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沉默中,易浔抬手缓缓覆盖傅川的手背,昏暗中眼睛亮得惊人:“傅川,这才是撒谎。”
那时易浔故意模仿梁音的字迹在试卷上签字,故意战战兢兢等待着梁音的审判,然而梁音并不在意是谁签下的字,就像她不在意易浔一样。
易浔从小就有些小心机。
他用拙劣的错误吸引父母的注意,用每天的“早安”、“晚安”加深宿管阿姨对他的印象,用每天的开灯、开窗留下一点点自己存在的痕迹。
他希望傅川,能听懂,哪怕一点,他隐晦的自救。
也许是易浔的抽噎吸走了傅川周围的所有空气,傅川的脑子罕见地转得极其缓慢,等到易浔眼睛里的光在慢慢黯淡,傅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易浔还是个小撒谎精。
原来易浔要他管管他。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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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易浔眼底的光彻底黯淡之前,傅川捏住易浔的鼻子,对着他湿漉漉的双眼说:
“我不会让撒谎精的鼻子变长的。”
不需要再撒谎,也不会再变消失。
易浔沾湿的睫毛颤抖起来,突然不敢看傅川,他垂眸点了点头,闷声闷气地说:“我不是匹诺曹,我既不贪玩,也不贪心,我的鼻子不会变长的。”
为免傅川觉得他在反驳又不懂幽默,易浔顿了几秒,小声开口:“我是撒谎精。”
“这句不是撒谎。”他悄悄抬眼看傅川的表情又迅速低下,纤细骨骼手指绞紧毛衣的衣角。
眼见着易浔又要钻牛角尖,傅川及时捂住他的嘴:“我知道。”
温热的呼吸酥酥麻麻地喷洒在傅川的手心,易浔湿润的唇肉若有若无地触碰他的皮肤,傅川的耳根不易察觉地爬上一层薄红,突然觉得易浔的嘴巴好软。
虽说嘴巴没有骨头本来就很柔软,但易浔的嘴唇好像轻轻压一下就会陷进去一样......
傅川微微移开视线,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去我家玩吧。”
说出这话,连傅川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一瞬,他本意并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只是担心易浔一个人回宿舍伤心郁闷。
可此刻傅川脑子里又全是易浔又红又软的嘴巴,显得他好像哄骗易浔去他家做什么一样,傅川松手,丢掉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一定要去,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开心就行。”
易浔愣愣地点头。
对他来说,被朋友邀请去家里玩是一件新奇又值得期盼的事情。
因为家里时常争吵的氛围和父母不大热情的态度,易浔很少有机会参加同学区小孩假期的一项重要活动——串门,他经常伏在自己小房间的书桌上,听着隔壁同学家传过来的嬉闹声。
他那时别扭地想:好吵。
但又忍不住幻想自己能够穿墙,看看他们在说什么,在笑什么,要如何自然地和别人打招呼,如何完美地融入别人。
他一直都弄不明白、学不会的问题,别人还在扳指头算数的时候好像就学会了。
易军和梁音不太管他,当然也不会教他所谓“社交”的能力,所以他将书本上所学的一切奉为圭臬:和别人讲话要礼貌,同人做事要有理有据、有因有果,与人交往要有来有回。
易浔不知变通,像老旧的古董,他孤孤单单走了好久。
寓言故事里乌龟会慢慢超过兔子,但在现实生活中易浔只能看着一只又一只活泼可爱的兔子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
可现在,突然有一只停下脚步,和他一起慢吞吞地走。
不用说话,也不用刻意做出表情,所谓的“有来有回”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易浔又轻轻点了点头。
宜城一中后面是一幢高栋公寓楼,里面大多是宜城一中的学生和陪读的家长,太阳微微西斜,易浔跟着傅川躲过墙面上斑驳的光影,绕过公寓,来到后面一排略为低矮的住宅楼。
易浔想他终于知道傅川为什么每天那么晚回家也无所谓了,原来他是一个人住。
傅川在玄关低头拿出一双拖鞋放到易浔脚边,易浔眼神不敢乱飘,规规矩矩地脱鞋、穿鞋,略显拘谨地扫视了一眼室内。
这间房子对一个人住来说还是显得空旷,被打扫得干净整洁,卧室的门没有关紧,隐隐约约透露出黑白灰的配色。
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几张数学竞赛的试卷,上面龙飞凤舞打着不高不低的分数。
易浔想起傅川在每周五晚自习都会去隔壁楼上数学竞赛课,那时候偌大安静的校园里就会回荡数竞老师高亢的嗓门,讲着他听不懂的内容。
看起来数学竞赛确实很难,每次周五回教室傅川的表情都挺冷肃,半撩起薄薄的眼皮,莫名带着些侵略感。
易浔探着身体看了一眼试卷,又默默坐回去。
好难。
傅川望着易浔半透明的身躯,也觉得让易浔开心起来好难。
在算得上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里,快乐好像总是难寻,值得开心的无非是放假、吃喝和偶尔的相聚,还有手机带来的短暂而又上瘾的沉迷。
傅川递给易浔一瓶牛奶,问易浔在想什么。
很奇怪的问题。
绝大多数时间里,易浔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无处发泄的倾诉的欲望在心底化成一汪深泉,每一刻的想法都是冒出来的小泡,转瞬即逝而又难以捕捉。
易浔试着戳破一个泡泡:“我在想数学竞赛好难,听说综评会加很多分,傅川,你应该会上很好很好的大学。”
他低头抿了一口牛奶,眉眼弯弯,脱口而出夸奖的话语:“好厉害。”
易浔笑着,嘴角的梨涡凹陷,傅川却提前体会到离别的痛楚来,如果现在不抓住易浔,等毕业后茫茫人海中,要怎么找到总是低头的他,傅川的神情有些恍惚:
“我也觉得好难。”
他拉住易浔垂在沙发上的衣角,喉咙突然有些发紧:“你高考之后想去哪里?”
易浔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对未来没有什么太大的期待,随波逐流听起来好没主见,好没出息,但易浔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傅川等待着他的回答,易浔歪头思索了一会儿,诚实地摇头:
“我不知道。”
“我想到时候会知道的。”
能在一个城市吗?能在一个区吗?能在一个学校吗?傅川在心底问。
西斜的阳光终于缓慢地照射进来,易浔的脸颊被染上薄薄的一层红晕,细小的绒毛显得他很稚气,傅川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个人。
可人没有办法抓住一团快要消散的雾气。
傅川的手松开又收紧,最后起身揉了揉易浔蓬软的头顶:“都忘吃午饭了,我去做。”
他的表情隐匿在黑暗中,易浔想起之前不熟悉的时候傅川曾经撩起眼皮看过来的冷冷一瞥,让易浔之前以为成绩优秀的人总有些心高气傲。
不过现在易浔有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他慌乱地低头喝牛奶,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
茶几上的手机亮屏,显示章末发过来的一条微信消息:傍晚城东篮球场见。
傅川和易浔同时看过去,易浔抬眼:“他好像约你打球,要不我先回去吧。”
傅川摁住易浔的肩膀,明明易浔并没有想起身,他轻笑了一声:“没事,一起去。”
笑容转瞬即逝,易浔惊讶地睁大眼睛,他在心中默数——
在熟悉的第一个星期,傅川对他笑了。
原来他们才熟悉了一个星期,友谊的发展都是这么迅速的吗?
友谊……
易浔瞥了一眼傅川线条利落的侧脸,心跳诡异地加速。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傅川只简单下了两碗面条,易浔坐在方桌上吸溜面条,鲜香的汤汁浸满面条,其上的一只荷包蛋火候掌控得刚刚好,微微流心。
“好吃,”易浔的声音因为咀嚼而略微含糊,他突然想起什么,“我作业还没写完。”
傅川的声音很低:“没事,我也没写,章末说下周一开教师大会,上午全自习,作业也不会收。”
章末怎么知道的?易浔心中疑惑,但没有开口。
在黄昏侵漫半边天,霞光渲染棉花般的云朵的时候,易浔跟傅川到了城东篮球场。
硕大的照明灯早就亮起,球场上是连绵不绝的球与地面沉闷的碰撞声,时不时有晚饭后散步的三两人隔着栏杆在低语。
傅川换上黑色篮球服,宽大的运动短裤和篮球袜之间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身形颀长挺拔,并不夸张的肌肉线条流畅。
易浔坐在篮球场旁的长椅,好像明白章末为什么知道明天不收作业了。
张一一坐在另一端的长椅,一身干净利落的运动服,马尾高高扎起,自然地拧开章末包里的矿泉水瓶盖喝水。
她神情自若地跟易浔打招呼,易浔礼貌地同她笑笑,招了招手。
张一一是他们的学委,做事效率高,对待同学的态度也很大方,脸上总是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泼朝气。
易浔盯着章末运球的动作发怔,他细心地发现章末落在张一一身上若有若无的眼神。
他似乎窥探到了青春期里那种隐秘的欢喜。
张一一转头问他是不是叫易浔?
她时常要统计班上同学学习的各种情况,对不善言辞的易浔有点印象。
易浔点头。
“来看傅川打球?”
易浔为难地停顿一下,傅川带他来不是来让他来看打球,而是想让他多运动运动,不要一下子就被风吹散。
易浔觉得傅川是夸张了的,他不自觉地蜷缩手指,和张一一说:“我是来跑步的。”
“这我熟啊,篮球场出门右拐是橡胶跑道,中途有个拐弯口,跟着绿道跑就能到公交车站,很方便的。”
“嗯嗯。”易浔不想辜负张一一的好意,与她道过谢后,朝着篮球场铁门慢吞吞地跑过去。
傅川的目光蓦地停留在他离开的背影,随后缓慢地收回视线。
他向上一跃,篮球应声进框。
就算易浔是团快要消散的雾气,他也会抓住他。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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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黯淡,考虑到宜城一中宿舍有门禁,傅川提前离开球场。
恰逢易浔跑完两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休息。
张一一与易浔告过别,与章末肩并肩离开了。
傅川走近易浔,意味不明地盯着他鼻尖晶莹的汗珠,裹挟着一身热气坐下,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易浔刚刚在和张一一聊什么。
易浔呼吸略微急促,凉爽的晚风拂过他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撑着双手微微后仰,眯起眼睛:“没有聊什么呀,就是学委告诉我跑步的路线。”
但是晚上的绿道阴森森的,所以易浔只绕着橡胶跑道慢跑了两圈。
傅川不置与否,仰头喝水,喉结上下滚动,任由凉风带走皮肤上的热意。
如果说易浔之前是飘渺流动的雾气,经过运动和人际交往后,现在易浔好像变得凝固一些,好像终于能够触碰了。
傅川侧眼看到易浔莹白的皮肤和挺直的鼻梁:“章末和张一一……你猜到了吗?”
易浔一愣,坐直了身体。
他们俩熟稔的程度,章末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还有最后一起并肩离开的背影,易浔不是八卦的人,却也能够轻易明白章末和张一一的关系。
有点青涩的恋爱关系。
易浔点了点头,歪头试探着开口:“他们在谈恋爱?”
傅川移开视线望着篮球架边滚动的篮球,有些放空,像沉默的雕塑。
易浔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落在孤零零的篮球上,同样沉默地等着傅川的回答。
可是又有什么可等待的呢?答案只有“是”或“不是”,而且章末和张一一之间的关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易浔还是在等,等傅川开口,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再等傅川说些什么。
篮球缓慢地滚动到傅川的脚边,抵着他的脚尖停住,傅川没有捡起球,而是转过头看着易浔澄澈的双眼,指关节轻轻摩挲:
“嗯,他们在恋爱。”
易浔的瞳孔有一瞬不易察觉的紧缩。
他猜中了,又或许无论猜不猜的中,无论他们被不被祝福,被不被非议,甚至无论将来会不会被拆散。
他们此刻在恋爱。
傅川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易浔的手背,源源不断的热意顺着接触的地方传递而来,易浔像被烫到般蜷缩了一下手指,却没有远离。
距离刚刚的运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他们的心跳还是很快。
城东篮球场距离学校大概有四五站,易浔和傅川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回到学校附近。
走过香气四溢的小吃街,有一段昏暗的小巷。
崎岖不平的石板路,旁边人家偶尔泄露出的交谈声和闪着微弱荧光的路灯,比起大路上的喧闹明亮,这里好似提前进入了静谧的夜。
是因为他和傅川的步伐相反,还是高低不平的路面?易浔发现自己的肩膀总会碰撞到傅川的胳膊,他好像僵硬得不会走路了。
一时无言,却不尴尬。
易浔偷偷侧眸,视线落在傅川冷峭的眉眼,他垂眸看着地面,睫毛阴影洒在眼下,似乎在想些什么。
“易浔。”
“嗯?”易浔慌乱地收回视线。
傅川的眸色在路灯下忽明忽暗:“你不问我些什么吗?”
易浔沉默了几秒,抬头望着傅川:“你真的是一个人住吗?”
想到这涉及别人的隐私,易浔又摇摇头补充道:“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傅川轻勾了一下嘴角:“是一个人住。”
“我不是本地人,我小学的时候爸妈就来宜城做生意了,他们现在分居,马上打第二场离婚官司,也没时间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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