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迎着她的眼神,鼻子不禁酸了,眼眶莫名有点湿热,或许是因为手里的茶,因为这个诊间,因为眼前的医生,又或者,是因为他太累了。
黑田抽抽鼻子,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他垂下眼帘,呼吸很平缓:「我喜欢上我的学生。」
一但跨出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
黑田倏地抬起头,对着医生不好意思地笑着:「接下来的故事,我不知道能跟谁说,我……不知道谁能听我说。」他顿了一下,又连忙打起预防针:「故事可能很长、也挺无聊的,医生你随意听听就好。」
医生认真地看着他,似乎读懂他心里的恐惧,安慰地对着他说:「别怕,这里没有人会轻视你。」
黑田怔怔地看着她,点点头。
他抱紧了手里的茶,缓缓地阐述:「我小时候并不是叫现在这个名字,那是我叫作黑甜,虽然同个音,但是甜是『甜蜜』的甜。」
「我小时候也不是个男生,我是作为一个『女生』诞生的。」
医生接续他的话:「双性人?」
黑田放下茶,换握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已经足够温暖,他点点头:「嗯,那个年代的医院还没有检查得那麽仔细。我当时……生殖器就跟女孩子的长的差不多,所以就被认定是个女孩。」
「所以我小时候是被当作女生养大的。」
黑田想起什麽,突然笑起来,对着医生说:「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小时候很喜欢穿裙子,也会去蒐集当时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像纸娃娃、玩偶、贴纸簿什麽的。」
「当时也很皮,父母亲也都管不住我。」
黑田沉浸在回忆里:「那个时候应该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吧,虽然父母亲有时候凶,但我知道他们都爱我。」
「直到我弟弟的出生,全家人都离开我,开始围着他,帮他瞻前顾后。而我弟的表现也不负众望,自从他上了国小,全部人都认为他是个聪明的小孩。」
「相较之下,我是那个『不笨』的,没有人夸过我聪明,都只夸我努力。」
「我那时候,格外喜欢生病的时候,虽然感冒很难受,药也很苦,但至少我的父母那时候会多看看我,多帮帮我,再多爱我一点。」
「时间很快就来到我小五小六的时候吧,在当时,月经还是个禁忌话题,但女孩子之间凑到一起,难免会讨论到这件事,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的月经比别人晚,我以为这是正常的,但直到班上最后一个女生都来月经了,我都还是没有。于是后来父母带我去看了医生,跑了好多家医院,做了很多检查,医生说我体内的器官是男生的,只是外生殖器发育不良,所以才像个女生。」
黑田笑着,眼底却是不捨的:「自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丧失了做女生的权利。」
「手术那天,我的印象不深,只知道后来引发了併发症,我不断地流血、发着烧、全身还很痛。我记得我不停地哭,迷迷糊糊地,就看见我父母也在哭,是那种无力地、力不从心地哭,这是我第一次看他们哭成这样,好像他们能做的就只剩下流泪。」
「我那时候就在心里祈祷,跟各个佛祖、菩萨、神明祈祷,我说……」
「我想活下来,我还想看着父母老去,我活下来后,会乖乖听他们的话。」
「所以那天,『黑甜』代替我死了,另个黑田被留下来。」
第21章 第二十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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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田的证词23
「后来,可能真的有神明显灵吧,我活下来了。」
「但是之后的生活就是我活下来的代价。」
「我回到学校,从班上的『女同学』变成『男同学』,所以引来了一些……不太好的欺负。」
黑田摇摆不定,绞着手指,不知道该怎麽继续讲下去。那本来是他打算带进坟墓里的回忆,早就做好一辈子不提的打算。
医生看出来他的迟疑,温和地询问他:「休息一下吗?可以慢慢来。」
黑田马上摇着头,摇完了,:「我怕一旦断了,剩下的事我就续不上。」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医生,像是个含着软肉的蚌:「有些事太久没提起,就在心里反复烂个几百遍,不会痛,但也不会好。我知道那终究不是办法……所以我才来这里。」
医生给了他一个抱枕,示意他去抓这个,黑田感激地对她点点头,他抱紧枕头,继续说:「那我继续说了……当时最让我害怕的,是去厕所的时候。」
黑田情绪有些激动,胸膛不断起伏:「我不知道我该去男厕还是女厕,不管我去哪,都会被喊作变态、偷窥狂,每个人都像在看潜在犯一样看着我、警惕我。」
「在下课去过几次后,我就改成上课去厕所了。上课时去厕所很安静,没有人会冲出来打骂,但我……」
「每当周遭寂若无人时,我都会在厕所里哭。我想,我怎麽就活成这样了呢?」
「活的不像男的,也不是个女的。」
「后来有一次,我在下课时实在受不了了,我到厕所前。班上的男生不让我进去上厕所,他们让我到女厕去,我不愿意,因为女生们听到那个男生说这话,露出了……既恐惧又嫌恶的表情。」
黑田缩着身子,抱枕已经被捏的变形,他有点有点承受不住了,想快速交代结局:「我后来憋不住了,直接在厕所前尿出来了……」
「后来有其他人的家长到学校反应,甚至是抗议。后来我不知道我父母是怎麽处理的,那阵子,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没有去学校。」
「可能是从那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得要从新学习做人,学做个男人。」
黑田莞尔:「我其实很庆幸有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我父母亲才发觉事情变得严重,才带着我搬家,让我转学。」
「但也因为这件事,我也变得不愿意和人走得太近,也就渐渐变成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那阵子家里的大人焦头烂额,为了我,全家忙着搬家、借钱、迁户籍什麽的,即使他们没说什麽,但看着他们严肃的表情,我心里就是会难受,会内疚。」
「我连累了他们,害他们不得不搬家,不得不成为过街老鼠。」
「后来安定下来后,我上了当地国中,我的父母亲也成为了当地的国小和国中老师,一切都变得稍微顺利了。我记得,在第一次段考的时候,有作文考试,要写未来想做的职业。」
「我当时不知道要写什麽,就写了『我以后想当老师』,这张作文纸被母亲看到,我还特地被叫去夸奖。」
「那阵子,是我久违地再一次看到她的笑,我觉得……」
黑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朵红了起来,像个小孩:「很高兴。」
「所以我想,当老师也没什麽不好。而且在当时,我格外地……好面子吧?当老师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件……可以炫耀、或是用来搪塞人的事。」
黑田手足无措,他比划起来:「我举个例子好了,在当时去补习班,同学都是买外食,像是滷味、葱油饼之类的,但我都会带着我母亲做的麵包。」
「其他补习班同学会靠过来,当他们知道麵包我母亲做的时,他们都会称赞,然后说一些羡慕的客套话,即使是那样……我也很喜欢听。」
「当老师对于我来说,就像那块麵包,即使我不那麽喜欢,但我也受惠于它的好处、沉溺于它带来的尊重。」
「久而久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以后就是要当老师的。后来顺利考上高中、大学,甚至是教甄,这期间我也怀疑过,动摇过,不停质问自己,但是我……太害怕了」
「除了老师以外,我还能当什麽呢?」
黑田怔怔地说:「我弟弟是个很叛逆、服从直觉的人,他只要感觉稍微不对,就会毫不犹豫推倒重来。」
「我一方面害怕他这样,一方面又羡慕他这样,因为我没有这个勇气,那怕是一次,我都不敢试,我不敢承担失败,我也不敢负责。」
「我就这样不断徘徊,一直到当了老师。也因为这样,所以当遇到和我相似的学生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经历。」
黑田自嘲地笑笑:「很自以为是,什麽事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
「后来,我遇到了那个学生。对了!」
黑田话音突然一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学校网站的照片,红着脸,把手机拿给医生看:「这是那个学生。」
医生看着手机萤幕,照片上是单冬打球的照片。她像个好闺蜜,捂着嘴笑起来,揶揄地看着黑田:「是你的初恋吗?」
黑田听到这话,脸倏地变得涨红,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也不知道。高中时或许有暗恋的人,但我连承认都不敢。」
黑田从医生那拿回手机,继续说:「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六、七个月前,也就是我刚来学校的时候。」
黑田的证词24
英文科主任站在桌前,桌上摆了份资料。主任是中年人,头上已经没剩几根头发,他乔着被撑松的皮带,一边转着皮带,一边说:「齁,各位老师注意一下手上的资料,下礼拜就是学校的的园游会……」
他声音顿住,清清喉咙,继续说:「为了配合学生会以及训育处,这次老师们也要一起摆摊。」
「我想了想齁……」科主任扫了眼在场的所有人,迳自说:「我们卖饼乾就好了,每个人各自回去准备,有没有其他意见?」
黑田看着资料上的摊位佈置,还有其他事项说明。等科主任说完,他举起手发问:「请问,是自己做饼乾吗?」
另个女老师听到他这话,急忙打岔:「市售的应该也可以吧!平时谁有那麽多时间做饼乾?」
黑田一愣,他给其他人展示手上资料:「可是这上面写着,不得出售市面上的物品,必须经过加工。」
其他老师骚乱起来,纷纷贊同那位女老师说的话。黑田拿着资料,心里无措,可这明明是写好的规定……
科主任看到这样情况,等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出来打圆场:「哎,虽然资料上是这麽写,但大家的确都没时间做吧!所以只要把外包装拆了,当作是自己做的就好了。」
接下来他看了眼时间,也不理会其他人的意见,自顾自拍了两掌,大声宣佈:「散会!辛苦各位老师了!」
老师们各自离场,一些人将资料往垃圾桶里丢。黑田也站起身,科主任靠过来,喊了他:「黑老师。」
黑田一愣:「科主任怎麽了?」
科主任憨厚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息事宁人的意味,他叹口气:「哎,没什麽,只是希望你别把这次活动看得太重要,今年会叫老师们摆摊,纯属是因为学生那边的摊位太少!
「说实在,我们只是充场面用的,所以你也别太在意!」
黑田勉强勾起嘴角,听懂了他是希望自己别说出去,心里无奈,也就敷衍地应过去:「嗯,我知道了。」
科主任离开后,黑田就去上课,期间不断想起这件事。一放学,他开始搜寻饼乾食谱,最后挑来挑去,选了号称零失败的手工饼乾食谱。
他假日把食谱抄下来,搭着车,到超市买了无盐奶油、细砂糖和低筋麵粉,在批发市场买了打蛋器、擀麵棍、钢盆、筛网和烘焙纸。
黑田带着大包小包回家,把东西扛到厨房里,洗手,开始混合奶油和砂糖,他看着影片搅拌,加入鸡蛋,筛麵粉,揉成球,放在烤盘上,用模具压出形状,最后送入烤箱。
他拿了张椅子,坐在烤箱前。秋日的午后,太阳光还是暖和的,光线从外头的树影间落进,在黑田的身上碎成数片的光斑,风一起,那光点就开始流动。
烤箱里已经传出奶油香气,黑田闻着,边观察烤箱里橘中泛红的光,他的脚不断点着地板,一下一下的,好奇地看来看去,心里有说不出的充实。
十五分钟过了,烤箱叮一声。黑田带起手套,打开拿出一看,麵糰已经硬了,外表介于焦黑和褐色间,他拿起一看,底下烘焙纸深了一块,饼乾出了油,还很多。
这明显和食谱上的照片不一样。黑田不信邪,掰了一块来吃,表面苦苦的。黑田抿抿嘴,舌尖上还有麵粉味,里头甚至还是生的,看来是彻底失败了。
黑田苦笑,烤饼乾果然没那麽简单,也难怪老师们不想做。他把饼乾放一旁,上网去查,反复去试,终于在隔天做出稍微像样的饼乾。
饼乾长得很普通,圆圆的,浅褐色,外面一圈颜色稍微深点,没有鲜奶油糖霜装饰,但跟食谱上有七分相似。黑田很满意,他吃了几块,奶油味很香,微热的,他嘴角忍不住勾起来,拿着扇子给饼乾扇凉,分装进袋子里,放进冷藏,准备隔天拿去园游会上卖。
到了隔天,黑田起了个大早,他把饼乾放进扁铁盒里,洗漱吃了早餐,出门去搭公车。
自从他到这个学校,这可能是第一次对上班感到迫不及待。
车子很快就到了镇上,校门口也开始充气球,到处都有学生在发传单。黑田收了几张,每张都设计得很精美,食物拍得也好看。他把传单收进包包里,不禁去想,不知道老师们的摊位上有没有传单。
边想着,就拐进大楼里,走到专科教室那一层,各科老师都在这里摆摊。他找到英文科摊位,教室里,座位沿着牆排着一圈,座位后或坐或站着一个老师,有些座位空着,但桌子上摆着饼乾,那些都是老师没来的。
黑田随意找了个没饼乾的空位,把扁铁盒拿出来,掀开盖子整理。他在桌上摆上昨天做的小卡,饼乾上贴了价钱标籤,奶油饼乾,三十元。
他做完一切,默默地坐到座位后。他觑着其他位置,大部分都摆着市售饼乾。
老师们来来去去,有的进来后摆完饼乾就走了。有的就和黑田一样,坐在位置上,滑手机等人来买饼乾。
时间到了早上九点,专科教室外一下出现很多学生,其中还有很多已经毕业的学生,吱吱喳喳的,见到熟悉的老师都很兴奋,涌入教室里,教室一瞬间就沸腾起来。
学生们在座位间不断来回逛,和老师们说说笑笑,说完话,每个人都从桌上拿了饼乾,到门口结帐。
唯独黑田的座位上没有人,饼乾也还一个不落地摆在铁盒里,没有人伸手拿过,也没有人问过价。
一些学生经过他的摊位,瞟了眼,又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转头就到认识的老师座位旁。
黑田感受着那些视线,心里忍不住难受,酸气淹没喉头,密密地,熏得他眼睛疼。他垂下眼,拿出手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毫无目标地滑着什麽,想忽视那有如虫螫的感觉,最后什麽都没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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