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他就不知道我没回去。”
铜虎寨大堂坐满了人,王铜坐在正中的主位,手里攥着一枚沾了血的令牌。
“你说,我弟弟在外面那群官兵手里?”
冷风穿堂而过,裹得堂中燃着的火苗四窜,位于下首的顾清弓着腰,动作间,夹在头发里的碎叶哗哗往下掉。
顾清的样子寒酸极了,一身短打沾满了泥土,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更甚者,左膝处的布料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磨破皮的鲜红血肉。
也不知道顾清上哪弄了泥巴,把一张俊脸糊得连乞丐都不如,一张嘴说话,就有浮尘往下掉。
“正是,我本想去看看地方到底多少人马,但走近一看,才知道他们中间拖着辆囚车,里面是我两天前才见到的二当家。”
南风知我意
顾清抹了把脸,将脸皮上的脏泥刮去,“二当家看见了我,就把身上的令牌扔到了地上,等他们走远,我才敢捡,这上面,可是二当家的血啊。”
王铜握住黏腻冰凉的令牌,眼睛盛不住的怒火流露到铜色的脸皮上,他咬着后槽牙,“老子的弟弟也敢动,我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召集寨子里的兄弟,随我灭了那帮狗官兵——”
“慢着!”顾清适时插话,“大哥,我仔细数了数,见他们足足有两千人,咱寨子里只有一千左右的兄弟,这仗,不划算啊……”
起身的王铜顿住,鹰似的视线落在顾清身上,“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回大哥,我们人数差距悬殊,硬打并不明智。不过,我们处在铜虎山顶,铜虎山地势险峻,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以,我建议我们还是要闭寨不出,只要我们能守住,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至于二当家……”
顾清摇摇头,面色为难,“二当家伤得严重,就算救回来也……所以,就当二当家为我们凛然牺牲吧。”
“去你妈的凛然牺牲,那是老子的弟弟,是铜虎寨二当家,我看谁敢说不救?”
王铜气极,完好的那只眼睛里爬满血丝,看着像要吃人。
“大哥,你这样就是不道德,他是你的弟弟,又不是我们的弟弟,你要救,为何要拉上我们啊。两三千的官兵啊,硬打也打不过。你弟弟的命是命,弟兄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放屁,他是二当家!”
“二当家?”顾清冷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二当家?据我所知,王虎就是个只只吃喝玩乐的废物吧,他当二当家,可是给我们创造了什么好处?连我这个新来的都知道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你倒好,竟然要带我们去送死。”
顾清说完,视线不动声色一瞟,果然见又不少凝眉沉思的家伙,想来应该就是不满王虎已久。
“所以,你就是不让我去救我弟弟?”
“大哥,不是不让,而是不能。”
“去你妈的不能!”
王铜走下主座,“老子的弟弟要不要救,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今儿我王铜把话撂到这儿,跟老子去的,老子敬你是条汉子;不跟老子去的,想想要是没有老子,你们能不能活到现在!”
说完,王铜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跟走大半的人。
顾清转头,看向留在大堂里的几位,笑得分外和蔼。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诸位明时势,铁某佩服,只是,不知各位有没有意愿,同铁某一块,做件大事啊?”
第十五章 还是读书人看着更亲近
空旷的大堂灯火通明,顾清坐在矮桌后,百无聊赖地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死死瞪了旁边的冯结一眼。
冯结生生接下一记眼刀,向来只有冷漠的眉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万万没想到,沈浊竟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想起沈浊扬言绝对不会让顾清知道的笃信样子,冯结感到一阵心痛,忍无可忍,靠眼神把怨气传递给一旁舌灿莲花的沈浊。
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说着“你知我知”的沈浊大咧咧站在大堂中间,瞟了冯结一眼就收回目光,丝毫不为自己的突然变卦感到愧疚。
顾清的计划他是知道的,无非是知道王铜是个宠弟弟的,所以想借王虎刺激人,让王铜情急之下把寨子里的人全都召集起来,然后里外夹击,一网打尽。
他本意也只是偷偷确定一下顾清的计划是否顺利,要是顺利,他也就能放心跟着冯结下山。
等他赶到时王铜已经离开,堂中就只剩下几位畏缩着不敢冒险的领头,顾清大着舌头,试图说服那几人今后跟着他干。
从第一次见面沈浊就知道,顾清的嘴上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否则也不会把一件助人的好事越描越黑。
如今一听,还真是如此。
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顾清得用两三句来解释,若真解释明白了也行,但也不知顾清肚子里是不是真没那点墨水,翻来覆去就是说不到重点上。
不能说全是废话吧,但实在没几句有用的。
沈浊旁听了一会儿,眼看顾清还没把人说服呢,就快把自己气极了,他没办法,只好出手帮忙。
如此,便有了现在的情况。
“说累了吧,快,坐下喝杯水。”
顾清顾忌着沈浊腿上的伤,特地搬了把椅子放到沈浊身后,见沈浊没空理他,就上前把人轻轻按在椅子上,接着就往人手里塞了杯茶。
盛情难却,沈浊没有推辞,低头喝了一口。
茶水似乎放久了,又可能本身就是这个味道,又苦又膻,沈浊已经好多年没喝过这么劣质的茶水了,甫一入口,眉头就皱了起来。
“怎么了,是难喝吗?”
“……有点。”
“那就别喝了,”顾清夺过茶杯放到别处,示意冯结倒了一杯白开水,“喝白水漱漱口吧,怪我,早知道这么难喝就不倒给你了。”
倒也没有这么矫情,沈浊摇摇头,“不必。”
顾清没强求,把杯子放在一边不说话了。
顾清为了试探山匪并没有袒露身份,现在在几个山匪头子眼里,顾清依旧是今天刚娶到媳妇儿的傻大汉。
和谐到诡异的一幕让旁边几个小山匪头子大惊失色,这满打满算也才一天吧,这铁三这么快就被人迷住了?
这对媳妇儿唯命是从的样子,跟着他真的会有出路吗?
他们虽不聪明,但到底还是知道不能跟着啥都听媳妇儿的妻管严的,虽然这个媳妇是个男的。
如此琢磨着,刚被沈浊说动摇的几人又犹豫了。
沈浊在朝廷里摸爬滚打这么久,早就能一眼看穿人心思,更何况这几个脸上还是藏不住事儿的。
“以上,就是我家夫君的意思,我只是代为传达,抱歉僭越。夫君,你看我这样说可以吗?”
顾清神游天外,完全没意识到沈浊口中的夫君就是自己。
腰间的衣裳一紧,顾清低头,就见沈浊拽着他的衣角,脸上写满委屈,“夫君,你这是嫌我多事生气了是吗,为什么不理我?”
顾清一愣,脸上佁然不动,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怎么会有人连委屈都这么好看啊,要是在配上几滴眼泪,那可真是祸水的东西了。
顾清咂摸着,对上沈浊清冷的眼神,浑身一激灵,强装镇定道:“差强人意,不过还行,没算白疼你。”
“谢谢夫君夸奖,”沈浊笑开,转过头,“诸位的意思呢?”
“我们先观望观望吧,不过你们放心,今晚的事我们是不会参与的。”
目的勉强达到,沈浊松了口气,“那谢过诸位。”
闲杂人等都离开了,顾清依旧木讷着,盯着沈浊的后脑勺愣了半天。
这人一口一个夫君,喊得也太顺口了吧……
“将军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哦,没什么,”顾清贱兮兮靠在椅子的把手上,贴近沈浊,神秘兮兮道,“还别说,小公子你演技口才都是一等一的好!”
沈浊瞧了眼顾清朝他竖起的大拇指,迟来的羞愧感涌上心头,他难得不好意思,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发痒的嗓子,“多谢将军夸奖。”
“不要谦虚嘛,反正我是演不来的,不过,你口才好好啊,这么快就能说服他们。我本来都快放弃了。”
因为你词不达意,他们理解不了你过于跳脱的思想,沈浊腹诽。
可对上垂头丧气的顾清,沈浊却只是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将军太威严了,他们不敢吧。”
“这样啊。”顾清笑开,向来毫无威严感的他显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那什么才是不威严的样子呢?
顾清后撤一步,上下打量了一遍沈浊,薄唇微挽,看人时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桃花眼也温润如水,给人一种相识许久的亲近感。
“果然,还是你们读书人看着更亲近。”
无缘无故被夸的沈浊一愣,没想到他前世在官场中磨炼出来的,疏远又客气的笑意,在顾清眼里,竟然是独属于读书人的亲近感。
太荒谬了。
沈浊瞅着一脸真诚的人,突然有些怀疑,顾清该不会真的没读过书吧?
不应该啊,他爹可是个探花郎啊,怎么可能不让自己的儿子好好读书。
疑问在心底越放越大,沈浊刚想试探一下,就见有人走了进来,说事情已经准备妥当,就等收网了。
“我和将军一起去吧,既然将军都安排好了,应该就不会有意外了。”
或许是知道了沈浊的厉害之处,这次顾清没有反对。
敌人当前,人人自危,沈浊与顾清趁乱,来到能够俯瞰大半个铜虎山的瞭望台上。
在顾清的示意下,埋伏在山寨外面的将士已经燃起火把,将山寨团团围住,喊杀声震天。
“我本意是想一举拿下王铜,然后招安这些山匪的。”
寨内的山匪已经被王铜召集起来,拥挤在白日与顾清对战的擂台周围。
王铜站在擂台上,手里端着酒碗,正激愤地说着什么,下面的山匪大多眼神坚毅,势要与王铜共进退。
沈浊大致数了一下人数,约有六七百人,这人数并不算多,若是强攻也完全可以拿下,只是对上这样的亡命徒,伤亡注定会非常惨重罢了。
而这样的结局,正是顾清不想看见的。
“你刚刚应该也套出部分信息了,他们大多是走投无路的流亡者,被王铜搭救,才能活到现在。”
“对,”沈浊并没有否认,“但他们也做足了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将军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顾清朝着拥挤的人群眯了眯眼,“这要看他们明不明事理了。”
顾清说完,接过旁边人拿给他的弓箭,搭箭上弓,瞄向人群中慷慨激昂的王铜。
王铜离他们的距离并不近,沈浊的视力不错,但也只能勉强勾画出王铜动作的轮廓。
看样子,顾清是想一击毙命。
弓弦拉满绷紧,顾清眯着一只眼,袒露在空气中的右臂绷起青筋,他左手一放,长箭随之窜出。
破空的翁鸣声传进耳朵,沈浊视线紧紧跟着箭矢,转瞬就见王铜头上的冠带崩裂,花白蜷曲的头发骤然散开。
吵闹的山匪安静一瞬,接着就炸开了锅。
接着,又是一箭,刚刚还散着的头发被削去一撮,随风飘落在地,而穿透发丝的箭矢,已经死死钉在王铜身后的锣鼓里。
长箭断发,既是挑衅,又是提醒,让王铜知道,这两箭本可以轻松取他性命。
两箭之后,顾清安排在寨子里的将士就已出动,将乱做一团的山匪围在中间。他们人数明不多,山匪若是有心突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可并没有多少山匪选择莽撞突围,他们挤作一团,看向面色阴狠的王铜。
“将军想留着王铜的性命?”
“不。”
候在寨外的将士终于攻破山寨最外围的防线,闯进铜虎寨,寨内不可避免的陷入激斗,但比前世沈浊经历的那一场小了很多倍。
铜虎寨很快沦陷,彻底成为顾清的囊中物。
相比于前世的伤亡惨重,这一次简直可以说是完胜。
王铜拼命抗争许久还是被将士押住,半跪在擂台上,他披散着的头发已经沾上了血,有几缕粘在脸上,漆黑的眼罩已经不知去向,那只久不见阳光的残眼袒露在灯火中。
沈浊前世并没有亲眼见到王铜的死亡,他只是在尘埃落定之后,从手下那得来一句死状凄惨的结论。
那时他满心仇恨,恨不得将王铜千刀万剐,所以在听到王铜的死讯时,心里只有说不出的畅快。
他从不曾共情过王王铜的遭遇。
直到他被捕入狱,早已半残的身体又承受了一遍酷刑,痛不欲生又浑浑噩噩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和王铜其实是一路人。
同样的悲惨的前因,造就两人后来同样的恶行。
王铜烧杀劫掠,他也一样,为了报复为了平恨,也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
所以啊,他活该和王铜有相似的结局,最后以一杯穿肠酒了却荒谬的一生。
“王铜必须死,但我还没想好,到底该给他什么样的死法。”
沈浊闻言微愣,反应良久,才想起这是顾清在回答他并没有答全的问题。
“若是可以,将军能让我处理吗?”
顾清看向沈浊,眼睛里倒映着沈浊身后的烛火,明明灭灭,让沈浊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
“可以,这场剿匪,本就是因为你存在的,把王铜交给你,再合适不过。”
第十六章 这可是你说的啊
这场剿匪,本就是因为你存在的……
因为我而存在的吗?
时至半夜,外面吵杂的收拾声已经消失,沈浊仰躺在床上,依旧毫无睡意。
沈浊从不知道,他明明早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了,却还能被旁人一句话在心里搅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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