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她又回到熟悉的地方,沈公正反反复复推他的眼镜,两张空荡荡的椅子,她要怀念什么?唯有怅惘。人们相爱总是暂时,不能因苍老埋怨年少爱得太过热切。
小组成员中,金秋水博士毕业后去了香港,孔臣一直在德国,王小记成了一名传记作家。沈公正留校处理行政事务,与学术渐渐疏远,龙慧雨跟随了辛果的研究方向专做性别研究,网络和通讯会发展,联系的中断则不以科技进步为转折。
沉默着,倾听着,龙慧雨此次只做点评和总结的活儿。两个小时后,会议结束。辛果站起来,她没有脚,轻飘飘的一团烟,抱着手臂,扁着嘴,眼睛亮如清溪,责怪她没有引出思维交锋。她总孩子气,认为宇宙万物都伴随她的思维旋转,她要人们热烈,人们就要在篝火旁起舞,哪怕烧得血肉模糊。
然而交锋总是要伤人的,龙慧雨挨个与大家告别,麻木地想,你飞翔的轻剑已经饱尝伤害人与被人伤害的痛苦吧,肉体之痛可以疗愈,精神上的痛你用什么来安定?
辛果又如清溪流逝,奔过黑礁般的人群。
沈公正留了下来,他已经无关学术报复,今天也没怎么发言,不过是来撑个场面。
“要去吃点什么?”
龙慧雨问:“去南门吃那家重庆小面吗?”
沈公正把眼镜摘下,合好,说话总是黏连着,普通话说得慢吞吞:“很好的,很好的。”
褚哲博士毕业请朋友们吃了川菜,她是半个川人半个北京人,嗜辣爱香,她的博士论文通过福柯多个译本的区别讨论语言和权力的关系,每一章读书小组的成员都把关过,尤其辛果,为之不眠不休,一度将自己的课题搁置。
出门竟见到雪落纷纷,路灯下飘起一层旋转的雪花,像孩子摇散的水晶球,有刚下自习的学生,仰头望天。行道上薄薄一层白,脚步散落其上,黑白对照,世界竟如此光亮宽阔。崭新的洁白使人见过千千万万遍也欣喜如初,雪拥有一种复原和重生的力量,落在肩上,把灵魂的沉重也卸去了。
好友并行,从北门穿过,经小巷,到面馆里坐下,老板热情,端来热茶,先不急着说话,各喝两口,五脏六腑化开了,暖融融的。
沈公正说道:“刚才没来得及问你,也怪我来晚了,本来该开会前就见你的。”
“想问什么就现在问呗,时间大把。”
“未必来得及,我家里有人在等着。”
好久不见,忽然听到这个消息,看到他面皮上泛红,龙慧雨笑两声:“你要成家了!怎么不早说!”
沈公正抿着嘴,抿不住笑容绽放出来:“也是最近才决定的事,我们是老乡,可能明年回去结婚。”
龙慧雨便道:“我一定去喝你的喜酒。”
“那是当然,当然要的。”沈公正小心翼翼的,“那她们两个呢?”
龙慧雨没说话,笑容敛去了,沈公正给自己和她又倒上热水,偷看她的表情,埋头盯茶水,口中絮絮的:“褚哲最近的情况我是了解的,毕竟还认识几个媒体朋友,知道她总是有事在做。可是总也要去担心辛果,她发了那封声明,看起来坚决得很,你我又知道辛果不是褚哲这样想得通的人,她现在什么想法啊?”
“我去见过辛果一次。”龙慧雨说道。
沈公正急急忙忙道:“啊呀,她精神状态好不好呀?吃没吃药啊,今年闹这个病,我担心她自己把自己折磨死掉了。你去见辛果,怎么也没叫我啊?”
“她觉得自己状态很好。”
“啊……如果她觉得自己状态很好,那一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龙慧雨颔首:“一直都是等到褚哲告诉我们,辛果其实并不好,褚哲会再告诉我们,怎么让辛果好起来。我曾经对她很嫉妒,因为毕竟我和辛果从研究生就住在一起了。”
研究生开学的那天,辛果在典礼上发言,她从首屈一指的高校考来,并且是当年的第一名。人们对辛果的印象大致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她敏捷多思,却并不炫耀自己智慧的富裕,给多大的场面就展现多大的能耐,语言流畅,理论深厚,情绪真挚,人们望她则喜。
其实做了舍友才知道辛果只能按照设定的程序出现在目光之下,她望向台下的目光炯炯有神,却为了保证自己不紧张而没戴眼镜。
她的肉身之内埋藏着一具机器,褚哲是她的维修员。
“你说这些真教人难过,如果我们能早一点意识到她们之间有问题,或许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地步。”
龙慧雨犹豫着:“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毕竟我们都没跟着她们出国,异国他乡又只有彼此,性格上的矛盾会被激化。”
她心里未必是这样想的,嘴上可以给出最理性的回答,情感却始终告诉她,褚哲对辛果的照顾这么面面俱到,没道理最后闹得这么难看。
“也可能吧,以前读书会的时候我就对她们两个的关系不太敏感,现在忽然闹起来,真觉得一头雾水,有人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打电话给辛果,她没接。我就是想知道,她和褚哲,最后不至于闹到法庭上吧?这太......”沈公正苦涩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太丑陋了。”
丑陋吗?对于辛果,她有丑陋和美丽的概念吗?龙慧雨想,人们用评论性的语言包装辛果会得到什么结果?她非常擅长披荆斩棘和追求智识,有时到了要命的程度,褚哲不愿意跟着她的步伐,非常正确。同时辛果又有着别样分明的爱恨,以至于绝不马虎,她要把褚哲的名字从她们的心血上剜掉,可能失败了,不然不至于要发出这样一封“关系断绝书”来清楚揭示想法,她不允许决绝有所转圜。
用美和丑来评价她的行为,过于肤浅。
“我和你一样不愿意看这种结局,可我们不是当事人,能劝则劝,劝不住也是造化。”
沈公正忍不住:“造化?难道你修佛了吗?”
“我要是修佛一定会保佑她们两个好好的。”龙慧雨说不出来,她踌躇,眉毛拧结,“没法改变的事情让我觉得太无力了。辛果的话已经说完,不论褚哲如何,她都不会再回头了。”
多年的相处里,有哪一次是褚哲反对了辛果,强硬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的吗?从来没有,她的远见卓识在辛果面前只为她的服从更增添了价值,好像她是个拥有绝对智慧和忠诚的大臣,辛果是她贤明的君主。褚哲为辛果做的事太多了,辛果陷入失眠和抑郁之中时,她还写邮件回来汇报辛果的身体康复情况。
“她一定一定很难过。”
龙慧雨的思维又移开了:“辛果吗?”
沈公正摇头,他忽然又像多年前那个跟着大家傻乎乎的学生了,抱着很沉的箱子去摆摊,通常是温和的,极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一旦说出来就极其坚定。
“褚哲,她看到关系断绝书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当年辛果说要去留学,褚哲有了工作的,二话不说放弃工作就跟辛果走了。”
沈公正评价道:“这对我震动很大。”
辛果决定出国是97年,她读了当年《耶鲁法学评论》的某篇文章,激动地无法入眠,整个晚上都在拉着龙慧雨讨论。第二天读书小组聚会,她宣布自己要去耶鲁读书。对她们来说,去外国读书并不稀奇,可是仅仅因为一两篇文章就要远渡重洋,叩响名校之门,听起来太不可思议,基本没人在乎。
褚哲在乎。
狂妄的、异想天开的话,突然萌发的学术追求,褚哲竟然全部当真,而那时她有一份相当好的工作,去某翻译出版社任职。令龙慧雨想象不到的是,几乎转天褚哲就开始辅导辛果的英文学习。
此后辛果竟然一边准备英文考试,一边申请留学,一边整理手头材料写论文,一边继续坚持组织读书会。不仅仅是龙慧雨一个人觉得她状若疯狂,可坚持了一两个月之后,最初认为她坚持不下来的同学们也都默不作声。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她的奇迹。
她们聆听辛果午夜在走廊徘徊朗诵英文论文,就像她刚入学时,她们听到她课余时间也在教室外面读《摩洛哥田野调查作业》里的经典句子。
有同届的同学评价道:“胸中有块垒者,从不沉溺方寸。”后来辛果的师妹怀念自己在校园里的时光,写道:“辛果师姐对法哲学经典的重读,极富感染力和个人特色的改写,曾经那么深刻地鼓励我去质疑前人的成果。”辛果的导师也感动,鼎力相助,为她争取留学基金。
从不满足的野兽习性也许真是天才的本性,尽管这方寸天地已经是目前法学的重镇,辛果又已经获得非凡成就,她抛下一切的心情仍旧如此不容置疑。
龙慧雨模模糊糊地忧伤起来,在她们都注意到辛果的神力又一次展现,感慨天才之道竟也如此刻苦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褚哲跟随疯狂行径的不易?读书小组成员没有不想自己理论功夫更上一层楼的,怎么偏偏只有褚哲决意同行?
要有多大的爱和决心,才孤身一人随她离去?那到底是理论追求的不谋而合,还是千里迢迢的偏执陪葬?
超凡绝伦的求学速度使这位古代学者一般的暴君在半年里建造起了罗马城,年底辛果就和褚哲一起登机离去。小组成员送她们到机场,在门口万般不舍,更多却是豪情,她们的理想也寄托于两双臂膀之上,要在异国他乡远航了。
褚哲和辛果都笑着,笑容竟一时不能区分的相似,只是后来恍惚间想起,辛果的笑总不对着特定的人,笑给自己和天看,她的笑是光明正大的宣告。褚哲却总对着辛果笑,留下含蓄的侧脸。千言万语,藏匿不发。
那时金秋水是怎么感慨的,她握着褚哲的手,说:“只有你跟得上她,只有超人才能赶上超人。”
褚哲接受了这句以辛果为主体的顺便赞美。
磅礴的、铁铸的、常青的、恒长的、也极尽谦虚的爱和信任,她还保有吗?看到几日前发表在报纸和杂志上的《辛果与褚哲断绝关系声明》,她在想什么?龙慧雨真想打电话挨个去骂那些看起来正经的报社和杂志,还有网络论坛高悬首页的帖子,辛果胡闹,你们全部都是帮凶。
“褚哲和我是共同思考过的同伴,我们一起写作和阅读,通常情况下两个人思维的力量合为一体,我也从未对她提防过,切分作品的困难方能显示出我们过往合作的亲密。褚哲的翻译和见解保护了我的创作,我从不避讳提到她的功勋,可终究不能再与她同行。”
辛果写下这些字的面容,龙慧雨都能想见。她的眉毛压得很低,眼睛阴沉酝酿着风暴,嘴唇紧抿,快速地宣泄怒火,却冷静如松。
“我认为对学术保持不容置疑的纯净是必要的,她缺乏求知的动力成为我选择与她分离的重要原因。”
铅字的军队抵达刑场,白色的太阳,黑色的广场。
象征着君主极权的死刑已经多久没在广场上展现了?触怒了君主尊严的犯人,往往却能得到众人的同情。
求学归来后,《性的命名术》第三卷 出版,褚哲接受书店采访,2002年,只有她去了读者见面会,辛果那时候还在和抑郁症作斗争。褚哲在镜头里言笑晏晏,一派轻松:“我每次和辛果一起研究问题,就能感受到最纯粹的快乐和幸福,源源不断且日日递增。”
辛果,你用什么来写这封辛果和褚哲过往的遗书?用的是她送给你的那支钢笔吗?幽蓝色的,镶嵌着银线?你在圣诞节的时候寄了你和褚哲的相片回来,还特地提到这支钢笔你走到哪里都揣在胸前。
你笔尖蘸的是她的血吗?
“我与她思想的脱节成为继续共同研究的阻窒,我无法再与褚哲合作完成《性的命名术》最后一卷,从法律上或许不能将她的名字从共同作者剔除,但读者们会为我证明我对《性的命名术》的独创是具有价值的。”
死神的眼睛熊熊燃烧,高悬的铡刀,低垂的头颅。
褚哲笑着,睫毛密密的,在灯光下好像金色的羽毛,她的喜乐慷慨赠予每一对眼睛:“如此一拍即合,两颗大脑共用一个想法,两具身体通向一个灵魂,真的很难得。”
“我将继续对正义和尊严理论的追求,我的发言并不意味着我对褚哲的对抗,只想在此终结辛果和褚哲并行的学术生涯。”
一声短促的响,一阵滚动的音,一种消失的跳动。
万籁俱寂。
主持人的话让褚哲脸红了,她早就走入聚光灯下甜蜜言说过往的圈套,她看起来自信满满,自信源于对辛果也给了她饱满的爱吗?
“我很爱她,是的,我知道你们想听到这个答案。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我都不能让她孤独,这似乎是我命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总是让人心惊胆战,惧怕细看过去只有一抔死灰。
褚哲尤嫌不够,增添一句刺向自己的枪:“*每段开始,无非都只是我和辛果的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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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后褚哲回答的那句话是辛波斯卡的诗《一见钟情》,贴一点点:
每段开始
无非都只是续篇,
那满是情节的书本
总要从中间看起。
2、小说名字立法者的苹果,其实想起了我喜欢的一本科幻小说《神们自己》,很著名的一句话是“面对愚昧神们自己也缄口不言”,一个简单的致敬
3、象征着君主极权的死刑指的是福柯《规训与惩罚》开头的那段,堪称五马分尸
第2章 苹果母题
从96年秋天开始到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一共十五本工作笔记,两本田野调查笔记,一本涵盖大量个人隐私的工作反省册子,还有基调轻松的随笔集三本,这是辛果和褚哲所有的文字记录。
她们的笔迹交织在一起,你一张我一张的涂鸦与便签,在沙漠里徒步的照片,和某地原住民的合照,前往巴黎的车票,纪念明信片,收集的邮票,还有一些711积攒下来没有换购的印花贴纸。既有封皮脱落的蓝色线装本,也有棕色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还有沉重的黑色大开本和轻巧的淡绿色的随身小册。
各种各样材质和颜色的本子,沉默地聚集在一张已经堆满文件的长桌上,像推倒在笔墨中溺死的士兵,于南征北战的途中收集了她们的忠诚,功成名就后统统秋后问斩。
没良心的怯懦君主缩在椅子里,手指在抠挖坐垫破洞处的黄色海绵,她没有耐性再反刍陈旧岁月,也没勇气回顾年轻时的激烈。
陈政和程睿林都是辛果的学妹,专攻知识产权,负责帮辛果解决面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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