是林静逸最熟悉的景烨。
并非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尊重他爱护他、与他两情相悦的三殿下。
但很快, 青年字字泣血的质问又出现在他耳边, 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静逸当然没有全然相信对方的话,正因如此, 他才必须要查清一切。
“陛下,”垂着眼,主动避开景烨的搀扶, 林静逸道,“法不可违。”
“若陛下今日徇私, 如何对得起埋骨燕州的三万亡魂?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的信任?”
此话一出,宋岫便知道,替原主洗冤的事成了一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只要景烨没打算做个亡国的暴君,就不得不顺着林静逸的意思。
毕竟林静逸背后站着的是丞相府,文臣之首,大靖刚刚折了一个陆停云,若再引得朝局动乱,无疑是给周遭虎视眈眈的小国递刀子,动摇江山。
果然,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景烨缓缓开口,“……是我失言了。”
“来人啊,”右手轻挥,立刻有侍卫上前,景烨深深看了一眼床头假寐的青年,道,“将陆停云押回刑部大牢,不得有失。”
为首的侍卫心领神会,“臣遵旨。”
——这些日子,他算是看出来,陆停云虽然叛国,却生了副蛊惑君心的好相貌,陛下有意把对方养在宫中,说什么“押回”,左不过是做作样子给皇后看,就青年这副三步一喘的身子骨,若真因粗暴对待出了闪失,他第一个便得掉脑袋。
跪在地上的林静逸终于起身。
任由草草披着外袍的青年被侍卫押走,他手握玉冠,冷冷道:“陛下匆匆赶来,想必还有政务尚未处理。”
“臣倦了。”
“陛下自便。”
景烨轻叹:“子闲,我登基前的处境,你最明白。”生母卑微,又不得父亲宠爱,林家明哲保身,他只能另寻助力。
“权宜之计,莫要生气。”
权宜之计?
林静逸抬头,瞧着景烨温柔哄劝自己的侧脸,并未产生身为胜者的喜悦,反而感到一阵疲累。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夕之间,对方好像变成了个他全然陌生的人。
抬脚绕开景烨,林静逸迈出殿门,“阿墨,回宫。”
听到吩咐的小厮挣开侍卫跑上前,周遭是一片黑压压垂落的脑袋,没谁敢窥视帝后的争执,生怕自己被连累。
连小寿都被张院判生生拖回了侧殿。
等出了临华殿,阿墨才道:“公子,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莫不是陛下真想纳陆停云为妃?”
先前他离得远,未曾听到殿内的谈话,只瞧见自家公子摘了玉冠下跪,难免在心里捏了把汗。
林静逸抿了抿唇。
眼中揉不得沙子,这句话,既是说国事、也是说感情,成亲前他便言明,若景烨需要靠后宫把控朝局,自己宁愿好聚好散。
可现在……
“陆停云已经被拖回了死牢,”误以为自己猜到了关窍,阿墨安慰,“陛下总归是更看重您的。”
林静逸喃喃:“看重。”
景烨看重的究竟是他,还是他背后的丞相府?
以往林静逸从来没在意过这些,此刻却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半个时辰后。
勤政殿。
出神盯着眼前的奏折,景烨右臂微悬,直到一滴朱砂顺着笔尖滑落,李延福踮着脚,悄声走进来。
“陛下,”音量放得极轻,他弯着腰,恭敬,“张院判已经赶至刑部,陆公子性命无虞,陛下尽可以安心了。”
景烨收回思绪,“嗯。”
语气里却听不出高兴的意思。
“李延福,”刺目的鲜红浸透宣纸,他随意将笔丢到一边,忽道,“你说,朕该不该让陆停云活着?”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他虽是天子,却无法左右每个臣子的心思,叛国一事本就是无中生有,经不起详查,若真发下三司会审的圣旨,只要其中有一块不知变通的硬石头,便难以轻易结案。
最简单的办法,是让陆停云病死狱中,同前世一样,免了后续的麻烦。
好歹也是伺候过两朝天子的老人,李延福当然能看清如今的局势,但陛下既然开口询问,足以证明,对方心中考虑的并不仅有利弊得失。
“奴才不懂这些,”熟练地装傻充愣,李延福回,“奴才只晓得,时至今日,陆公子的生死,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陆停云的亲信,皆死于燕州一役,没了兵的将军,如同没了牙的老虎,瞧着再凶,也是花架子。
更何况,对方此次伤重,彻底毁了根基,一个不能上战场的废人,又如何夺回兵权,结党营私?
景烨微微勾唇,“是啊,一念之间。”
陆停云能活到现在,皆因他身为真龙天子的怜惜,让老天扭转时间,带给他“未卜先知”的机缘。
否则,凭对方自己,怎会破得了这注定的死局?
他喜欢这种将生杀大权握于手中的滋味。
“霍野呢?”突兀地,景烨话锋一转。
李延福:“殿外跪着呢,没能拦住皇后娘娘,是他的失职。”
——这话说的其实很没道理,暗卫暗卫,生来要隐于人前,霍野接到的命令,又只是限制陆停云寻死出逃,真伤了林静逸,反而要提头请罪。
可李延福清楚,陛下一向不喜欢这个受先帝重用的暗卫,今日心里憋了火,肯定要找由头发泄一番。
死道友不死贫道,若此时他替霍野求情,倒霉的就是自个儿。
“传他进来吧,”懒懒地,景烨道,“朕有话要问。”
伏月已至,尽管未到中午,太阳也显得有些毒辣,殿前男人却跪得稳当,面无表情,脊背笔直,任由来往宫人议论打量。
李延福抱着拂尘出门,“陛下召见。”
“霍统领,请吧。”
霍野沉默起身,理理衣摆,脚步没有半分踉跄。
他大概能猜到新帝想问自己什么。
做贼心虚者,多半如是。
“霍卿,”不出所料地,在他例行请安后,接过李延福手中青瓷茶盏的新帝开口,“陆卿与皇后,在临华殿里都聊了什么?”
霍野心念电转。
临华殿里,青年与林静逸的谈话,随意拎出几句,便是株连九族的谋逆之论,若他当真一五一十复述,恐怕会直接断了前者的生路。
可作为暗卫,他最该做的,是效忠天子。
“怎么?”稍稍正了正坐姿,景烨道,“朕的问题叫你很为难?”
霍野:“陛下恕罪。”
“陆停云言语间对皇后颇为无礼,涉及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家事。
这倒符合景烨的猜测。
毕竟,在阿云眼里,子闲是被允许参政的皇后,定然与自己夫夫一体,同心同德,以对方的傲气,又怎会向敌人求援?
但实际上,相比政务,子闲更喜诗书,往往是他主动询问,才偶尔参谋一二。
燕州一事,他有意隐瞒,除开李延福,连伪造密函的匠人都灭了口,纵然日日交颈而眠,景烨也有信心不露破绽。
物伤其类。
他可以为求心安葬送燕州三万精锐,却不能叫朝臣知晓,尤其是势力盘根错节的林家。
“朕知道了,”状似无意地,景烨问,“你守着陆卿这些天,可曾有什么发现?”
霍野心头蓦地一跳。
没来由地,他脑中浮现青年说给皇后的那句话,“先帝骤然薨逝……”
成王败寇,一年前新帝于宫变中仓促继位时,朝野上下,难道真就一丝疑虑也无?
不过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霍野同样如此。
他自认是个俗人,所效忠的,也仅仅是“天子”,而非具体的某个人,可很显然,面前的新帝从始至终都没打算给予他信任。
“回陛下,”眼观鼻鼻观心,霍野答,“并未。”
景烨颔首,“朕听说你在他面前露过踪迹,他竟没赶你离开?”
霍野:“张院判近来开了许多安神的汤药。”一个日日昏睡的病人,哪有精力再折腾这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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