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头看着易浔微微错愕的双眼,继续道:“第一场官司的时候人家让我选跟谁,我说谁也不跟,可惜还没满十八周岁,说了没用。我当时想就算他们不离婚,他们对我的管教也是屈指可数,一开始说是生意忙,后来说是感情不好了,再后来也懒得编理由了。”
在还没学会解决自己温饱的日子里,都是章末的父母带他回家吃饭。
那些日子一带而过,傅川因为易浔的眼神而心尖发颤,他并不惧怕什么所谓的“破窗效应”,又或许这些并不算什么创伤。
“算不上独立,我爸妈终究是给了我一些东西,但是我觉得人总要脱离父母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血缘只是一种关系,而不是一种互相的牵扯。”
无论是对负责的父母,还是对不负责的父母。
这些话听起来像死板的说教,连傅川自己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傅川很少对人袒露心扉,也很少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别人偶尔对他流露出的评价是话少冷漠,可傅川认为说出的话有人听才有意义。
“听起来我们的经历挺像的,但是易浔,不是因为这些原因我们现在才并排走在一起的。”
易浔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漂亮。
他希望别人看得见易浔,不要把易浔当做透明的,又希望只有他能发现,发现易浔的可爱。
傅川内心有强烈的悸动,疯狂的倾诉欲望让他的头脑发昏,独属于青春期的、旺盛的荷尔蒙在他身上迟缓地显露出来,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轻轻喘了几口气平复心跳,片刻后开口:
“易浔,或许两个人会好一点。”
快要走到灯火通明的大马路,周末夜间川流不息的车辆汇聚成一条光河在俩人面前流淌,易浔停下脚步,飞驰而过的车辆在空气中留下“嗡”的引擎声,他的耳朵却一片沉闷的寂静。
车超速了,易浔想。
他其实想问傅川具体的意思——两个人?他们两个人?以怎样的关系?
他应该知道那个答案的,即使那个答案在这个心比天高的年纪也显得那样离经叛道,从萌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经受更多。
乌龟按部就班地、缓慢地爬行,执拗的性格使得每一次偏移都会更加困难。
一声鸣笛,易浔陡然回过神,在开口说话之前,傅川扯住他的手腕拉到一旁,一辆白车以极缓的速度在小巷里前行,傅川和易浔只能挤在狭窄小巷的墙边。
他们靠得极近,易浔整个人像被抱在傅川怀里,粗糙的墙皮磨蹭着易浔的手背,他抬眼看见傅川神色淡淡地望着前方,看起来并不在意易浔的回答似的,明明握住他手的力道很大。
易浔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
等白车慢吞吞开进大马路,易浔任由傅川拉着他的手腕往学校大门走,他想让傅川知道自己不是在逃避,于是轻轻挣动两下,傅川没有放开。
易浔本意也不是想让傅川放开自己,他咳嗽两下,嘴巴微张:“我还没有说话呢。”
傅川的声音微哑:“我现在不想听你的答案。”
易浔怔愣一下,缓缓垂眸,小声说:“明明你自己也不知道。”也说不出口。
不知道这种模糊无界的情感是什么,不知道怎么处理,也不知道得到答案后要做些什么,懵懂无知依旧占据这个年龄的大部分。
傅川冷漠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他的确不清楚不明白不知道,他不知道易浔是不是会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别人,然后一步一步继续上学,恋爱,结婚生子。
而他会不会只是易浔生命中的一个普通同学。
保安亭门口坐着的老张遥遥地看见他们,跟他们打招呼。
傅川却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易浔:“我不会是循规蹈矩的一个人。”
他只能表明自己的态度。
说完他拉着易浔跑到学校大门,飘扬的衣角在充满寒意的秋夜中有着惊人的生机。
傅川不给易浔说话的机会,更没有拒绝的机会,他在宵禁之前把易浔推回学校,一向冷淡的眼睛里此刻却像跳跃着火光,他说:
“易浔,你明知道我想让你问的问题不是刚刚那个。”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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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和张一一恋爱的消息不胫而走。
周一升国旗后,操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沸腾的水,罗林南扶了扶眼镜,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给张一一,和她缓声说:
“今天早上的任务写黑板上,这里是划分的时间段,回去告诉班长管好纪律,哦,还有,中午放学之前把作业全都交上来。”
张一一点头应下,罗林南在行政楼门口停下脚步,眼神若无若无地落到已经走到楼梯口的章末身上,咳嗽一声:“今天晚自习补上午的课,回去通知一下。”
易浔低头走过,不小心听到消息,心中暗暗记下,幸好周末的时候只剩下两门作业,一个上午肯定写得完。
“易浔。”张一一转身,看到昨晚篮球场上遇见的易浔。
“嗯?”易浔略显疑惑地回应。
“麻烦你告诉傅川这周数竞课晚自习后延长一节课的时间,谢谢啦。”
“可、可是……”易浔讷讷地说。
张一一以为易浔想说她让章末转告不是更方便,轻轻笑了声:“我们俩可不能太张扬。”
易浔见她误会,本想摇头,课前铃毫无预兆地响起,身边慢悠悠走着的同学突然加快脚步上楼梯,他被裹挟着往前走,只好同张一一点了点头。
其实今早傅川没有和他一起来上学,他故意放缓脚步还时不时回头看看,都没有发现以前在薄雾中逐渐清晰的身影。
易浔以为傅川因为昨晚的事闹别扭,心底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纠结许久后还是在傅川的桌子上放上了一瓶牛奶和一块面包。
今早的傅川姗姗来迟,他和易浔无意中的眼神接触里带着莫名的晦暗。
秋意渐浓,不少同学都换上了冬季校服,布料之间的摩擦声隐匿在嘈杂的交谈声中,教室前的树木枯叶飘飘摇摇地落下,沾在肩头。
易浔的手指不自觉摩挲枯叶的脉络,思忖着找个什么时机告诉傅川数竞课的事。
对了,上午放学的时候他要来收作业。
悄悄松了一口气,易浔坐回座位,把枯叶夹进整理好的小测试卷里。
班长让大家安静下来,一时间教室里只剩下翻试卷的窸窸窣窣声,张一一走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开始写任务。
黑板上还残留早读课的抽查默写,白色字迹密密麻麻地遍布中心,易浔身后有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章末上了讲台,拿起黑板擦,面容上带着些不自然的羞赧。
虽说今天擦黑板的值日生本就是章末,但这两人的特殊性总能引起一阵小小的哄闹。
有人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接着是窃窃私语,然后便是坐在后排一个男生的大声调侃:
“章末,擦干净点儿!”
全班哄堂大笑。
张一一还略显镇定,章末顷刻间从脸颊红到脖子根,下讲台台阶的时候差点被绊个跟头。
连易浔都咧嘴轻笑起来。
傅川坐在最后,盯着易浔微微侧头露出的白软脸颊,嘴角的梨涡和主人一样若隐若现,傅川突然感觉指尖泛痒。
他虚虚握着笔,在数竞省赛初赛的家长知情书上随意签上傅言秋的名字,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引得章末啧啧赞叹:
“你连装都不装?这一看就知道是你自己写的。”
傅川睨他一眼:“你写?黑板擦干净了吗?”
章末讪讪地笑骂,片刻后道:“让易浔给你写。”
傅川的眸光颤了颤,脑子里浮现易浔细白的手指头和端正秀气的字迹,低低嗯了一声。
眼见着班级里的吵闹声越来越大,班长再一次让大家安静,霎时班里便如鸟兽归笼只剩桌椅的轻微移动声和翻页声。
章末见状小声骂傅川有病。
放学铃响起的前五分钟,傅川起身收数学作业。
中午暖煦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淡黄的桌面上形成一道道光斑。
傅川才发现,这些光能透过易浔。
他放缓脚步走到易浔身边,易浔从善如流地递给他作业,在教室里因为放学而蠢蠢欲动的声音渐渐变大的时候,拉住傅川的衣角:“傅川。”
易浔抬眸:“学委让我告诉你这周数竞课每晚延长一节课的时间。”
“嗯。”傅川故作冷淡,心脏却跳得厉害。
易浔低头,缓缓收回手:“哦。”
傅川也才发现,易浔不开心的时候会很孩子气,嘴角瘪下的弧度虽微不可见,但把主人的心思完完全全地传递出来。
讲台上的数学课代表已经在催收作业。
在傅川交上一沓试卷的瞬间,放学铃打响,在绵长悠扬的钢琴声中,章末扯住傅川的衣袖冲出教室:“——我爸妈让你今天去我家吃饭,快点。”
虽说了解傅川不是什么多言的人,章末还是再三警告:“别告诉我爸妈。”
傅川的心思不在上面,他转头透过洁净的窗户看向第四排的位置,常常低着头的易浔此刻却抬头看着他。
和暖的阳光给易浔白皙的脸颊镀上一层金边,他的瞳孔闪烁着微光。
傅川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
他开始后悔那句冷淡的“嗯”了。
………………
临近数竞省赛,学校请来的专业老师也被迫加班,跟着学生一起留堂四十五分钟。
从傍晚吃完饭的热意蒸腾到夜晚一片冷清的死气沉沉,傅川被晚风吹起的窗帘拂过脸,秋夜寒冷的雾气让他从乱麻似的思绪中清醒些。
前排的人都忍不住打瞌睡。
老师顾忌着他们还有本来的学习任务,提前十分钟放学,一整个教室的人才和活过来一样收拾东西回家。
傅川背上书包,微微垂头走出教室,目光很淡,冬季深色的冲锋衣校服显得他更加清隽挺拔。
身旁有人匆匆忙忙往前走,傅川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看去——张一一正朝着楼梯口徘徊的章末快步走去。
高中时期的恋爱倒少不了一起上学放学,章末竟然也就在楼梯口多吹了半小时冷风。
一起上数竞课都是来自各班的人,并不了解章末和张一一的八卦,没有乱七八糟的起哄声,他们的身影就慢慢隐匿进楼梯的阴影中。
傅川垂眸,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或安静或嬉闹地路过,不知不觉中,他成了走在最后的一个人。
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好像冬天在夜晚就这么悄然来临了。
本就安静的校园随着学生的离去逐渐淹没于黑暗中,楼梯口暗黄的圆灯照亮一方小小的角落,傅川的面容被明与暗切割,他站在秋夜,感受着冬天的凛冽。
他才发觉自己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跟易浔一样慢吞吞了。
路旁高起的台缘边种着或蓝或红的小花,傅川鲜少有时间观察这些路边的景色,他低头数着花圃的块数。
在通往校门与宿舍的分叉路口,昏黄的路灯柔和地照着一个人的身影。
傅川的视线先接触到那人脚下的白色运动鞋,接着目光缓缓上移,是暗淡天色中忽隐忽现的身躯,然后是易浔冻得发红的一张脸。
易浔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呆滞。
在傅川以为易浔被冻傻了的时候,易浔却慢慢走过来,他踏上略高于地面的路缘石,视线与傅川的眼睛齐平。
易浔总是低着头,傅川好像现在才真正看清他的眼睛——浅窄的扇形双眼皮褶皱,瞳仁乌黑,眼神干净得一点杂质都没有。
易浔开口,吐出绵软的一团白雾:“傅川,我很冷。”
他还没有换上冬季校服,鼻尖、耳朵冻得红彤彤的,傅川的手指蜷缩几下,想摸摸他冰冷的脸。
可他只是点了点头。
易浔短暂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的眼神令傅川感到眩晕,他低低地说话:“所以你为什么今天早上来得那么晚。”
易浔知道来得早与晚都是傅川的自由,也知道自己听起来好蛮不讲理,可是现在他不想顾虑得这么多。
不等傅川说出什么,他直视着傅川的眼睛,继续道:“你今天中午为什么那么冷淡呢?”
他一直能够敏感地察觉到旁人微妙的情绪。
傅川被寒气困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知道第一个问题怎么回答,他也不会撒谎——“今天早上忘记拿数竞比赛的家长知情书,折回去耽误了时间。”
可是第二个问题他要怎么回答?
十七岁的人追求的傲气与体面,还是曾经袒露心扉后的尴尬与无措,亦或者,是拙劣的欲擒故纵?
傅川的心跳因为接近的真相而猛然加快,而没有漫长的下课铃和纷扰的交谈声,宁静的黑夜并不屑于遮掩少年的心事。
傅川听见不属于他的心跳声和易浔略微沙哑的声音:
“傅川,我知道你想让我问什么。”
傅川的呼吸一窒。
明亮的光点安静地洒在易浔的脸颊,赋予他开口的勇气。
“你喜欢我,对吗?”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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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川伸手,摸索着触碰到易浔冰冷的指尖,和第一次一样。
一直燃烧着的痒意终于得到了缓解。
易浔执拗地盯着傅川,黑亮的眼睛好似盈着水光。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耻于开口的,傅川想,但他在告白这件事上毫无经验,而他所接受的表白也大多数是通过书信和社交软件。
他从没面对面表达或接受欢喜。
在开口之前,傅川颇有自尊地设想了一下被拒绝后如何体面离开:要迅速收回不礼貌的手,自然地同易浔说“再见”,最后还要祝易浔“学习顺利”。
傅川把呼吸克制得很慢,好放缓时间的流逝:
“是,易浔,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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