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浊并没有动,只是皱着眉,随着呼吸忍受刀刃来回磋磨颈间的那一片皮肉。
伤口处往外渗得血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洇湿了衣领,所幸衣裳是大红色的,沾了血的地方只是比别处暗了些,看着并不明显。
即使如此,冯结依旧保持着力道,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沈浊一直盯着冯结的神情,他猜这人在犹豫。
结合两世的经历,沈浊大致可以猜到冯结厌恶断袖、甚至弃文从军的原因。
无非就是仕途受阻,而阻他的人,恰好是个想睡他的断袖。
无权无势的读书人无路可走,只能在被逼到悬崖边上时,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这么一个恨不得杀光全天下断袖的人,此刻却在犹豫,沈浊知道,是他骨子里残留的那点仁义道德在作祟。
同样的场景若是放在前世,也就是放在经历了无数场厮杀的冯将军身上,冯结会眼也不眨地杀了他。
但现在是刚参军不久的冯结,他即使在站场上杀过人,也摒弃了部分早就习以为常的仁爱,但当他面对自己这个无辜的普通人时,还是下不去手。
而迫使冯结走到这一步的原因,应该不止对断袖的仇恨,沈浊垂眸,看向疤痕还未完全消散的手腕。
冯结显然是得了命令的,而给他下令的人,官职显然在顾清之上。
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早就不用打哑谜了。
“是不是顾老将军让你来杀我的?”
第十三章 将军猜错了呢
“呃……”
静谧的树林深处溢出接连两声闷哼,接着就是重物跌落到密匝匝草丛上的摩擦声。
裹着寒意的冷风吹过,早已枯黄的树叶哗哗落下,掩盖住还未凝固的血迹。
顾清把刚擦完匕首的树叶丢在地上,转身把烦躁不安的马匹拴在树上,“马兄啊,你最好祈祷我完事后还能记得你们,不然你们可得饿死在这儿了。”
被困住的马儿挣了挣,震下几片树叶,陌生的环境使它分外不安,于是扯着鼻子朝顾清喷了两把热气。
“行吧行吧,不会忘的,”顾清马颈上的鬃毛,敷衍道。
要是放在往常,他真的不介意再乌漆嘛黑的环境里陪两匹马多呆一会儿,但是他现在心情差到了极点。
顾清黑着脸,瞧了眼由远及近的队伍。
“奶奶的……”王铜算计他也就算了,这赵青来凑什么热闹?
顾清扔下明显没有被安抚好的马,抄小道往逼近的队伍走去,他倒要看看,这赵青到底想要做什么。
铜虎山地势并不高,只是胜在人迹罕至,脚下的树叶不知堆了多少重,只要一踩就哗哗作响。
顾清本就烦躁,又被这声音吵得脑仁疼,实在忍无可忍,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开骂,“老子让你守着许回,你往我这凑干什么,皮痒痒了是吗?”
一步一步踩得不亦乐乎的卫朗把脚收回,撇了把嘴,“许公子让我来帮将军。”
“他说让你来你就来?他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
顾清骂完,一手拽过挠着脑袋思考问题的卫朗,掰着脸让他看赵青队伍中间的囚车。
“能看清里面是谁吗?”
卫朗憨厚的大眼眯成一条缝,“看着像是王虎……诶?不对啊,”卫朗瞄了眼头顶上的惨白的月亮,“不应该一个时辰以后再把他弄上来吗,将军你又改变计划了?”
“改变个屁!”
顾清一巴掌拍在卫朗脑袋上,“你瞅瞅,领头的是谁?”
卫朗顺着顾清的手指望去,就见赵青臭着一张脸走在前面,眼皮耷拉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军中有奸细,他们的计划泄露了?
“那怎么办?赵副将知道了咱的计划,那他带王虎上山干嘛,给将军捣乱?”
“是也不是,他只是想从我锅里分一杯羹罢了。”
顾清说着,把卫朗推到身前,“去,交给你个任务,把赵青的队伍搅散,让他们上不了山,然后,把王虎杀了。”
王虎早就成了残废,按理说回到军营晚上时就应该去见阎王了。但顾清还想让他发挥最后一点价值,于是一直让黄忠吊着他的命,奈何他运气太背,竟是落到了赵青手里。
“为什么?”
卫朗不明白,王虎就算落到赵青手里,那对剿匪也是有利的,为什么要把人杀了,人一杀,不就彻底没用了吗。
“不为什么,就是剿匪的这个功劳,我一点儿都不想分给赵青罢了。”
卫朗先是一愣,不理解自家将军怎么突然这么在意功劳这事儿了,接着转念一想,又觉得有道理。
毕竟前几天的赵青实在太过分了,这次的功劳再让给他的话,岂不是太憋屈了。
想到这,卫朗点点头,“将军你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好样的,完事儿了就去寨子外等我,记得绕过大道。”
顾清站在卫朗身后,神情不辨的脸色隐在黑暗里,唯有一双眸子漆黑发亮,犹如看准猎物的野兽。
不知想到了什么,这双眸子骤然一缩,接着就是卫朗的压抑的痛呼,“将……将军,疼啊……”
顾清被卫朗的呻吟喊回神,低头,才见自己一双手狠狠抓住卫朗腰后的皮肉。
“我怎么记得,在我爹指派给我之前,冯结其实是赵青麾下的百户?”
虽是个问句,但顾清的语气里丝毫不见疑问,卫朗身子一僵,“好像真的是……”
话还没说完,后背的力道就已经消失,卫朗转身,黑漆漆一片,早就没了顾清的身影。
先前诡异的氛围又涌上心头,想起之前见到冯结把玩的那把匕首,卫朗浑身一激灵,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等将军赶到,许公子不会已经成一具尸体了吧?不会吧……”
僻静的房屋再次回归沉默,沈浊头上的装饰已经取完,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肩后,衬得颈上的血迹格外渗人。
冯结又回到桌前,盯着凝上血迹的匕首出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把人放了。
这明明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可是……
“将军要知道,你这匕首只要划下,无论我是生是死,你的未来就都被这把匕首断送了。”
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声音清朗至极,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许回说得对。
许回要是死了,他只能算是完成了顾老将军下派的任务。
但顾清一定会查清这件事的始末,他或许会埋怨自己的父亲,但更多的,还是会将大部分的憎恨落在他头上。
顾老将军又是个宠儿子的,到时候,他就只能是一个维持父子关系的弃子。
可若不杀,就等于他在顾老将军那自断前程……
手指被刺破,鲜红的血迹叠在早已凝固的暗红上,冯结没有管,他抬头,目光定在沈浊手里把玩的匕首上。
繁复的暗纹交错于鞘上,昏黄温暖的烛光下,它却透出令人悚然的肃杀感。
匕首出鞘,沈浊拿到面前细细打量,他的手指细细抚过利刃,犹如品鉴一件绝世的宝物。
匕首光滑的表面映出他的面容,冯结坐在远处,只铺捉到倒映在匕首上的,沈浊眼里的一抹精光。
不过只是一瞬,这人就又恢复先前温和的模样。
冯结收回视线,看向自发结痂的手指。
削铁如泥的“玄天”和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一个比一个危险。
他现在有些庆幸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手,不然就算他成功把人杀死,他往后的日子也定会不好过。
“将军若是不介意,就帮我去打盆水吧,我想清洗一下伤口。”
冯结离开后,沈浊来到桌前,拿起冯结留下的匕首,觉得自己的冤孽又多了一重。
冯结要杀他,果然是受了顾林的命令。
其实这无可厚非,作为一位父亲,又是一军之将,自然是越谨慎越好,要是他,自然也不会希望自己儿子身边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
只是……
沈浊指尖抹过利刃上干涸的血迹,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重生,竟然会牵连出这么多的变故。
只一个冯结,就够让人头疼的了。
前世冯结孤身入伍,能一步步由百户走到千户,由战场走上朝堂,里面定是少不了顾林的助力与欣赏。
可今日这事一出,冯结就会成为顾林手下的弃子,如此一来,往后的命运轨迹也定会变动。
他重生这一世,本无意参与朝堂,更无意摧毁别人的前程。
沈浊神色黯然,前路茫茫,早在不知不觉中已重新规划了方向,往后的路,不知还会有多少变动。
若真是如此,他要如何做呢……
“砰!”
房门骤然被人踹开,沈浊一愣,愁容僵在脸上,他还没从伤感中回神,就被脸色又黑又红的顾清给吓了一跳。
顾清腿还没有收回去,就见沈浊垮着脸,脖子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伤口完全被血迹盖住,红乎乎的延伸至领口,埋进暗红的衣领中。
顾清呼吸一诧,“是不是冯结干的?”
沈浊瞟了眼顾清额头上的汗珠,一看就知道这人急着回来看他,满心的郁结散去,沈浊难得真心地笑了笑。
顾清胸口行起伏的厉害,身上的肌肉绷得死紧,仿佛只要沈浊一点头,他就能马上把冯结给撕了。
顾清越急,沈浊心情越好,“外面冷,将军进来坐吧。”
顾清不冷,相反,他现在非常热,一路策马奔腾可不是容易活,更何况他为了进寨子,又是翻墙又是爬树的,可沈浊出口,他还是走了进去,顺便一把夺过那把沾血的匕首。
不过一瞬,刚刚还在手中的匕首就已被扔出门外,滚了两圈,停在丛生的杂草里。
手心骤然轻松,沈浊瞧了眼扔完匕首就垂头沉默的顾清,哑然失笑。
这人,也太像个孩子了。
顾清就站在房中,一动不动,脑袋垂着,沈浊叫了两声都不答应,无奈,只好上前按着肩膀让人坐在凳子上。
顾清已经冷静下来,他抬头,盯着沈浊像是盛了星河的眸子,喉结滚动,像是有好多话要说,可犹豫良久,最后只是艰难道:“对不起……”
虽然认识不久,但在沈浊心里,顾清就是一个格外开朗,天大的事儿不往心中放的人,如今这么为难,怕是早就想到了他受伤的原因。
“将军来说说知道多少可以吗?”
顾清脑袋埋得更深了,越发像个做错事挨训的孩子。
沈浊有意去掰,想让人看着自己,可手还没伸出就停下,罢了。
“杀你是我爹的意思,还有,冯结是赵青的人。”
“对也不对,我觉得,将军应该误解了什么……比如,将军是不是觉得冯结是赵将军那边的奸细?”
顾清老实点头,沈浊却笑,“将军猜错了呢。”
第十四章 将军真聪明
顾清猛地抬头,一双眼睛瞪大,“什么?”
“将军是不是以为顾老将军将命令下给赵将军,然后赵将军再命令给冯百户的?”
沈浊问完,就见顾清肩膀一缩,这躲避心虚的样子,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冯百户告诉我,是林侍卫直接命令的他,所以将军能明白吗?”
“所以,奸细另有其人?”
沈浊点点头,的确,“将军为何怀疑冯百户?”
“因为他之前是赵青手下的人……没想到他竟然是我爹的人,啊,麻烦死了。”
顾清又抓了把头发,本来就乱的头发现在更糟糕了,“对不起,冯结是我爹的人,我不能帮你报复他。”
“将军啊,你知不知道,冯结应该算是我的恩人,若是今天要杀我的是别的什么人,我可能就见不到将军了。”
顾清抬手,抚上沈浊脖子上的血迹,伤口并不平整,显然是来回磨了多次,“很疼吧……”
利刃划破皮肤的那一瞬是疼的,之后就渐渐好了,沈浊原本是怕的疼的人,但上辈子又是酷刑又是毒酒的,早就习惯了,所以并没有觉得有多疼。
但他看着顾清温柔下来的眉眼,感受着脖颈间小心翼翼地触碰,突然觉得疼也是一件好事。
“嘶……挺疼的。”
顾清一慌,手忙脚乱把手撤回,“你忍一忍,还有最后一步,等到时候你就能下山了,回去让二楞给你请最好的大夫。”
“嗯,好,”沈浊十分享受顾清慌乱的样子,但同时又有些不忍,“我没事,将军不用担心。不过,将军啊,我有一个提议,冯百户是回不去顾老将军那儿了,但他对我有恩,将军能不能先收留他一阵子?”
“好。”
“那既然冯百户不是奸细,那将军可以让冯百户去查呀,正好将功赎罪,这样可不可以?”
“可以,”顾清挑眉,瞅着有些狡黠的沈浊,“你这是……在帮冯结求出路啊。”
“这都让将军看出来了,将军真聪明!”
“都听你的就是了,那还是让冯结守着你,半个时辰后,你们就可以下山了。”
顾清忙得很,交待完就离开了,过程中冯结一直守在门口,自然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底。
“谢谢……”
“你武功好吗?”沈浊直接打断冯结的话,接过水简单把脖子上的血迹洗去。
“还行吧。”
“那好,”沈浊随便找了个簪子,将一头青丝挽住,“你既要谢我,就帮我一个忙。”
冯结看着换上便衣后一身利落的沈浊,猜到不会是什么好事,只好出声提醒,“顾将军说,让我带你下山,不可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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