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赵渠已经残废了,但众将士见他拿武器仍旧害怕,只是还没等他们后退,他已经单手推着活椅冲了上来,几枪打在刚刚嘴碎将士的膝弯上,痛得他们双膝跪地。
“你们毫不收敛,知不知道惹了多大的麻烦上身?”赵渠手握长枪,垂眸看着几个将士的狼狈样,冷声质问。
“身为将士,却毫无警惕防备之心,连一个病秧子悄悄翻上屋顶,掀开瓦片往下看都没发现。”
“在军营重地赌博,还被皇上亲封的监国看见,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掉?”
赵渠的话吓得众将士脸色惨白,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军师,你想办法救救我们。”
“军师,你和我们是一起的,出了事你也跑不了啊。”
兵器库里求饶声此起彼伏,众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赵渠身上,对他无比恭顺起来。
赵渠一直在求得将士们的认可,可是真的实现这个愿望时,他却觉得眼前的场景无比刺眼。
男儿膝下有黄金,将士膝下的黄金分量则更重。可为了求他保命,他们轻而易举就跪了,甚至不愿自己去想办法谋取一线生机。
赵渠眸光再次变得黯淡,眼里充满失望,仿佛再也明亮不起来。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攥紧拳头告诫自己认命,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又是那个身坐活椅,麻木不仁,冷眼旁观俗事的废人。
“都起来吧。你们是我麾下的将士,我自然不会不保你们。”赵渠让将士们起来。
可将士们完全被段书锦监国的名头吓到,觉得段书锦进宫面圣,在昭明帝面前参他们一句,他们就性命不保,因此心惊胆战,完全不敢起来。
赵渠竭力压下自己对段书锦的那一丝莫名的惧意,揉了揉额角,故意装出不屑的样子:“段书锦身背骂名二十年,被人视作笑柄,拿来取乐玩笑。想必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高尚人物,而是卑劣的俗人。”
“俗人心中有欲望,是最好拿捏的。我们只要找准他喜欢什么,收买他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赵渠装出来的沉稳镇定,鼓舞了所有将士,他们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围着赵渠打转,甚至还有人兴致勃勃问:“那军师,我们何时去套段书锦的话?不如现在就去?”
听到立刻去找段书锦的提议,赵渠猛地收紧了手掌,指甲掐进肉里。
“今日太晚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早我再去。”赵渠推着活椅转身,快速往兵器库外驶去。
直到所有将士都被他甩在脑后,他才敢松开手掌,放松身体,任冷汗浸湿后背。
七年了。
赵渠自嘲一笑。
他凭借这具残破之身,在东大营过着这样不受人重视,索性放任自己麻木沉沦的生活已经七年了。
麻木是他大多数时的样子,偶尔他才会想到曾经受伤流血但恣意潇洒的日子,可是为什么段书锦这个外人要闯进东大营,唤醒他对自己的厌弃。
他的狼狈不堪,被东大营这些将士们看到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被段书锦看到?
被人看见狼狈的样子就够了,可他为了那群不堪一用的将士,为了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伪装,还要去段书锦面前摇尾乞怜。
段书锦不过是主将口中的废物,他凭什么要受这些辱?
赵渠咬紧牙关,嘴巴里都有了腥味。他不断回顾往生,有战场上的厮杀,腿断之后旁人怜惜的眼神,他逃回家乡的狼狈身影,还有家中亲友最初殷切待他,最后却恶言相向的丑恶……
他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事,不是断腿,而是在断腿后没有自戕,而是轻信家中亲友。
怀着愤慨悲呛的心绪,赵渠推着活椅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找了借口才成功拖延一夜,不用去见段书锦,不必受他怜悯的目光,他多希望这一夜永远不会过去,可偏偏光阴似流水,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他装作镇定,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中,一脸坦然无畏地推着活椅进入段书锦的营帐。直到掀开帘子,看到段书锦端坐在桌前,赵渠的伪装才有了一丝裂缝。
石桌上摆放着两个茶盏,白汽袅袅升起,分明是才泡好的热茶。而段书锦又端坐如松,眸子一直看向营帐帘子的方向,分明是猜到了赵渠回来。
一想到自己的挣扎犹豫都在段书锦的预料中,赵渠便觉得如芒在刺,有种转身逃跑的冲动。
赵渠不肯让自己露怯,推着活椅靠近石桌,端起杯盏喝了口茶,才出声询问:“段世子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拿捏住了军师你这么大的把柄,随时都能要你性命,你不来找我我才会觉得奇怪吧。”段书锦把玩着杯盏,抬眸对着赵渠轻佻一笑,眼中的贪婪虽然有所掩饰,但赵渠仍旧一眼看透。
赵渠讨厌段书锦眼中的贪婪,却又庆幸段书锦果真是个俗人。他僵硬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神色不再藏着拘谨,抬手再次喝了口热茶,这次他终于尝到了茶水的醇香。
他松懈得太快,又从未真正去了解过段书锦,所以没看见段书锦浮于表面的贪婪背后,藏着清明的算计。
他更不知道,这座营帐里,除了他和段书锦外,还坐着一个无人能看见的恶鬼。
恶鬼对他厌恶至极,在他进入营帐的瞬间,周身便溢出冰冷的气息,黑红的血顺着衣摆往下滴。
如此骇人的恶鬼,却在被段书锦看了一眼后,瞬间收敛了身上所有凶煞气,变得无害。
甚至在段书锦假意说出威胁赵渠的话时,这个恶鬼笑着偏头,眼中尽是看好戏的意味,似乎是想不到看起来纯良的人,骗起人来竟这么娴熟。
“段世子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只要我能弄来,我定竭尽全力,只求世子留我和我麾下的将士一命。”赵渠倒扣杯盏,放低姿态,开始求起段书锦。
段书锦最初并不上当,还端着君子的姿态,明嘲暗讽道:“若是军师从一开始就约束下属,言明军纪,赏罚分明,今天怎么会求到我头上。”
这些话无一不扎在赵渠心上,他暗暗攥紧手掌,脸上不露丝毫破绽,明明被段书锦踩进泥底,却还要对他展露笑意。
“段世子教训得是,以后我定当约束他们,绝不让他们再做一件糊涂事。”赵渠连连应错,小声试探道,“就是不知世子是否给我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好说。”段书锦勾唇浅笑,把手中的杯盏啪地丢出去,双腿架起来抬到桌上,姿势粗鲁且放肆。
他伸手揪住赵渠衣襟,另一只手则两个指头捻在一起,来回搓弄,暗示道:“本世子唯爱钱。千两票子不嫌多,万两银票就更好。多多益善,军师可懂?”
赵渠咬牙忍耐,脸上依旧没露出任何愤慨之情,只一味应承:“只要段世子手下留情,我必奉上所有钱财。我这就去筹钱,不让世子多等。”
说完不等段书锦吩咐,赵渠就调转活椅,匆匆往营帐外驶去。
在转身的瞬间,他神色就变了,脸上只剩冰冷与厌恶。
想不到宣平侯段成玉一生威名,受人称赞,竟生出段书锦这么个见财眼开的草包,真是天意弄人。
赵渠心意正难平,身后的段书锦忽然看着他背影叫到:“元将军……”
“段世子,元将军十年前就离开东大营了,你若是想问他的事,恐怕只能去找主将或者薛尘霜。”赵渠狐疑转身,不清楚段书锦为什么会提到元昭。
“本世子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你不知道就算了。”段书锦作罢,挥手让赵渠离开。
赵渠得了差遣,推着活椅飞速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营帐。
第四十二章 元昭将军
“试探他的方法有很多种,你何必选这种吃力不讨好,还会让自己背上骂名的方法?”
赵渠一走,萧韫便不再收敛,径直飘到段书锦身侧站着,两人的距离极近,衣袍贴着衣袍。
段书锦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身侧冰冷的气息,也察觉不出萧韫不寻常的亲近,坦荡抬头,冲他一笑:“这方法虽然吃力不讨好,却是最快见效的。说不定明天就能有结果。在这之前,萧大哥你陪我去找薛尘霜一趟吧。”
段书锦说的是求人的话,语气却并无求人之意,神色也是从容的,好像笃定萧韫会陪他。
萧韫清楚段书锦对东大营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和厌恶之感,不放心他一个人独自出去转悠。更何况他也不是大度之人,只想随时随地和心上人待在一起。
两人到薛尘霜的营帐时,薛尘霜正在练兵。
瞧见段书锦这个不速之客,他脸色迅速阴沉下来,把长枪丢给将士,转头就要避开。
“薛将军,我来找你拿东大营的军给账本。”段书锦赶紧高声叫人,闹出的动静引得在场所有将士看来。
讨厌段书锦是他自己的事,薛尘霜并不想让将士们多想,也不想落人口舌。段书锦把动静闹大,他骑虎难下,只好转身,虎声虎气道:“段世子跟我来。”
说罢也不管段书锦有没有跟上来,薛尘霜转身就往账房走。
段书锦也不生气。
他清楚薛尘霜对他有气,没当众忽视他已是给他面子,要是他肯好声好气引自己去账房,他反而会怀疑薛尘霜是不是中邪了。
段书锦心大,萧韫却心似针尖,当即就记了仇,心生不快。
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将领,早晚要狠狠栽个跟头。
段书锦和萧韫走到账房的时候,薛尘霜已经从一堆堆满书的架子拿出段书锦要的账本。
薛尘霜生得五大三粗,剑眉鹰目,一看就给人一种凶恶之感,他拿着账本直立在门前的样子,像极了一尊杀神。
看到他这个样子,段书锦当即打起了退堂鼓,顿住了脚步。
谁知下一刻薛尘霜这个杀神竟沉着脸,步步逼近,像是要取人性命。段书锦因此更加惊疑,微微往后退。
他退的小步比不上薛尘霜的大步子,不过一瞬,薛尘霜就站到了他身前。
“段世子,你打算何时离开,我们东大营可容不下大佛。”薛尘霜一边质问,一边把账本狠狠拍在段书锦胸前。
薛尘霜并没有收敛力道,段书锦被拍得神色一变,后退两步。他没有叫出声,忍着痛想去接账本,账本却当着他的面落到地上。
愣了一下后,段书锦抿紧唇,下意识弯身去捡账本,手腕却被身侧的萧韫拽住。
“他在羞辱你。”萧韫语气冰冷,望向薛尘霜的目光阴沉锐利,把人从头凌迟到脚。
我知道。我不在意。
段书锦抬眸,对着萧韫安抚一笑,强硬挣开了他的手,蹲身把账本捡了起来。
从薛尘霜出声开始,他就听出了他的不待见之意,后来给账本,则把那些折辱摆到了明面上。
他做不到人人所爱,就力求坦荡,不被那些满是恶意的言语和行为打倒。
“薛将军说笑了。我奉皇命而来,为君办事,自然要办好事才会离开东大营。”段书锦不卑不亢,话音镇定从容。
他越是这个样子,薛尘霜就越心烦意乱。
贸然来东大营,把东大营搅得一团糟的人是段书锦,如今行事尽显高尚,宛如君子的人也是段书锦,好像他薛尘霜和林玄泉才是恶人,而段书锦最最清白无辜。
“皇上若是知道你拿着他的旨意,欺压军中将士,不知会不会后悔让你来军营视察。”直性子的薛尘霜厉声质问,眸中威压逼人。
听到这话,段书锦终于明了薛尘霜的刻意针对从何而来,
原来他撞破赵渠携他麾下将士赌博,以此为把柄要挟赵渠献上钱财的事,薛尘霜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仅清楚,他还心生愤慨,抱着为同僚出气的心思跑来质问刁难他。
当初当着那么多人面撞翻赵渠的人是薛尘霜,如今为赵渠抱不平的也是薛尘霜。
从这一点来看,薛尘霜根本就不讨厌赵渠,而是怒其不争的痛惜。
段书锦顿时更加坚定心中那个想法。
“我从始至终都在奉旨办事,不知道薛将军在说什么。”段书锦急急出声打断薛尘霜,“薛将军,我就不叨扰你了。”
说罢,段书锦攥紧账本,冲萧韫使了个眼色,转身往他的营帐走。
回到营帐还没喘口气,喝盏茶解渴,段书锦就扑到桌前坐下,埋头翻起账本。
燕朝自景帝那一朝流乱之后,一直在休养生息,不仅减轻徭役,还对参军的百姓进行嘉奖,甚至因在战场受伤而退军的人,也会进行安抚,朝廷年年给予致仕金。
安抚一事当然不是乱进行,而是根据将士们伤残的程度,给予不同的致仕金,同时登藉在册,存账本在军中。
段书锦手上拿的,正是东大营的致仕金册子。
张张泛黄的纸页被飞速翻过,段书锦目光从密密麻麻的人名和账目上扫过,终于在不起眼的位置寻到元昭的名字。
元昭的情况和其他将士不同,他的名字在册子上记了两次。第一次登记的是乙级伤残,朝廷给的致仕金是每月五十两银子。三年之后,元昭突然由乙级伤残变为甲级,致仕金由原来的五十两变到一百两。
每月五十两,朝廷给了三年。
每月百两,朝廷给了七年。
两者粗浅算下来,是万两多银子,正是段书锦向赵渠开口要的数目。
如果赵渠真的能在一天内拿出万两银子,那他究竟是谁,就昭然若揭了。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段书锦仍旧心存幻想,希望赵渠不是元昭。
可事实注定不如他所料,等到响午的时候,赵渠便带着大包银两,推着活椅进了段书锦的营帐。
“赵渠军师这么快就把银两准备好了?”段书锦用轻佻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藏在袖口里的手却在轻轻发颤。
“总共万两白银,都在这了,请段世子过目。”赵渠没察觉到段书锦的异样,双手拿着包袱搁在桌上。
万两白银,已经不是小数目,足够许多寻常百姓过一生。可赵渠对这些钱财没有丝毫留恋,只用万分薄凉的目光看着包袱,唇畔隐含一丝嘲讽的笑意。
万两白银,就买了他两条腿,让他从此无缘疆场,与上半辈子的战功赫赫再无关系。
段书锦这么爱财,用这些破铜臭买他一个不管闲事,值了。
赵渠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段书锦已经飞快点起银子。他来来回回点了数遍,得出的数目都是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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