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千夫所指。
燕稷抱着数年筹谋算计的硕果,让沈浊一人扛下所有的骂名。
欺君罔上、陷害忠臣、妖言惑众、死不足惜……
一声声咒骂落下,饶是不是很懂的顾清,都体会到了愤怒和委屈。
可沈浊自始至终都挺着脊梁,沉默着,直至他被丢进牢狱,才力竭地塌下肩膀,仰头靠在冷硬的石墙上。
密不透风的死寂裹得人喘不过气,酷刑之后,二皇子突然出现。
燕城带着埋葬了数年的真相出现在沈浊面前,幸灾乐祸又轻描淡写地,给他的半生执拗画下一个荒诞的句号。
毒酒下肚,挫骨断肠。
那双平静了多年的眼睛再一次红了眼尾,热泪滚烫滑落,是掺了血的赤红色。
月光从高墙之上的窗口进来,淡淡地落了人满身,将那两抹血泪照得触目惊心。
顾清懵懂地看着,空洞的心脏猛地紧缩,脑海中突然响起了数年前道士的那些话。
世间游荡多年,他早已明白了何为“死亡”,何为“消失不见”,他看着草堆之上瞳仁逐渐涣散的沈浊,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
“沈浊,沈浊……你不要消失,不要走……”
“你看看我!”
“沈浊……别离开我。”
“求你了,别不要我……”
月光逝去,换成淡到看不出来的晨曦,淡金色的光芒照着生命逐渐消逝的人。
三步之外,一缕游魂绝望地望着吼着。
被迫成为看客的沈浊沉默地闭上眼,他抚上心脏处,那里空洞异常,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硬地填满。
鼓鼓囊囊,带着胀痛。
顾清与他,一个懵懂,一个不知,两人一世的缘分,最后以死亡作结。
这梦,也该醒了吧……
沈浊想着,恍然睁开眼,他准备迎接大亮的天光,却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瞳孔骤缩。
堪堪幻化出人形的游魂神情悲怆,他明显还不适应自己的双腿,只能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孩般,踉跄着向前挪动。
短短三步远的距离,他迈了近十步。
顾清习惯了远远地看着,所以试探伸手的动作也不熟练,他指尖发着颤,想抹掉地上人眼角的血泪。
可指腹碰上去,只探到虚无。
他不甘心,次次失败,次次重来。
“沈浊……沈浊?沈浊沈浊!”
声声悲怆,固执地叫着没了气息的人。
沈浊被顾清喊得心痛,他想上去抱一抱他,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好久好久,顾清的声音弱了下来,沈浊从密密麻麻的心痛中缓了口气,只是这口气最终还是没能松下去——他看到顾清在笑。
笑意痴痴,嘴角轻挽着,像是十分雀跃。
顾清快速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沈浊面前,噙着笑去吻已经没了气息的人。
“沈浊沈浊!”顾清隔空拍了拍沈浊的肩膀,期待道,“我吻你了,你要醒过来了!”
人没有醒。
顾清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又凑了上去,随后雀跃地趴在草堆边,等人睁眼。
……
从欣喜期待,到委屈悲愤,再到空洞麻木,顾清固执地重复着轻吻。
沈浊静静地瞧着,忽然想起不久前顾清趴在窗户上看的那个话本。
里面讲述的是一个修仙的世界,男主人公不幸战死,女主人公悲痛欲绝,选择以命换命。
轻吻落下之时,完成生命的献祭。
沈浊终于明白,这一次又一次的吻到底代表着什么——懵懂的魂灵不知道何为人死不能复生,他只是拼命搜刮知道的所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重复尝试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只是,他注定不得愿。
熹微的晨光缓缓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明媚的天光,光影中的浮尘微动,像一只只扑火的飞蛾。
绝望堆积,顾清动作变得格外缓慢,他在沈浊额头落下最后一吻。
璀璨天光下的魂形几近于无,他缓缓低头,嘴唇轻触,眼底划过一抹异影。
原来,魂灵的眼泪,是空洞的黑色。
第一百零七章 坏了,露馅了
缠绵病榻数月的昌平帝陡然痊愈,把朝中上下打了个措手不及。
向来温吞少管政事的老皇帝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将朝中重臣召到宫中,进行了一整夜的奏对。
短短一夜间,老皇帝从家国天下事问到朝中局势,从外患问到内忧,一字一句都是对蠢蠢欲动的人的敲打——只要他这个皇帝还活着,就不要妄想着动不该有的心思。
自古到今,掌权者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觊觎他手中的权势,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
皇家无父子。
彻夜的敲打过后,昌平帝终于放了人,让众臣回府休息。
官员如潮水般从议事殿退出,垂头兜着袖子走在冗长的宫道上,众人皆噤声,耳边响起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细碎又谨慎的脚步声。
未待他们行至宫门,安静的人潮后突然响起传话太监尖细的嗓音:“传皇上口谕,宣太子、二皇子回殿议事。”
尖细的声音在朝臣的耳边回荡,他们沉默着退到宫道两边,空出中间的路,让走在前面的两位殿下转身回殿。
向来不和的两位皇子被迫并排回身,在众臣或试探或疑惑的目光中,去见他们的父皇。
宫女太监被尽数赶了出来,议事殿大门紧闭,里面只有父子三人。
殿外的阳光逐渐变得灼人,等到太阳高悬在议事殿的正上方,大门才缓缓打开。
无人知晓一晌的时间里,父子三人谈论了什么,只是伴随着两位殿下一同出来的,还有一道圣上口谕——春狩提前。
“春狩提前?”
沈浊穿衣的动作一顿,转身看向神情严肃的二楞,他又瞥了一眼不算明亮的天色,只觉睡了一觉后,脑袋的胀痛更严重了。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一觉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等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傍晚了。
梦境里的景象还时不时浮现在眼前,沈浊揉了揉太阳穴,把思绪从中扯出来:“这消息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外面的人都在说,春狩本来是在四月底的,现在改成四月初了,算一算……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二楞严肃道,“我想着这件事应该很重要的,就赶紧来告诉公子,没想到公子你竟然还没醒,我就只好把你叫醒了——诶?”
二楞忽然惊讶地凑近,抬头仔细瞧着沈浊。
沈浊在想老皇帝下令提前春狩的事,听见二楞疑惑,就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二楞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这里……”
沈浊疑惑,学着二楞的样子去摸,指尖刚碰到嘴角,就感受到一股刺痛,他一愣,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的混乱景象。
辗转厮磨的感觉渐渐复苏,昨晚惊讶之下没能表现出来的羞耻尽数释放,沈浊只感觉自己整个脸要烧起来了。
偏偏身边还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一边惊讶,一边担忧地问他:“公子,你脸怎么一下子就红了,是不是发烧了,我去帮你叫大夫去。”
沈浊连忙拽住要往外走的二楞:“没事,应该是酒劲儿还没有完全下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二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公子你应该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去。”
二楞一说,沈浊才想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吃东西,只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但又不想让二楞担心,只好点点头。
二楞高兴应声,蹦跶着往外走。
等房门完全掩上,沈浊才脱力般叹了口气,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昨晚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并且还做了梦。
沈浊揉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些,视线却被手腕上的淤青吸引,他皱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顾清不小心弄的。
得,脑子还没清醒呢,就先被迫又把事回忆了两遍。
真是没救了。
沈浊又破罐子破摔地按了下嘴角的伤处,细密的痛楚再次传出来,沈浊闭上眼睛,试图搞明白心中的想法,就听见房门被人推开。
二楞探进头,歪着脑袋疑惑地看了两眼沈浊的动作,道:“我刚刚给忘了,老爷让我转达给公子一句话,说,时候不早了,公子该履行承诺了。”
沈浊骤然睁开眼,看向二楞:“可是原话?”
二楞被他的严肃表情吓到,皱眉想了下,点了点头:“一个字都不差。”
沈浊点头,表情看不出喜怒:“行,我知道了。”
房门再一次在眼前紧闭,沈浊已然没了胡思乱想的闲心,他原以为昌平帝醒了,事情会变得好一点。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只是顾清……
沈浊垂下眉眼,眉眼间凝起几分犹豫不决。
饭菜很快被送进来,只是来的人不是二楞,小厮垂着脑袋,将餐盘一一从饭盒中拿出摆好。
沈浊撇了眼不甚熟悉的饭盒,顿住目光,很快又若无其事地从下角的刻纹处收回视线。
新端出的饭菜还热着,升腾的热气将菜色虚化了不少,也将菜香蒸腾得更加诱人。
“贵府的厨子果真能干,这短短两刻钟,竟然做出了这么多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实在是辛苦了。”
沈浊说得慢不经心,小厮摆盘的动作却是一顿:“啊,公子说的是,这是我家老爷新请来的厨子做的呢,公子快趁热吃吧。”
“新请来的厨子?可是从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醉仙楼重金请来的?我听说那家的厨子可傲得很,一般的钱财根本就没办法入他们的眼。”
“那可不,老爷可真是废了大功夫呢。”小厮头上冒了冷汗,匆忙放下盘子就向沈浊告辞,“公子慢用,小的一会儿再来收拾。”
说罢,不等沈浊点头就飞快离开。
沈浊用勺子舀了点瘦肉粥送进嘴里,肉丁细滑,入口即化,带着独有的荷香滑进肚子。
温热的肉粥让身子都暖了起来,连带着心中的阴郁都散了不少,瞧着满桌的菜色,沈浊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真是笨蛋,撒谎也不知道和下人统一一下口径,甚至连饭盒都不知道换一个。”
沈浊吃完饭后没有外出,而是饶有兴趣地看小厮收拾东西。
也不知道人是顾清从哪拉来的,胆子小得离谱,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点着桌面,那小厮就吓得差点把头埋进胸膛就地变鹌鹑了。
沈浊没有吓人的心思,只不动声色观察着小厮的举动,验证完心中的猜测后就失了兴趣,拉着人聊了两句就起身离开。
盼天盼地终于把人盼走了,小厮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心道以后给再多赏钱也不干这种活了,这也太考验人的心态了。
小厮收拾完,挎着饭盒跑了出去,他转过长廊走过小径,终于找到了吩咐他做事的人。
此刻顾清正心不在焉地坐在假山上,朝不远处的池塘丢石子,小小圆圆的石子落尽水里,砸出个水坑,迸溅的水珠落回水中,衍生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看到他过来,顾清将手中的石子一扔,翻身跳了下来:“怎么样,他可吃了?”
“吃了吃了,吃得还不少呢,”小厮道,想起府中下人对顾清的评价,胆子也大了些,“小的瞧着,公子最喜欢的还是那碗瘦肉粥,我去收拾的时候还听见公子夸它好喝呢。”
“吃了就好,他这一天没吃东西,应该也是饿坏了。”顾清喃喃着,松了口气。
小厮见状,只觉得自家少爷有些奇怪,明明和那沈公子关系不错,为什么不自己带过去和沈公子一块吃呢,还整得这么偷偷摸摸的,让他也跟着担惊受怕的。
虽然他有赏钱拿,也不算多委屈。
小厮想着,动了动嘴唇,到最后也没敢问。
可能是闹矛盾了吧,小厮自顾自找了个,觉得非常有必要从中调和一下。
“那可是,还是少爷了解公子,挑的都是公子喜欢吃的,而且啊……”
小厮卖了个关子,果然吸引了顾清的注意:“而且什么?你快说。”
“而且,公子还说,这个莲香瘦肉粥甚是好喝,改日,他一定要和少爷您一起去醉仙楼尝两碗最新鲜的。”
“醉仙楼?”顾清不确定道。
“昂,公子猜出不是府中厨子做的了,我就说是老爷从醉仙楼新请的厨子。”
小厮说得得意洋洋,他已经想好自己被夸有眼力见的样子了,却突然听见“啪”的一声。
小厮笑意一滞,就见自家少爷正满脸懊恼地以手抚额。
“坏了,露馅了。”
“啊?”小厮不解。
顾清不想理他,俯身抓了把石子又跳到假山上,他半靠着石壁,有气无力地往池塘里扔石子,连砸出来的水花都小了不少。
小厮等了半天也没见顾清打理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他都走出好几步了,才听见顾清的懊恼声:“我怎么就忘了,他自小在京中长大,不可能不知道,这莲香瘦肉粥是城南莲荫楼不外传的私家菜。”
小厮浑身一僵,明白过来是自己傻颠颠地往坑里跳,打了个哆嗦,抱着饭盒猫着腰跑远了。
第一百零八章 那走吧,我送你
时间眨眼而过,转眼就到了燕稷要求答复的最后期限。
明明已至午时,天色却阴沉得可怕,太阳埋在厚重的阴云后,透不过多少亮光。
黑云越压越低,空气中的水汽多到几乎要凝成水滴,沈浊只不过是开了会儿窗户,衣服就变得又潮又重。
空气窒闷,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宣纸上的字越来越乱,笔锋勾勒中多了肉眼看见的浮躁,沈浊叹了口气,将毛笔重重放下,走到窗前。
三月中旬,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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