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仲是为了鹤温谷,确切的说,是为了管奚,才走此险棋。
看如今这情形,晏疏随身之物突现鹤温谷,秽玡再现也与鹤温谷有关,鹤温谷即将遭难已是定数。常仲和管奚早已作古,如今只能托付于晏疏。
二人言说已久,自常仲卜算之后身形就愈发减淡,晏疏恍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鹤温谷外的阵里,你作何出现在那?”
在离开阵前夕,于晏疏遥遥相对的正是常仲。
常仲表情先是有片刻茫然,很快反应过来,道:“我本以为那只是个梦。许是我这魂元在这待得太久,沾到了某些东西上些许,而那东西又被带了出去,没想到阴差阳错,正巧引你来此。”
晏疏转动珠串的动作一停,手指卡在两个珠子中间的空隙里——这串珠串少了两颗珠子。
大雪成了天然屏障,常仲的身体变得愈发模糊,似乎下一眼就要散在雪中。
晏疏久久未在多言,眼看着那身影即将彻底消散时,他忽而听见常仲说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此消彼长,你如今强留于世,必然有其他损耗,只可惜我道行不够,算不得太多。方才听你所言,我只怕……你若真非所愿,可去邳灵宫问问柏明钰,毕竟我们这些老人,就只余他一个。”
晏疏一愣:“……我虽醒来时间尚短,但听闻王鹿还在,只是常年闭关。”
“王鹿?”常仲声音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既在闭关,也不方便询问。”
晏疏点头:“我自有衡量,你且放心去吧。”
许久未得到回应,晏疏以为常仲的魂元已散,他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听见风雪里的一声回应:“其实并非全然死局,你……”
“快走吧,再说你就不用去见管奚了,他若站在我床前,我定然把他挂到房门上,就像他当初挂自己徒弟那样。”晏疏摆摆手。
“……”
“保重。”
一阵风吹过,厚重的雪幕被吹散了,眼前只余下两颗粗壮的大树,树干之上,枝叶交错,像极了两兄弟勾肩搭背,却又有些过于亲密。
两树年头甚久,不知种于何岁。
晏疏离开前看了两树之后的一颗石头,那石头圆润光滑,于雪地中不甚明显,周围摆放着块头稍小,模样差不多的几颗。
晏疏从旁捡了根木棍,在上面挑了挑,而后随手一扔,头也不回的走了,任由上方树枝颤抖不止,似乎在抗议着晏疏的行为。
而就在这时,晏疏手中珠串突然一颤,几颗珠子冰的刺骨,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晏疏面色一凝,手凭空挥动,下一瞬,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那人身高腿长,比晏疏还要高上半个头,身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气息,手里提着一把重剑,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赤红着双眼,似乎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拆骨入腹,却又能在那侵略的气息里察觉到一丝委屈和小心翼翼。
要不是男人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气息,而那身影晏疏有曾经见过,晏疏能一箭射过去,将他钉在那两棵秀恩爱的树上。
可惜……
晏疏不知道对方这又是生哪门子气,单是瞧着对方的模样,轻笑一声,软着语气问了一句。
话音未落,那人却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狼,没等晏疏反应过来,突然一个箭步上前,用力将晏疏抱在了怀里,不听地念叨一句话:“我想你。”
才一日未见,哪至于这么粘人?
晏疏从未和人这般接触,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慌忙想要推开却发现对方已不是少年模样,即便依旧有些瘦,可那力道却十足十。
晏疏无奈,将抵在胸前的手往旁边挪了挪,拍着对方的后背安抚着。
哪知道这越安抚越来劲,箍着他的手臂险些把他压断气。晏疏强压着火气,想劝慰几句,却在这时耳垂上突然一凉,柔软的触感让他登时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竟然是一个吻——一个落在耳垂上的吻。
等会儿……
他好像……
被徒弟……
轻薄了??!!
第46章
萧亓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状态,尤其是一向深沉的双眼此时涣散没有着落点,似是看着前方之人,实则飘忽不定,不知落到了何处。
晏疏动用了魂元才将萧亓推开,不曾想会撞见这样一双眼。
原本存在于少年身上的稚嫩已然散于寒冬里,雪天光线差,显得他五官愈发深邃,看人的眼神就带上了侵略,哪怕晏疏有所准备,在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心中依旧生出一种要被这个人拆了的错觉。
上次见到此景还是在那个古怪的阵里,时间匆忙,那成年人的身影也不过存在了几个呼吸间,晏疏寻得阵眼后再回来时,少年已然如故。
当时晏疏一直以为此乃其体内的黑气作乱所致,而如今再看,似乎并非如此。
晏疏将萧亓拉到此地,全然没想到会面对这样一个情况。
此地算得一个独立的地方,依托于鹤温谷所建,叠于大阵之上,晏疏因曾经参与其中,又有珠串做引,轻松入得此地。
晏疏其实就已经察觉到有人入地窖,但只当成普通弟子来地窖寻书,并未在意。直到寒气外泄,带着不将人冻死不罢休的气势,晏疏突觉不对,那两颗置于萧亓身上的珠子在紧要关头给了回应,晏疏不敢耽搁,赶紧将人拉了进来。
白千满和莫衡是顺带,如今两人倒在雪窝里人事不省,只有这个不省心的小徒弟擅自长个子不说,还搞偷袭。
晏疏摸着耳朵,大雪天里比炉火还要烫上几分,越揉温度越高,最后晏疏只得放弃。
将人拉进来是权宜之计,瞧见萧亓胸口处微弱的蓝光,晏疏立刻明白萧亓如何捅了阵。
此地入口虽安置于地窖之中,并非拿着“钥匙”就能踏进,还需要带着阵认同的气息,比如管奚给溥屏的传承,再比如晏疏这个参与者。若非晏疏的珠子,萧亓只能看见老旧的书架,而不是破开阵的一角,引去寒霜。
那寒霜要比寻常冬日冷上百倍,本就是起着防备的作用,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若非晏疏将人扯进来,保不齐就要冻死在外面。
人都到了面前,阵眼之事也大体有了眉目,此地不便多留,接下来就应该带着几个小孩儿出去,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送回园中,不然这徒弟的身份……
晏疏怀疑过萧亓其实本身有修为,很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不见了,偶尔会像现在这样冒个头,但他本人似乎无所觉,所以先前萧亓突然长大之事,晏疏从未和萧亓提过。
晏疏对修行之途并无歧视,即便同为仙门,修行尚且有别,即便鬼修是靠着阴气修行,也不能因为这条就将其归为邪门歪道。
阴气来源甚广,非特指横死之人。
寻常人只道闹过灾荒的村镇、出过祸事的宅邸阴气深重,却不知那些或因病故去或寿终正寝之人人同样含着怨、散着阴,没有人真的愿意去死。
那些所谓坦然赴死的,也不过是带了某种信念和责任。
所以哪怕萧亓真为鬼修,在未做伤天害理之事的前提下,在晏疏这里与寻常修士无甚区别。只是这一道上,晏疏算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如此想想,这声“师父”确实不必叫。
萧亓的状态看起来有点怪。
他有此遭遇是因得晏疏的两颗珠子,却也亏得那两颗珠子护身,哪怕问题再大,都不至于伤及性命。
如此晏疏稍稍放心。
晏疏思虑很多,动作未停,想叫起白千满和莫衡离开——这两人年纪虽小,但要晏疏扛着那是断然不可能,怎么也得让他们自己走出去。
晏疏刚走到萧亓身侧,手腕突然遭力,晏疏低头。
萧亓皮肤很白,凸起的青筋像裂缝一般向四周延伸,看起来骇人。
若不是晏疏亲自感受,换个人来看,都快怀疑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将手腕掐断那种。
萧亓现在状态不对,思想不知道又梦游到哪里,晏疏不欲与之计较,可惜耳朵上的热度还未散尽,这种简单的拉扯也跟着染上了别样的味道。
晏疏强忍着心中的异样,拾掇起长辈的身份,拍了拍萧亓的手背。
“乖,我去叫着那两人,咱们现在就离开。这里风雪太大,待久了对身体不好。”阵中的气温不抵寻常的冬日,短时间待着不觉得有什么,久了寒气会浸到骨子里,影响修行。
虽说用点时间就能将其驱散干净,但没事谁会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萧亓此时不知是哪根筋不对,晏疏的话并未起到任何安抚作用,反而让萧亓眉头皱得更深,薄唇紧抿,一副晏疏说什么都不相信的样子,手下力道也更大。
晏疏手腕都快断了,转头看了眼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个少年。
即便不在阵中,这样躺在雪地里也很容易冻出病。莫衡也就算了,虽然修为尚且不高,但也是修行之人,白千满可就惨了。
晏疏叹了口气:“那你想如何?”
萧亓似乎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愿,向前走了两步。
晏疏立刻明白,萧亓这是愿意跟着。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晏疏试着往前走了一步,萧亓跟了一步,磨磨蹭蹭的几步终于到了白千满跟前,晏疏想蹲下,萧亓却先一步出了脚,在白千满的腿上踢了两下。
晏疏扶额。
平时就觉得萧亓粘人,如今精神出了问题,变得更粘人了。
好在这两脚踢得不重,在萧亓又有抬腿意思之时,晏疏阻止了他,蹲下拍了拍白千满的背。
就在这时,大雪几乎封音的林子里,晏疏隐约听见一点点声响。
那是踩在雪地上才会有的脚步声,咯吱作响。
晏疏就着这个姿势转头,看着身后空无一物的林子,与此同时,因为拉着晏疏而不得不跟着蹲下的萧亓突然松了手,站到晏疏的身后。
漆黑的身影将月白色的身影挡在身后,晏疏视线上移,这才发现少年长成大人后,后背竟然这样宽。
只可惜脑子不太好。
晏疏叹了口气,怀疑这是不是鬼修的弊端,还是萧亓修行之时误入歧途伤了脑子。
叹气之余,晏疏的视线落在萧亓的侧脸上,这一眼又生出一点欣慰来。
还好长得不错,靠着这张脸找媳妇应该没问题。
其实在这种阵里,有外人侵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然而晏疏现在看不出一点危机感,甚至还能开始给徒弟惦记亲事。
萧亓不知身后情况,他现在脑子还有些混沌,一方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方面又觉得周围发生的什么事都很模糊,耳边眼前都罩了一层纱,所见所闻都并非亲身体验,不过是囫囵一梦。
这也不怪萧亓怀疑,他从前做过很多有晏疏的梦,只是在那些梦里,要么遥遥望着晏疏的身影接触不得,要么冷冰冰地躺在脚下,怎么叫都得不到回应。
如今这个梦里,能说上话也就罢了,甚至能触碰,还能感觉到温度。
萧亓看着碎于空中的雪花,手指不自觉地捻了两下。
冷风冻木了五感,唯有手心一片火热。
过了不知多久,几棵大树后晃出了两个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走,似乎没有察觉到前方有人,在低头说着话。
雪下得太大,枯败的枝干承受不住,扑腾一声,积雪掉在了前方。待视线恢复时,两人已然抬起头,与萧亓目光相触。
萧亓眉头更深,那两人表情也没见得多好,一时气氛变得僵硬,只有搁在众人之间的雪花还在无知无觉地飘着。
“本以为要出去才能再跟二位说话,二位动作倒快。”晏疏不知何时站到了萧亓身侧,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萧亓半个身子,连带着针锋相对的目光也被阻断。
晏疏猜到溥屏和文长老可能被常仲挡在外,但常仲离开至今已有些功夫,两人这才姗姗来迟。
晏疏换做平时不会和两个小辈计较,可惜他们看向萧亓的眼神不对。
晏疏别的毛病不多,最大的问题就是护短,不管萧亓怎么不像话,他的徒弟,外人甭想多置喙一句。
溥屏回神看向晏疏,好似没有察觉到晏疏语气中的不愉,歉意地笑了笑:“仙尊见笑,毕竟是我等有求于您,怎敢让仙尊独自涉嫌险。只是这阵不知为何将我和文长老挡了一时片刻。”
这番话说得意味颇多,阴阳怪气还是真情实感就仁者见仁了。
晏疏懒得跟他多费唇舌。萧亓进地窖时大概还是少年模样,所以晏疏也不确定溥屏有没有认出萧亓,估计见着是和晏疏一块的,才没有多问。
见他未有追究之意,晏疏一指身后道:“贵派弟子也在这里,本想着一起带出去,如今看来不用我出手了,溥掌门自便。”
几十只灵蝶翩然而起,一只只围绕着白千满,那小小的灵物看起来还没掌心大,却将白千满撑了起来,落在各关节处,而白千满虽头还垂着,人偶似的笨拙地走了两步。
溥屏看见雪窝里剩下的身影,眉头挑的老高,文长老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文长老对晏疏作揖,而后去找自己徒弟。
晏疏拍拍萧亓的肩膀:“你且先等一下,我与他说几句话。”
眼看着萧亓又故技重施想要拉住他,晏疏眸光一凝,生生止住了萧亓的动作,而后笑了一下,道了句“乖”,说完晏疏走向溥屏。
萧亓盯着晏疏离开的背影,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可怜巴巴。
晏疏走到溥屏面前打量了几眼。
这几眼看上去平淡,但受其打量之人却浑身一凉,一种被彻底剖开的恐惧蔓延开。
这就是来自化境尊者的威压。
溥屏强行压下拔腿逃跑的冲动,连呼吸都忘了,胸口心脏砰砰跳的飞快,直至二人再次对视,溥屏胃部骤然一抽,差点当场吐出来。
晏疏却好似没有察觉到溥屏比雪还要白的脸色,微笑道:“溥掌门为鹤温谷鞠躬尽瘁,确实辛苦。我与鹤温谷的交情仅在管奚,只可惜故人不在。”
晏疏的声音温润好听,落到当下,就好像寒冬里的一汪温泉,然而到了溥屏那里却像一把刀,高高地悬他的头顶。
晏疏动作缓慢地拍了拍溥屏的肩膀,垂首到溥屏耳旁,压着嗓音小声说了几句。
萧亓遥遥看着这一幕,眉头皱得能夹死大象,尤其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晏疏就好像贴到了溥屏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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