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哲呢?我也想知道,褚哲呢?
辛果摇摇头:“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出现了问题。”
“好吧,虽然你带来了这么多的材料,但是目前我们还没看到除了你们俩关系特别好的铁证之外的东西,看起来就连学术成果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
陈政抬眼了观察一下辛果的神情。
“当然这只是初步的检查,你别担心。如果你下定决心要和她一刀两断的话,还有第二轮,第三轮,我们能找到点东西出来的......”这次是陈政被程睿林捣了一下,辛果的脸色已经像幽灵了。
“这样你就受不了了?”陈政问道,“你把这些东西搬上法庭,法官只会比我问得更详细,而且我是你的律师,褚哲那边如果请来律师,会比我对你更温和吗?”
辛果满怀歉意,头痛欲裂,苦涩地闭上眼睛:“对不起,是我不专业。”
“你不需要专业。”程睿林替辛果解围,她对辛果总是好言相劝,很像长辈,实际却是小了辛果两年的师妹,“你没干过律师这一行,也不是专门做诉讼的。可你毕竟是法学院出身,所有人都会默认你具有基本的法律知识和感觉。你可以觉得我们啰嗦,觉得质证的过程繁琐,但是你必须明白你曾经和褚哲的合意都有什么样的法律效果。”
辛果看起来头很疼,她没说话,她们已经对辛果和褚哲的海量文件愁眉苦脸了三个小时,陈政叹了口气,放过辛果:“去休息一会儿吧。”
辛果要起身的时候,陈政忽然翻过一页反省册,问道:“你的博士论文和《性的命名术》是同时写的?”
“对。”辛果怔怔的。
翻滚不休的各色颜料混起来的记忆海洋,里面沉淀太多难堪的过往,混合着耶鲁秋季学期美丽的红橙黄和内心狰狞的灰青蓝的那一段湍急的水流,漂浮着许多种语言的字体,在水里无法打捞。有些字符沉下去,成为黑白相间镂空躯体的鲨鱼再冲出来,傲慢地吞噬辛果清醒的神志。这段无法清晰回忆的记忆确实关于同步写两本书的分身乏术,那是辛果最喘不过气的一段时间。
她的博士论文过于理论和抽象,有关对前面法学大厦奠基人的细致抨击,《性的命名术》又是具象的历史材料解析,同时写两本书,是因为辛果真的没有更多的时间,并且她害怕下一个分秒灵感就不可追。
没有褚哲她绝对不能完成这两部著作,她的博士论文在国内被她导师和一众女学者力排众议地出版了,一经出版就引起轩然大波。《性的命名术》出版消息传来的那天,辛果和褚哲都流泪,在耶鲁的华人给她们办了一个聚会,那是辛果第一次笑着参加聚会,喝下颠覆所有苦恼的香槟。
陈政问这个做什么?
“褚哲会攻击你吗?我们必须要考虑如果你真的起诉她,你们上法庭她能拿出什么东西来,你考虑过你的博士论文吗?那也是和褚哲在一起写书的时候完成的不是吗?你有独创性声明,可是如果褚哲想做文章呢?你能证明你拥有完全的独创吗?”
“不会的。”辛果的嘴唇发起抖来,徒劳地抗拒着这个可能,她在致谢里感谢过艾司唑仑和氟哌噻吨美利曲辛,但比药物的镇静更有效果的是她花费千余字感谢的褚哲。
致谢成了血字的证明,是未来判决书验证的契诃夫之枪。
褚哲会站到她面前,夺走她的创意和心血……会吗?
“不会的。”程睿林笃定地说,安慰着辛果,重复了一遍,“绝对不会的。”
她说:“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辛果眼睛冻结在眼眶里,嘴唇抿得很紧。往常这种飘摇浮萍般的神情流露出来,拯救她的人是褚哲,褚哲会长久地拥抱她,她的怀抱能够阻挡美国的飓风,更遑论辛果突然的情绪。
她听从了程睿林的话,转身慢慢走出去了。
直到大门又关上,陈政才质问程睿林:“你怎么能说没可能呢?”
程睿林在手边的随笔集里抽出一张漂亮的明信片,上面是散发着柔光,举着镜子的真理女神,朱尔斯·约瑟夫·列斐伏尔的名作,自由女神的原型*。程睿林眼神复杂,却又荡漾着柔情,将这张明信片翻过来,上面端正地写着优雅的字体,那是一首诗。
《我要步行穿过太阳系》*。
诗歌抄录完后,是写给辛果的一行话:“你会徒步穿越太阳系,而我会追随你的红心。”
陈政沉默了,沉淀在旧时光里一段火热的情诗,她们没人会意识不到爱之深刻。
“她很爱她。”程睿林轻轻地说,生怕打扰了旧日,“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到这地步,但是褚哲不会伤害她的。”
辛果在走廊徘徊,茶水间有两盆没什么颜色的兰花,小窗户里是干燥的晴天。辛果很缓很缓地哼歌,想象一方泳池,想象一片阳光,想象一个吸收她负面情绪的三角形,以此稳定情绪。
她并不避讳去想象褚哲的手在轻抚她的脊背,母亲一样拍着,直到她睡着。
褚哲比她大一年有余,对她如同长姐,国内如此,国外更甚,恨不得把她拴在钥匙扣上带着走,最好能揣在卫衣那个肚子前的兜里,这样两只手都能伸进去确认她的存在。
为什么记不清了?辛果从未如此无力地感受到药物和病症带来的极大折磨,她已经获得了两个博士学位,目前破格上升为副教授,可以带博士生,她是学术天才。她对法学界带来的震撼不只是每年发多少核心文章就能概括的,前几天老师还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建立一个法社会学研究所。但是她无能为力的是,她的记忆在一点点死去。
她记不清了,好可笑。
茶水间进来一个老师,见到辛果,有些犹豫地辨认:“辛果?”
辛果如梦方醒:“您是?”
“前天在魏老师的葬礼上,我们见过的,我姓李,只是当时没和你打招呼。”
“哦。”辛果伸手去和他交握,“您好。”
“您来学校是?回母校找您的老师?”
辛果不擅长扯个随便的谎遮盖过去:“我来见两个师妹,她们正在等我。”
“好好,我不打扰你,我特别佩服你的学术能力,你的论文我还发给我带的女学生看呢,你是她们的偶像。哦,这是我的名片!真希望以后能和你多交流。”
辛果无措地收下了那张卡片,和他道别。
魏老师是辛果还在国内组织读书小组,去卖书的时候认识的老人。她和她一直保持了通讯直到老人今年去世。辛果在为人处世上固然有不少毛病,可是进入她朋友范围的人她从不吝啬于掏心掏肺,她在美国持续给老人买治疗肝脏的保健药,还会寄最新的学术杂志回去。
是以这次尽管还处在辛果情绪低谷期,她还是接起了电话,去送了老人最后一程。
这是最近辛果头脑里最明白的事情,那天傍晚响亮的风和白桦枝,人们如复制粘贴的黑色衣服,虚假的摇晃的白花,黑白的微笑的照片,冰冷干净的墓地。
辛果吃了药再去的,吃过药之后她的情绪会稍微好一些,被罩进一个透明的罩子,她认为自己感觉不到苦,可是眼泪一直流,原来水流是不管药物控制着她的情绪的。
过往从不随风而逝,只有记忆里的影像全部消失,人与人的相遇才结束。
黄昏和黎明辛果的自杀欲望会空前强烈,这和其他所有的欲望不同,这是甜蜜的飞扬的,仿佛大楼走下去,悬空一瞬间的神力会将她托举。她一直都不能很好地区分自己的欲望,往常那是褚哲会做的事,她会把辛果的种种欲望分门别类,对应不同的药丸。
难以置信,辛果甚至不能正确区分饥饿和读书的迫切,她会苦恼地按压肚腹,询问肠胃。褚哲最终接管了她的躯体,按照规律催促她进食,辛果曾开玩笑,这是一种高明的隐形的规训,一整套针对肉体的生态政治学,哇。
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墓地后,去城里的饭店,老人的孩子请她也去。
辛果摇摇头,睁着通红浮肿的眼睛,语气很轻地说,让我再和我的好朋友待一会。
于是比辛果还年长的女人上来拥抱住了她,眼泪滴在辛果的后颈。
“保重。”她对辛果说。
晚上是褚哲找到了她,毫不惊讶,褚哲总是有办法找到她,此时她们已经决裂,距离辛果发出那封震惊众人的绝交书还有一个夜晚,距离辛果辞去副教授之职也仅有一个夜晚。
墓地里的小灯像在海洋上漂浮,指点生命的方位。褚哲站在辛果背后,辛果坐着,尽量距离她的好朋友近一点。她没回头,开口说话在冬天总是很难,冬天人们的心会分离,继而冷淡,脱离爱与眷恋。
辛果常年饱受黑格尔式的苦恼折磨,她深知主体被欲望建立,可主体又是欲望的阻碍。为了自我的持续存在,她必须克制欲望的生发,欲望又在不断地、不断地离解她的存在。她想死,因为她想死的欲望如此高涨,把褚哲也吸引来了,褚哲是她和死亡间的一道墙。
褚哲会来救她,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下一次她的欲望会在头脑中膨胀,爆开。
强烈的依恋在戒断之时有种难言的苦涩,永恒缠绕着辛果,辛果不愿意去做苦行僧,尽管她本就是,她不愿意去做独行侠,却在旁人眼里落实。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辛果的天性就是追逐和抛弃呢?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辛果坏?
她浑浑噩噩间觉得自己被驯养了,在她最厌恶斯多葛学派的时候,却也最想要获得纯粹的理性,想要跟随世界这枚巨钟有条有理的运转,不问感情。可是她最想死的时候,情感王国会俘虏她,眼前会突然浮现褚哲的脸。
褚哲牵着她的手,眼睛比那夜星光更为无私晶莹。
“你收集着对世界爱的证据,这些是你的roseb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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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标注释义:
1、“和男人们一样的手表”来自康德之语,康德认为自己的女同事:“她使用书籍就像使用手表一样,带上它是为了让人们知道她也有一块表,虽然她的表常常是不走的。”
2、《我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索德格朗的诗,
我必须徒步
穿越太阳系,
在找到我红色衣服上的第一根线头之前,
我预感到了这一点。
宇宙的某个角落悬挂着我的心,
光从那里溅涌,撼动空气,
涌向其他放纵的心。
3、《真理女神》据说是自由女神的最初造型来源,列斐伏尔的代表作。
4、密涅瓦的猫头鹰:密涅瓦是罗马神话里的智慧女神,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里提到密涅瓦的猫头鹰总是黄昏才起飞,意指哲学是一种反思性的沉思性的活动。
第3章 剜烂苹果
在耶鲁的生活并不一帆风顺,这可以想见。
辛果来之前好像没想过人不能仅仅靠着《耶鲁法学评论》上的精彩文章活着,她不是吃书的蠹虫,初来乍到也没有可靠的途径去接触她在书本上遇到的那些法学家。
好在她和褚哲住在一起,褚哲的生存能力是完美的,很快就适应并且带领辛果适应了新的世界,她认为辛果很好养活。
北京的辛果需要很多的辩论、炸酱面、尽量精准的翻译、安静、从天黑到天亮的散步和谈话,美国的辛果需要更多的书籍和论文、认同、随便什么蔬菜和味道不重的肉。她用书籍保卫自己,搬完家后没有任何和华人圈打好关系的念头,直接钻去杂志阅览室了。
耶鲁有很多知名法学家来做讲座,辛果在这上面进取心相当强,尤其是那些专注性别正义研究的教授,她的邮件一封接着一封发出,把政治、哲学和法学的大量老师的课表摸得很清楚。褚哲还在考虑二手冰箱放在哪里的时候,辛果刨出褚哲的一件衣服,她总是没有那么多体面的衣服所以穿褚哲的,哼着歌出门去,褚哲问她去哪儿,她说一位法学院的教授约她面谈,进展神速。
“这是好事。”褚哲赞许并鼓励,“多交朋友。”
一个少年期的孩子从不听家长的劝,辛果在有些情况下真是保持青春。她不交友不讲话不活动,在国内还没有这么孤僻,现在似乎更像是利用与陌生环境的天然不溶而强迫自己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大好年华易逝,来耶鲁不易,她得把这儿的法律风水都转移到自己的龙脉里去。
她的课表只为了保证顺利毕业选修了很少也很重要的几门课,对诸如旅游开车户外运动等新领域的展开兴致缺缺,她把生活从自己的生命里剜去,视其为腐肉。
褚哲带她认了几遍教学楼到宿舍区的路,确保她不会迷路,套了钥匙在她脖子上。
她们选的专业并不一样,辛果选的是社会学,而褚哲是政治学,课程少有重合。她们在来之前已经同意各种选择不同的方向,可以更好地增加写作的视角。她们不只要写几本书,要到著作等身还是对方的co-creator。
安顿好后,辛果修改并翻译了两篇论文投到《Law and Feminism》杂志,因为题材完全取自编辑们不熟悉的中国的实地调研,他们有几分怀疑,拿不准主意,一审编辑的回复需要辛果给出更多看似不可能的自证。在辛果重演硕士期间大战某法学编辑部的事情之前,她和褚哲接到了一个俱乐部的邀请。
那是一个法社会学的俱乐部,定期组织活动,和其他高校一起研讨,最近的题目是福柯。这主题让辛果和褚哲都想到那个自在快乐的读书小组,她们立刻答应。
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如果褚哲但凡有一点可靠的第六感,都不会和辛果一起去参加。会场很好,莹莹绿色爬山虎包围的巴洛克风格大楼里一间辉煌古典的会议室,甚至还有精致的茶歇,每个人都穿得让人手足无措,提着光滑闪亮的公文包,鞋跟踏在地面传出高雅的奏鸣曲。辛果当然也准备许多,她对全新环境里的初次挑战总是会做得充足到溢出。
辛果对智力游戏的掌控力毋庸置疑。
漫长的会议持续到第三个小时的时候,辛果二郎腿两边乱翘,她恨不得站在座位上,褚哲拍她的手背拍了好多次,辛果克制着自己,忍不住前后摇晃身体。她的嘴唇翘得可以放两支钢笔。发言时间太靠后了,没有交流环节的依次发言让辛果眉头紧锁,会议的流程安排不好,或许由于大家都是初级研究员和博士,没有太多经验。辛果保持着沉思者的姿势,仿佛正在被雕琢一样忍耐痛苦,直到主持人报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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