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说薛尘霜的操练是无可挑剔,赵渠的操练便是花架子。
他麾下的兵像是没吃饭一样,出枪都带着股软绵绵的无力感,甚至连姿势都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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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书锦看不下去,正想走到那个兵士身旁说两句。
赵渠瞥见他的举动,手指在木制活椅上不紧不慢地轻敲两下,顿时将士们像是接受到了什么指令,变得认真起来,不过片刻后又故态萌发。
眼前的操练错漏百出,令人不忍直视,即使赵渠有心遮掩,将士们的表现也令人火大。
赵渠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眉宇间烦躁骤生,厉声道:“变阵!”
“左围右合。”
“中突围。”
“出枪。”
……
赵渠显然对军阵一事熟练于心,下的各种命令不用思考便脱口而出,然而他麾下的将士却乱成一团,前脚踩后脚,最后慌乱倒地。
“够了。”赵渠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个结果。他胸膛剧烈起伏两下,猛然伸手捶自己的腿,推着木质活椅转身离开。
他推椅的姿势狼狈又一切,好像身后有什么让他无法面对的东西,看一眼都觉得刺目。
段书锦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皱眉沉思。
旁边的萧韫却是蓦地被气笑了,冷冰冰道:“他这是糊弄都不想糊弄了?”
第四十章 人间极乐场
也无怪萧韫如此看不惯赵渠,他如今的行为,颇有小人成事不成就气急败坏的意味。
但段书锦却对赵渠讨厌不起来,反而蹙紧了眉头,眼中满是疑虑。
“别看他了。小人行径,毫无容忍之心的人,不值得一看。”萧韫眸色深暗,不满地伸手把段书锦的头偏了一个方向。
段书锦本能觉得赵渠不是那样的人,可萧韫又是他极为亲近的人,他贸然反驳,两方都是错。
所以干脆顺从萧韫的话,忙道:“萧大哥你说得对,旁人不值得我们费心。快到午时了,我们还是会营帐用膳吧。”
说罢,不等萧韫反驳,段书锦就自顾牵起他的手往营帐走。
萧韫垂眸看向两人相牵的手,唇角翘了翘,心情变得极为愉悦,身体十分顺从地跟着段书锦走了。
段书锦预料得不错,他们两人回到营帐时,东大营的将士已然将饭食菜品摆满整张桌子,显然是不想在招待外客这件事上落人口舌。
唯一让人想不到的,是段书锦在萧韫的注视下用膳时,赵渠遣身边的人送来了一坛酒。
“操练兵士做不好,偷奸耍滑,讨好人的事倒是做得顺溜。”萧韫眸光落在酒坛上,轻嗤一声,冷笑着开口。
若不是他碰不到实物,段书锦丝毫不怀疑这坛酒会被他砸碎在地。
段书锦猜测萧韫的身份是将侯。将侯者,总是对糊弄兵事一事无法容忍,而从他们进入东大营开始,赵渠做的桩桩件件事,都戳到萧韫底线。
他不知如何排解这种敌意,只好又一次拿自己作饵,分走萧韫的注意力。
“萧大哥,我们……我们喝酒!”段书锦豪气地把酒坛揭开,恨不得同萧韫痛饮三百杯。
萧韫看得发笑,又按捺不住骨子里的恶劣,忍不住出声逗人:“我乃鬼魂之身,如何陪你喝酒?”
“你不如看着我喝?”段书锦睁着澄澈而晶亮的眸子,笑着同萧韫搭话,“我酒量如海,千杯不醉,还从不知道我醉后会做些什么。不如萧大哥你猜一猜,喝完这坛酒我会不会醉?”
萧韫被勾得起了兴趣,大拇指下意识捻动,笑问:“你若是醉了,可有罚?”
不怪萧韫如此趁火打劫,实在是往常段书锦太过精明,小滑头一个,半点便宜都占不到,反倒叫他屡屡吃亏。
而如今段书锦凭着他那副瘦弱身板,面白似玉的书生面容,不知天大地厚提出了赌酒的要求,萧韫怎能不心火撩动,想按着人占便宜呢。
“这罚,自然是有的。”吊足了萧韫胃口后,段书锦佯装皱眉思索了一番,而后猛地贴近萧韫,只留下几拳的距离,“若我赌酒输了,往后我可答应你任何一个要求,如何?”
萧韫没说话,只是唇畔的笑意加深几许,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段书锦喝。
他本以为,段书锦都夸下“酒量如海”“千杯不醉”的海口了,怎么得喝完三碗酒才醉吧。
谁知段书锦端起酒碗才喝了几口,人就有些醉了,身体歪斜到他这边,手中酒碗哐当一声落到桌上,酒水洒了一地,而后闭上了眼睛。
“我就知你会这样。”萧韫顺势接住倒过来的段书锦,颇为无奈地呢喃一声。
他看着段书锦此刻的样子,依旧面白似玉,唇瓣嫣红,呼吸也十分平稳,没有任何酒意上头的样子。
不过天下那么多人,人人醉酒的反应都不同,许是段书锦恰好就是醉酒后不疯闹,安稳睡觉的那种。
萧韫不多想,抱着段书锦上了榻,替他脱去外衫和鞋子,免得他睡得不舒服。
段书锦这一觉足足睡了五个时辰,直到天色深黑,他才悠悠转醒。
刚醒来的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何事,只愣愣盯着屏风瞧,思绪缓慢回笼。
“醒了?你这一醉,醉得可真是久。”萧韫的声音忽然从旁插来,顿时叫段书锦想起了他和萧韫赌酒的事。
“萧大哥,你拿我开什么玩笑。我确实酒量如海,喝三坛酒都不会醉。”段书锦犹疑地从床榻上坐起来,目光扫在不远处的桌上,发现了翻倒的酒碗。
“别说三坛,你可是一碗都没喝完。”萧韫起初以为段书锦想耍赖,后来他见他一脸正色,完全不是说谎的样子,顿时反应过来酒有问题。
萧韫和段书锦对视一眼,纷纷猜到酒里下了蒙汗药。
酒是赵渠吩咐人送过来的,蒙汗药自然也是他命人下的。
唯一叫人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杀去他营帐一看?”萧韫眸中暗流涌动,身上气息变得危险。
“不可。”有自己想法的段书锦出声阻止他,“赵渠的心思比林玄泉和薛成霜都要深,若是贸然前去探查,不仅查不到什么,还会打草惊蛇,叫他再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我们不如就当没发现酒中有蒙汗药,暗中防备警惕,择机而动。”段书锦语气和缓,带着一股万事都在掌控中的沉稳,让人下意识选择相信他。
萧韫不想让段书锦以身犯险,更想快刀斩乱麻,冲去赵渠在的地方,逼供出他的目的。
但他清楚他拗不过段书锦,只好顺从他的想法,点头同意,嘱咐道:“蒙汗药不止能下在酒中,还能下在茶水中,你要格外注意喝的东西。”
万事都商量好后,段书锦重新坐回到桌边,歪头倒在桌上,装出被蒙汗药迷倒的样子。
石桌触感十分硬,歪着腰身的姿势更是折磨人,而赵渠的人不知道何时才会潜进营帐,偷偷把下药的酒水替换掉。
萧韫望着段书锦下意识蹙紧的眉头,心情也不虞起来。
若不是赵渠心思不轨,段书锦何必受这委屈。
名为赵渠的这根刺又往萧韫心头扎了两分。
“枕着。”同坐在桌前的萧韫不由分说递了一只手过去,强硬地塞到段书锦下巴下,让他不必这么难受。
两人关系亲近,段书锦只是看了萧韫一眼,就坦然接受了他的好意,乖乖枕着他手不动。
待在军营操心将士的训练,本就是一件极耗费心神的事。段书锦起初还只是在假寐,后来却是真的困了,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就在这时,萧韫忽然用指尖勾了勾他手心,示意有人到来。
段书锦赶紧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实则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道多出来的脚步声中。
那脚步声越靠越近,最后在段书锦身边停下。他没有发现段书锦的异常,而是把怀中的酒坛放在桌上,换走了那坛下药的酒。
将一切布置得天衣无缝后,赵渠派来的人小心退出房门,一个闪身消失在夜色中。
“我去追。”萧韫腾地站起来,手伸到段书锦下巴处,稍稍使了一点力就抬起他的头。
没等人反应过来,萧韫的脸就猝然放大在段书锦眼前,低头亲了过来。
羽毛般的触感一晃而逝,段书锦还没从迷糊中缓过神来,魂魄已经被挤出身体中。
而萧韫则占了他的身体,如利箭出弦,悄无声息探入夜中,追着别人的踪迹寻去。
现在萧大哥上我身已经这么快这么容易了?
段书锦仅惊讶了一瞬,就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赶紧追了出去。
身为虚魂的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四处飘荡且不费劲,段书锦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趴在兵器库房顶的萧韫。
他身体压低,耳朵紧贴瓦片,神色看起来并不好看,已然怒到极点。
直到瞧见屋前的段书锦,他才稍稍收敛了身上可怖的气息,支起身坐在屋檐上,朝段书锦伸出了手。
“这次不用你拉我了。”段书锦笑着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猛地蹬腿借力,飘上了屋顶,站在萧韫身侧。
萧韫收回视线,垂眸看了落空的手掌一眼,这才无奈地把手收回去,似乎十分遗憾没有牵到段书锦的手。
“赵渠在兵器库里?”段书锦耳力不如萧韫敏锐,只能听到一些嘈杂的声响,听不出下方的人在做些什么。
但从萧韫难看的神色来看,赵渠待在兵器库里做的并不是好事。
果然他这话一落,萧韫神色便再次沉下来,冷笑一声,轻嗤道:“除了他,还有很多人。他们在里面做的也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会完全打破你对赵渠的好印象。”
“就这样你还想看吗?”萧韫灼灼的目光直视段书锦,似乎只要段书锦露出一丝犹豫,他就会带着他立刻离开,不让他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哪怕错过揭露赵渠真面目的机会。
“看。”段书锦肯定点头。
见他这样,萧韫直接抬手揭了几片瓦片,让他能看清兵器库里的人在说什么。
瓦片揭开的瞬间,各色嘈杂刺耳的声音喷涌而出。
有不停摇晃的骰子声,叫大叫小的喝声,还有拍桌的巴掌声。
在这一干声音下,段书锦脸色缓缓变得难看,他赶紧俯身,顺着揭走瓦片的地方往下看,下方群魔乱舞的景象便尽收眼中。
本该存放兵器的地方,兵器却被腾到一边,在中间空出一块空地,摆上一张长桌。
长桌上是几个蛊盅、数枚骰子,以及许多胡乱堆着的钱财。
白日还因操练不佳,无法变换军阵而失魂落魄,大发雷霆的赵渠,如今却坐在长桌前的主桌上,端着瓷碗慢慢品酒,放纵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己沉沦。
至于围在他身侧的将士们,早已赌博上了瘾,眼睛发红地盯着摇晃的蛊盅,大声叫出他们下的赌注。
情至激动时,他们甚至解散了军袍,将玄甲军的身份忘之脑后。
这哪里是军纪严明的军营,哪里是闲人禁入的武器库,这分明是靡靡放纵地,不堪入耳,不堪入目。
一直对赵渠心存希望的段书锦,这一刻周身血液一寸寸凉下去,他唇瓣不停发抖,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状,萧韫伸手在段书锦背上拍了拍,他正欲说些什么,下方的赵渠却察觉到不对劲,猛地抬头看来。
在看见萧韫的瞬间,他眸子骤缩,手中装酒的瓷碗坠落在地。
在看到武器库的景象后,段书锦本该对完全纵容将士的赵渠厌恶不已,只是不知为何,看着赵渠愣愣望过来的样子,他竟然觉得赵渠在惊慌失措。
“走。”萧韫盖好瓦片,拽着段书锦跳下屋顶。
他并无怜悯之心,也不关心赵渠在想什么,他只担心他们再留下去,会被更多人发现,引来不必要的祸患。
毕竟赵渠身边的将士都做出在军营赌博这种无视军纪的事,又怎敢期望他们没有害人之心。
第四十一章 世子唯爱钱
“别赌了。”
掀开的瓦片被重新合上,窥探到他秘密的段书锦也早就离开,赵渠却仍保持仰头的姿势,愣愣看了许久。
直到仰着的脖子泛酸,身体僵硬得像石块时,赵渠才如梦初醒,哑声叫跟前的将士们停下。
可他的说话声太小,一出口便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在他麾下,被他故意放纵的将士们彻彻底底陷进了赌博中,一心放纵。
无法言表的悔意渐渐萦上心头。起初只是丝丝缕缕,宛如微小藤蔓,后来肆意生长,足以将赵渠缠得喘不过气来。
“我叫你们停下,别赌了!你们是听不见吗?”
酒坛被赵渠推下桌,坛子破碎的脆响和他发疯般的怒吼,传进每一个将士耳朵里。
将士们停了下来,神色讪讪地看着赵渠,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疯。
这些异样目光,在赵渠崩断的神智上添了一把火。他死死咬住唇,眼睛迸发野兽的凶光,抬手推翻了整张长桌。
赌博的骰子和蛊盅纷纷坠地,将士们赌博用的脏钱也散落四处,整个兵器库凌乱不堪,完全没有当初的热闹。
“赵军师,我们哪里惹你不快了,你要掀了我们的桌?”视财如命的人盯着散落的钱币,口气不善地出声质问,“当初同意我们放松身心,纵容我们赌博的是你,如今立牌坊的也是你。赵军师未免太多变了些。”
“赵军师还以为自己和曾经一样,威名赫赫,被世人敬仰吗?你如今不过是个断了腿的残废,不受林将军和薛将军重视,屈居东大营一角,带着我们这些新征的将士。”
“你带不出好将士,我们也不服你。你若知趣,就别指手划脚,妨碍我们做任何事。”
几个气性大的将士腾地站起,纷纷用最刺耳扎人的言辞指责赵渠。
许是他们说的话太过分了,大多数将士保持沉默,用担忧的目光望着赵渠。
“学会顶嘴了?”赵渠非但没被这些话刺激到溃不成军,反而冷静下来,眼神逐渐冰冷,似刀如刃,叫人心生退意。
他猛地伸掌拍向活椅,迅速倒退,伸手抓起武器架上的一柄长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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