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饭馆,龙慧雨点了几个炒菜,一杯热茶喝下去,辛果活过来有限的一点,大脑里对龙慧雨的记忆启动了。
“真想不通,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龙慧雨指责,“压力很大吗?”
辛果搜刮不到对应的记忆,龙慧雨伸手止住她,自己接着说了:“行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压力大,褚哲写信回来提到过,朋友也很少,项目不顺利,也不熟悉那边的环境,天黑人容易抑郁,你也不是特别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写书特别特别辛苦吧?”
辛果无奈地笑起来:“你这样说,会加重我的病情。”
龙慧雨‘嘁’了一声,而后眼睛猛然瞪得圆溜溜:“真的吗?辛果,我不该说这些的。”
辛果摇摇头:“开玩笑的。”
龙慧雨松了口气,挑了些无关紧要的好的话题,以前研究生的生活趣事,自己的新工作,金秋水好像谈了男朋友,最近看了什么电影。她也问辛果,问那边的风土人情,食物服装,都是些琐碎的锚点,世俗的坐标,能描出一个温热的人形来。
那场对话前所未有的舒适,在辛果的记忆里是一个稳定的淡紫色的三角,那是鸢尾花的颜色。
直到龙慧雨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对了,每次写信都是褚哲说好多你的事,她呢?她在那边好吗?”
“她很好”这句话刚要冲出,就被辛果按下,她不能去夸大或者虚构,她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大圈,竟不知道哪里的表现可以得出简单的三个字的结论。褚哲围绕着她旋转,最初好像参加过几场聚会,有几个朋友,辛果陪她去上了几节诗歌鉴赏和翻译技巧的课,但因为辛果对此感到乏味,她在诗歌鉴赏的课上呼呼大睡,埃尔莎·拉斯克-许勒比巴比妥类药物还有效。褚哲不得以选择了独行。
可是每一个辛果需要褚哲出现的节点,她都如此完美地带着金光闪闪的笑容出现,比起超级英雄更像恐怖片里的假人。
辛果好像在课堂上被点名而后惊讶地发现自己有知识盲区的好学生。
“我不知道。”辛果的神情飘摇着,有些惊恐,重复,“我竟然不知道。”
她只顾着朝着自己的方向逃离,再逃离,加速逃离。
追赶她的人,会被树枝划伤脸颊,被暗流缠住脚踝,被野鸟啃食手臂吗?
她不知道,并且吃了药,这不知道也擦肩而过。
99年辛果的病好了一阵子,得益于褚哲安排了一场佛罗伦萨的夏日之行,犹如在火红狐狸脊背上骑行的经历,散发着可敬可爱的苹果香气,阳光浴拯救了一部分的辛果。书稿顺利出版是另一部分,辛果适应了正常的学术生活,并且慢慢在同行中获得新的身份。耶鲁的秋季学期完成了心灵治愈最后的工作。
褚哲拉着辛果穿越碧绿的整齐的草坪,绕过木架拦住的道路维修处,看健壮的白狗追逐空中的飞盘,她还要带着辛果去嗅闻美丽的纽黑文之秋。鲜亮的红色、跃动的橙色、吵闹的黄色堆叠着无边无际地染开,针叶橡树和糖槭树在欢笑,哥特式的教堂和礼堂在岁月里积累着忠诚且宏大的感怀。这些珍贵的日常碎片,一片一片种进病人的心里。
她们甚至还一起看了电影,艺术中心的学生们每天都有新的活动,九月的一个晚上在放《公民凯恩》,辛果和褚哲坐在最后,在爆米花和汽水的甜味里看完了这部经典电影。散场和所有人一样讨论那个rosebud究竟是什么。
“可能我们现在正拥有着rosebud。”褚哲的手指扣着辛果的手指,她认真的,一字一句地说,“辛果,我从来不急着让花盛开,今晚这么明亮,我们可以走慢一点。”
辛果在水里沉过太久,此刻才把猛地破水而出,吐出肺里沉积的气,见到繁星万千。
辛果眼前正在出现幻觉,褚哲对她的强力治疗,她时常厌烦,又要压制自己的厌倦,重申一千遍一万遍,褚哲对我好。她艰难地承诺:“好。”
她离不开褚哲,她必须服从。
褚哲是正确的,罹患抑郁症的辛果总是在丢失记忆,而且她总是在负面情绪包裹中疯狂工作,她要在抑郁和焦虑降临之前完成哪怕再多一章的书写。她越是背负着负面情绪,记忆就越是冷酷,变成了抽象、概括化的一团,上一次褚哲询问她本科时期最快乐的事情,她完全想不起来。而硕士期间和几位校报编辑的决裂倒是一清二楚。
她比辛果更害怕那些具体的节点丢失后,辛果如同飓风拔起的无根之木,最终消失。
辛果会赤脚跑进太阳系,她带动着星云变形,披挂着微光奔跑,勾带月亮的位移,她的肉身会在奔跑中摩擦燃起大火,剩下神圣的骨头,犹如崭新的星座穿越时光,成为未知本身。
褚哲用了力气扣住辛果的手指,为不会到来的幻想而惧怕。
“如果你完全忘记会怎么办?”
辛果觉得她好奇怪:“真正重要的事我永远不会忘,我们的书,我的博士论文,魏老师的药,读书会。”
她掰着手指证明自己还记得,嘴唇微微上翘,天真又不服输。外国学生喜欢饲养一些异宠,褚哲和一位美籍华裔女孩走得很近,她去她家里看过一条橘黄色的猪鼻蛇,喝水的时候像在噘嘴。
“你的生日,我爸妈的生日,我的家,我导师的家......还有魏老师的炸酱面,你喜欢吃肉桂面包,不知道我们回国还能不能吃到苹果肉桂卷了。”
褚哲含着笑,眉毛舒展开,语气春风骀荡:“我的生日也算重要吗?”
辛果坦言:“我只记得你的,别人的我都忘了。”
“小龙她们会生气的。”
辛果思考了一会,她很少开玩笑,别人提到的事她都要用脑子榨取一遍判断对不对,她认真道:“她们不会生我的气。”一点点恃宠而骄,十分的笃定。
褚哲哑然失笑,这是辛果得病以来精神状态还不错的一天,她和褚哲在校园里闲逛,晚上没吃药也睡着了。
整个《性的命名术》第二卷 都是甜蜜的钢琴曲,在随笔集里、在工作记录本里、在反省册里、在交换日记里,辛果的情绪和逻辑始终明晰。她书写的欲望格外高涨,每天都以一万字的速度疯狂推进。与此同时几本法律与性别杂志都邀请辛果撰稿,她们的《性的命名术》的 第一卷 得到许多报刊的推荐,辛果将宣传的工作交给了本书的第二位母亲,自己则每天沉浸在书写之中。
辛果的记忆在这段时间如同一杯冰镇的柠檬水澄澈且清爽,气泡几何,都一一数清,她只是酸涩着放过了褚哲的转变。
褚哲确实还在陪伴她,但已经有了自己的交友圈,辛果不便明说,也强忍着,为了褚哲,参加过几次阳光下的活动,最后还是放弃了。她不喜欢褚哲的朋友,也认为那些到水边颂诗和排练话剧的行为是在耽误她们的时间。辛果很好,在宿舍熬大夜很好,在图书馆殚精竭虑很好,她在一群易拉罐里养了一群薄荷,连薄荷陪伴她看论文的时间都比褚哲多。
辛果不愿意看到褚哲不仅不向前走,反而沉溺华丽诡异的词藻深渊。
她自我安慰,只要褚哲还百分百……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在写《性的命名术》就好,这是一驾两个人并行的马车。第二卷 其实并未涉及到更多需要论辩的理论,第一卷的写作过程辛果还要对谱系学先进行彻底的反思,因此需要褚哲的翻译能力。 第二卷 的方法论有些轻微的移转,她需要更多法制史的资料,褚哲的“无心学术”也就有了容忍的空间。
她们不再有直通黎明的对谈了,褚哲在避免和她对谈,她不知道,谁制造了问题?
同时博士论文的顺利让辛果满意,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观点不发散,保证选用的每一行材料都是真实可靠的,保证性别体系的建立没有演变成单独而偏狭的视角,克制情绪,想象一个吸收黑暗的三角。她无心管褚哲风花雪月或者诗词歌赋,或许到美国来她真的得到另一重趣味,辛果赌气,又很快把赌气变成了浑不在意。
偶发的冲突出现在比蜜糖还粘稠的关系里,仿佛谁在蜂蜜里抛下石子,它就那样不沉下去,也不浮上来,僵硬地做一个刺头,数年后会永恒。
1999年11月,褚哲的新朋友的生日,那天晚上辛果的情绪又加重,褚哲打扮一新,却不得不为了辛果而爽约,辛果霸占她,并且完全不懂褚哲去参加人类汗热臂膀聚会干嘛。
“她们怎么俘虏你的?你的话剧?诗歌?只有她们能欣赏吗?”
褚哲端着温水和药,在喝水之前,辛果就把药含在嘴里,拼命地嚼。
“在那里我感到自由,我们的思想能够碰撞,而且我并不会觉得我在隐瞒,或我是个异类。”
辛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哈,竟然我让你不自由。”怪不得没有对谈了,她们的思想已经不能碰撞了。
褚哲过来摸她的额头,辛果的太阳穴痛得要炸开,她尖酸道:“思想交锋?杯中风暴罢了。”
她的灵魂铿然作响,寸步不让。
“辛果,你......”褚哲叹气,说,“你贬低我的智力和交友能力吗?”
辛果即使在昏昏欲睡的时候也能尖酸刻薄地反击:“也许是在肯定你呢,接受吧,就像你接受她们抢走我的位子一样。”
“你让我很难过。”
辛果睁不开眼睛了:“那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
交友以来最大的一场闷气持续到当年的圣诞节,辛果和褚哲都被邀请去参加圣诞晚会,褚哲临走前问她要不要去,这时许多商店都关门了,学校放假,辛果从图书馆搬了许多书在宿舍“龙场悟道”。辛果背对着褚哲摇了摇手,褚哲就自己走了。
她走之后,辛果从抽屉里拿出她包装好的礼物,送给褚哲的,她人生第一次走进唱片店,为了寻找褚哲喜欢的乐队。她可以忍受孤独,在她的字典里孤独就是活着的同义词,可她没法忍受褚哲恨她。
辛果必须和好。
她写了一整节关于尊严和正义的论文,《性的命名术》第四卷 会用到的,并且有感于这一年所发生的一切动荡,她总是在这方面感到自己对人世的完善有应尽的义务。辛果写作途中无意中看到褚哲摆在几本书上的三明治,她突然有点后悔没有答应和褚哲一起去那个聚会。
她恨聚会,恨喝酒抽烟,恨那些戏剧,恨那些诗,恨褚哲喜欢的那些迷蒙不醒的歌,可如果是为了褚哲呢?她不能扫褚哲的兴。
今晚是圣诞,天使也会下凡,祝福如雪洒满人间,这是能让战争停止的神圣夜晚,何况卑微凡人间的龃龉,打开窗户远眺能看到闪烁的灯的海洋,隐隐约约的歌声弥平忧愁,像生灵的摇篮曲。
不到午夜褚哲就打开门回来了,她喝了很多,像一瓶摇晃的金色香槟进了门,辛果已经吃了药,很困了,又得负责把她搀扶到床上去。
褚哲抱住她,嘴巴里挤出乱七八糟的短语和句子,她通红的脸上一双眼睛要流淌出来,会像达利的画,辛果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拖着她,埋怨地想会把别人灌醉的人可称不上什么好朋友。
谁让褚哲喜欢她们来着。
褚哲在断断续续地背许多诗,声音里徒劳无用的痛苦。
她抓住辛果的手,语无伦次,珍重,握住一块伤害自己的冰锥。
“我在听。”辛果简短地说。
褚哲反抗:“你根本没听!”
辛果的手腕被她攥着,低声重复:“我会听。”
“萨福,萨福你读过没有?那个岛,我想带你去看......我舌头好像断了,奇异的火突然在我皮肉里流动、烧灼,我因炫目而失明,一片嗡嗡充塞了耳朵。”一串古希腊语从她唇中流泻。辛果的手被握得很痛。
褚哲的语言系统完全紊乱,她说了几句中文后又开始说深奥的俄语:“茨维塔耶娃的诗,我好喜欢,我也想让你看,可你没读完就要睡。我模仿她来写作,还参加了话剧社,你从来没陪过我,读过吗?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无底深渊里的风暴,比爱情更古老的,你的名字比天使更恒久。
众多诗人的口来到她的唇边,众多诗人的爱涌动她的情感,最终没有勇气说出她想说的话。
可能是四个字,可能是三个字,是最简短的咒语,穿越神殿的箭,冰川塌陷的感情,她能对所有人施加却不能告诉辛果的那枚有毒的苹果如此诱人,那是错。
“真的很好的,辛果,你读过没有?拉斯克-许勒的诗,你不喜欢诗,为什么不喜欢?有很多话可以用诗来说,诗人的笔是懦夫的口舌。是我的,是我的口舌。但愿我能成为春天,能带着全部的童话在你四周盛开。很好的诗,你要不要去读?求求你去读吧。”
只有最后一种语言辛果听懂,她为了读一些德文哲学原著向褚哲写过一阵子德语,尽管如此也只是抠出了几个疑似熟悉的单词而已。
“你这是对牛弹琴了。”冷酷的清醒的辛果拭去褚哲眼角的泪。
褚哲的目光仿佛只燃烧这一夜般让辛果面庞滚烫。
周遭的一切,耶鲁的冬日,炉火,岩石和时间,历史里的面容,法学家的长矛,原野上的九鼎,云团下面喷发的火山。我曾祈求你身边的每个同学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我穿越到你22岁的夏天,看到在楼梯里大声朗读梦想的你,那时起我轻如鸿毛的心沉甸甸地垂到人世。
给我,给我一个答案,银质的投降,金质的拒绝。
铁的判决。
她最终什么都没等到,就在辛果的膝盖上昏昏睡去。
次日辛果找附近的韩国人煮了海带汤,留给转醒的褚哲。褚哲醒来时就闻到鲜亮的汤味,辛果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她的小腿一晃一晃的,上半身是棉袄,褚哲的,下半身是纯棉的黑白格纹睡裤,褚哲的。裤腿卷到膝盖那里,小腿肚时常擦过一米高的材料,许多巨石般堆叠的档案将她簇拥在王座中。
她是袖珍的,拥有神力的,胡桃里端坐的国王。她面对着一台电脑,有时候电脑的呼吸声都比她存活的证据要鲜明。
褚哲沉默着起床,去喝汤,然后坐到辛果对面,她们心照不宣地一起工作,桌上摆着一份包装好的礼物,金色和红色的缎带打着卷儿,褚哲问:“这是你给我的吗?”
辛果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她察觉到褚哲的目光在注视着,褚哲的眼睛有温暖的神奇的能量,褚哲脸颊上那个小酒窝也出现了吧。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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