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的时候还没有你们著作权争议的事情发生,那你们要写《性的命名术》是谁的创意,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是辛果第一个小时主要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她之前在耶鲁的学生电台里也回答过,一个美籍华裔和中国留学生聚集的频道。她和褚哲坐在一起,她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开心得像朵愚蠢的烈阳,褚哲在她身边望着她,时不时补充一些细节。
褚哲补充过什么细节?
“你们可以去想象这个画面,在地下的教室里,因为学校占地面积很有限,所以我们有大量的地下教室。她在楼道里读《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读:‘意识产生于其身和它之前的过程, 在这一过程中,每一步消失后又被保留在下一步里。’你遇到这么个人,就会立刻想要了解她,靠近她。”
辛果其实自己无法想到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哪里,这是发生在她刚读研究生的事情,那时候她还不认识褚哲。
褚哲补充了许多诸如此类的细节,仿佛她们是同一株植物上的双生花,这感觉有些窒息的甜蜜,仿佛被凝视,被攫取那些她不曾在乎的时光碎片。辛果几次想要插嘴,问,这些事真的发生过吗?褚哲含着笑把手指搭在她手腕上,辛果便安静下来等她把甜蜜史诗说完。
即使辛果开始叙述如何想到要做一本性别研究的通史出来,又和自己的法学研究有什么关系,把对话往学术方向带动,褚哲仍然能找到恰当的空白插入她和辛果生活的碎片。
《性的命名术》在方法上继承了尼采和福柯的谱系学经验,具体材料则依托大量的法制史内容,能保证起码还有一只脚停留在辛果的舒适区内。整体思路则是从文本和社会惯习的交融里观察话语的演变,辛果意图最终上升出一个完整的主体建构的理论,俟后再说吧。和巴特勒或者德里达不一样,她要做一个完全能够走入田间地头的“可用的”理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最重要的主体性的部分,辛果一定要放在《性的命名术》第四卷 。
她说第四卷 可能会耗费三四年,或许她的一生,但她并不惧怕。
到耶鲁后大概几个月,辛果就完成了自己的想法,敲定那天,她和导师通了大概三个小时的电话,说自己无法忍受这片研究领域还没有较为体系的结论。学者们的研究零碎,这其中还有大部分都是译作。她的原话是“东拼西凑的、细细碎碎的、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怎么就没人去把七巧板拼完?”所以她在连发了两篇针对谱系学改进的述评后开始了正式的写作。
褚哲对她的工作态度评价道:“我们的宿舍里有一块白板,辛果会在那张白板上写她的想法,我也会写,经常是辛果没兴趣去参加学校活动,我怕她不吃饭不睡觉,就在白板上给她写‘吼叫信’,提醒健康作息带来优质论文。”
辛果耳朵发红,咬嘴唇,很勉强地笑,跟着褚哲笑。
主持人问:“《性的命名术》已经出版了第一卷 ,你们怎么安排写作次序的?”
所有的结构当然都是按照辛果的思维来搭建,指南针和寻宝图在辛果手里。她们像勤恳的考古学家,没日没夜地扫掉浮土和灰尘,寻找远古巨龙清晰的骨骼。
辛果没有那种出色的外语天赋,这是她唯一做不到的事,于是大量法国和德国的原文文献都是褚哲帮她翻译过来的,褚哲完成了大部分的脚注标识。除此之外,更好的语言交流能力也意味着褚哲对多元文化的思考方式能更敏捷地应和,她可以寻找到多个理论和历史材料的连接之处,辛果有时还要请她为自己上课。
她们都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褚哲热爱这本书的写作,热爱学习更多的法哲学理论,也热爱和辛果讨论时都放着光的眼睛,比窗外的雪水沐浴过的金缕梅还要闪耀。
辛果痛苦地捂着脸,又好像从她的脸上要挣脱出一只恶魔,她在扼制心魔。
在耶鲁的日子已经发黄褪色,现在她坐在会议室里,她已经回国,和褚哲闹掰,面对着请来的两位学妹,咨询能否把褚哲从《性的命名术》的co-creator里删去。
越是回忆,越是胶着得难以抽身。
“那么最初的想法是你的,结构也是你的,褚哲却不仅仅是个翻译人员,她也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写作的任务。是吗?”
“是。”
“你剥离不了?一本书的核心观点不是你独自把守的吗?你们不会有思维上的冲突?有没有哪里是你们各自独立完成的?”
辛果的声音像在求饶,支离破碎的:“我剥离不了,那个时候她和我的思维高度一致,完全一致,可能有些地方,有些地方她觉得不合适......她有想法,她会退让,她会做辅助工作,让我把我的话说清楚。这个孩子的骨骼、也许大脑、心脏和血管都是我给的,可是我没法把肉给剜掉,她给了这个孩子肉身。”
两位律师齐齐叹气。
“这些工作笔记,全是你们写《性的命名术》用到的?”
“对。”
律师们将沉重的工作笔记推到一边,士兵们完成自己的使命了,她们没有提供离间两位君主的证据,心满意足地沉眠。
“这几本随笔是做什么的?”陈政举起一本来,辛果立刻认出那是在剑桥买的纪念笔记本,当时她们去拜访一位法学家,曾在七十年代创办过受家暴妇女保护组织的前辈。那是剑桥的春天,夹道的樱花如雪飘落,翠色长河款款流淌。
“写什么的都有,有很多她自己翻译的诗,一些日记。”辛果竭尽全力地回忆着,翻动脑子里的画面对她来说太困难了,得了抑郁症之后她的记忆力衰退了很多,“还有我得病的时候她记录下的东西,我自己写的很多都不记得了。”
程睿林翻开一张,上面赫然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猫头鹰,旁边是几行潇洒的英文诗,她不由得:“哇。”
不消说,辛果都能明白在感叹里藏着什么意义,既是对你们怎么如此亲密的责问,也是对你们竟然如此亲密的震惊。或许还有对世上能有两个这么亲密的人的钦羡。辛果为她和褚哲的默契感到无与伦比的骄傲过。
愈是骄傲坠落的时候愈是失落。
“画的是猫头鹰,什么意思?”
一个很显而易见的,几乎是明喻了:密涅瓦的猫头鹰,黑格尔的名言,法学家们争相引用,甚至饮用频率高到辛果光是看到都烦了。那只蠢猫头鹰为什么会出现在纸上?
“密涅瓦的猫头鹰*。”陈政简明扼要地说,“你问些重点吧。”
可是在她们提到的一瞬间,猫头鹰就变成了漩涡,黄昏起飞,带动天地变色,倏忽间把辛果拉回了几年前,那张画竟然在她脑海里如此清晰,就像是五分钟之前褚哲施施然走进来,拔开她那支钢笔,潇洒地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创作,推给辛果欣赏,大步迈开,走出会议室。可是辛果知道那已经是98年的事情了。
98年的冬天她们缩在一起取暖,辛果刚独自一人去了国内博士论文开题又回来,褚哲和她的宿舍门前还有没处理的小型圣诞树,同学送来的新年礼物,她们的白板上还留着辛果离开前写下的博士论文框架。她选了一条和正在写的书迥异的道路,她试图在纯粹法学理论的意义上反思过去男性法学家们创建的一切——伟大的社会契约论,伟大的正义论,伟大的理性人,伟大的康德的哲学思想,伟大的霍布斯的主权理论,伟大的所有父的骨肉。
她得跋山涉水地证明自己手上那块与男人们一样的手表不是为了装饰而存在的*,是因为它记录了被蔑视和被抛弃的日月,记录了举起盾牌挥动长矛的颠覆时刻。
为此辛果在答辩会上饱经折磨,她根本没法熬过时差,彼时她确诊抑郁症没两个月,每天深度睡眠可能不到五十分钟。答辩具体的记忆她丢失了,她像被众人围观的达米安,她冒犯了父,掀开了无知之幕,因此被父的群体处刑。那些记忆都是铁灰色,泛着青金石不近人情的光芒,或许那个冬天的北京真的太冷。
答辩结束后辛果匆匆回校,她的记忆因为要回到褚哲身边而出现一段轻盈的蓝色,褚哲来机场接她,后面的事情,前面的心酸,都在褚哲的拥抱里化解了,褚哲的格子围巾上有玫瑰的气味。辛果可能是在地铁上睡的,可能是在小巴上,可能到了宿舍才睡。总之那漫长无尽的睡眠结束后,辛果闻到屋子里馥郁的肉桂和饱胀的面包香气,褚哲坐在她身边,在看她写的随笔。冬日的阳光为褚哲披上金雨,五官模糊成一种心脏稳定跳动的舒缓的关怀,她温柔地问辛果,你睡得好吗。
辛果挪动过来,像条发懒的猪鼻蛇,把脑袋搭在褚哲的大腿上,看着她一笔一划勾勒出可爱的猫头鹰,戴眼镜,在生气。
“那不是我。”辛果埋怨。
“好好,你是密涅瓦,你是雅典娜。”褚哲笑道,她已经看完了辛果在随笔里对教授们的攻击,“越是被人质疑,我越觉得你勇敢。”
看到辛果要把嘴唇咬出血了,陈政叩了叩桌子,辛果的眼睛僵化,木木地投过来,完全的动物反应。陈政问道:“你现在还好吗?”
辛果抓住一个事实,好像这个事实存在,她就无坚不摧。
“我今天吃药了。”
陈政看起来更忧心忡忡,但是她接着问:“你们的随笔里,有没有能证明她的文章采用了你的观点,或者你的文章是基于她的帮助才能完成的?有没有关于《性的命名术》的分歧?”
辛果想不起来了,她惊慌失措,两只手相互抓握,像是左右互搏——但一定要捏断其中一只手的骨头。辛果用力去想,想不到。那是一团团抽象的、玫瑰色的云蔼、是色彩斑斓的情绪扑面而来,怎么她的情绪如此之乱?她忘记了很多。
“没有......”
“好吧。”
陈政推开随笔集,糖果和美梦的彩色士兵释然消散,在桌上留下她们搭建未来的闪光的细沙。
“田野调查笔记,工作反省册。这两本应该记录了大量的隐私吧?”
是的。不只是记录了辛果和褚哲之间的问答——她们像古代哲人一样记录问答,犹如雅典学院里两名充满朝气的学生。田野调查笔记更是她们眼睛所见,耳朵所闻的收纳,在华北平原的白桦林里,在干涸的田地间,在养牛妇女褐色脸庞的皱纹里,水流声、太阳升起落下的声音、麻雀和乌鸦拍动翅膀的声音、麦子生长的声音......
褚哲坐在田垄地头,广阔的干净的麦田一望无际,辛果在她身边,她们在寻找信号收听今天的广播。褚哲无意在麦田里成为守望者,可她沉思的面容,宁静的神情,让辛果不知怎么就拍摄下了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被程睿林夹在手指间。
“我可能要说一句无关的话。”她由衷感叹道,“对你们走到这地步我真的万分遗憾。”
她还要接着说,被陈政捣了一下,抽着气闭上嘴巴。
田野调查笔记记录了她们相识的钻石时刻。工作反省册则是她们成为珠宝鉴定专家后的相互扶持。
陈政翻动着记录无数个日夜成就的反省厚书。
很多都是辛果彻夜工作,接近脱力的时候,留下只言片语反省今日的进度,又为明天准备工作内容。
“99.3.21:04:30:为什么《性史》的翻译这么拗口?今天完全沉迷在阿尔都塞的概念里,对意识形态了解太过泛泛,这是无意义的,可能会误导我的研究思路。醒来切记抓住主线,不可乱读,提醒哲校对《性史》bio-power章节。”
“99.4.20:02:56:记得醒来要看帕特曼的分析思路,悔改,悔改,遇到理论则上蹿下跳,却不学习前人的分析思路,沦为狗熊掰玉米。制作一张图表来,切记解剖文本。提醒哲提交古代文学论文,提醒她阅读新章,起码给出三个建议。”
“99.6.25:06:02:论文校对还剩下标点,句读分明,绝对不能混乱。最后一节可以再为多元主义保留合理空间,以便日后修改。”
褚哲则是一周一记,一记就是皇皇几大张纸,彻底的反思,刮骨疗毒,还会评论此前辛果留下的笔记,小小一行红字缀在下面。
“99.7.03周六。本周进度:与辛果完成《性的命名术》第二卷 前三章,进度飞快,不觉得疲乏,但快的进度未必带来踏实的结果,今日回头重读,果然发现不少疏漏,一一记载如下,未来不可再犯……本周反省到此,担忧辛果睡眠,下一周完成更多工作,让她尽量多睡多吃。La vie est courte.Certains petits espoirs,Certains petits rêves,En outre une partie indique mutuellement la bonne nuit.”(人生短暂。有一点希望,有一点梦想,还有一句互道晚安。)
辛果当夜批注:看不懂!
她们明明就住在一起,只不过辛果和褚哲的课程不同,褚哲选修了大量比较文学和翻译课,她甚至还去打网球,因此极少熬夜,有一段时间她和辛果几乎错位生活。
褚哲回复道:这是在对你说晚安。
她们不是福尔摩斯和华生,尽管褚哲忠诚、身手敏捷、眼神温和,但是从智力较量上来说,有些朋友会将她们的关系称为普通版本的福尔摩斯和更入世的福尔摩斯。褚哲在进入耶鲁后比辛果更快被华人圈接纳了,发展了一些关系,而辛果在搞砸了几场学术研究会后只积累了很少的朋友,有一位牛津的华人学者在法哲学某场讨论会后称她“只有在绝对疯狂的世界才绝对正确。”
褚哲没有放弃她,她如同向无边无际的地狱下垂的灵魂,褚哲是那些奋力勾住她的蛛丝,晶莹的蛛丝,日光像水流一样顺着着纤弱的丝线流进她死木的身体里。
她怎么会忍心拔开过往甜蜜的每分每秒,寻找能够伏击褚哲的细节?
可是闭上眼睛,又想到褚哲在她备受折磨的时候说:“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工作了,我想我们不必再做朋友。”
想到圣诞节她给褚哲送礼物,看到褚哲和一位女性在槲寄生下深深拥抱,褚哲亲吻她的头发。
想到她惶恐不安,发烧中捉住褚哲的手,褚哲却说:“我对你的情绪无能为力。”
“那我们的《性的命名术》呢?你不要再和我一起写了吗?她怎么办?”
她笑了笑,轻飘飘地如同丢掉一张纸:“辛果,我晚上有个约会。”
她不再管我了,她先给我建造了鸟笼,打造了辔头,然后不管我了。
所以工作反省册最后只有辛果的字迹。陈政已经翻到了册子的最后,她皱眉:“这里只有你的笔迹,褚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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