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渊收起手,拼命压抑心跳,嗓音粗哑地说:“不是的,我……”
他嘴唇翕动,想解释点什么。却发现无从解释,说燥血吗?两人旁边有个外人。
肖思光像个护雏的老母鸡,他知道沧渊是纯血乌藏人,也知道乌藏人在燥血状态下容易失控。
于是他一把将左扶光拉到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沧渊,就和他看单浩轩一模一样!
沧渊却从这个动作里读出了别的含义——从前他护着左扶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如果他算一头野兽,那就是在保护着他的领地、属于他的猎物,不让他人来犯。
肖思光的表情远远超出了一个“朋友”该有的情谊,沧渊读懂了,也为此闭了嘴不再解释,反而冷笑了一声。
左扶光却无察觉,只是越发觉得自己抓住今天的机会来见沧渊,简直是白费功夫。
他一口茶没吃,一口酒也没喝,就着敞开的门走了出去,没再说一句话。
肖思光看见左扶光只剩个背影了,赶紧转身追了上去。
沧渊盯了盯面前的菜,燥血犹然未消。有一种破坏一切的冲动,忽然间掀掉整个桌子、满桌饭菜,室内杯盘狼藉!
他的手捏到了酒杯碎片,瞬间有血奔流出来,染到地上。
酒楼的东家呜呼哀哉地跑上来,沧渊朝他怀里拍了两锭银子,兀自走出了门,却发现自己除了回宫无处可去。
他前脚刚刚进宫,小巫子就面如菜色地跑了过来,尖声说道:“哎哟沧先生啊,您这是到哪里去了?皇上找您找不见,宣您过去呐!”
此时天色已黑,早该休息了。
“今日身体不舒服,不便侍乐。”沧渊拒绝道。
“哪儿是让您去乐坊?是乾宫啊,有正事的!”小巫子在后面推着他,又看见他的手在滴血,“您这弹琴的手怎么能伤着了?皇上该心疼的。”
这一刻,沧渊才发现伤口很痛,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年苦练火不思,只为博得皇帝青睐。
可若是他没弹过火不思,也不能成为沧先生回到雅州。
如果没回过雅州,也不会与左扶光重逢。
目前的情景,真像是无解的……
第九十章 你两是不是,那种关系?呕!
许世嘉乐和几个朝臣在乾宫议事,等不来沧渊,已经在发怒了。
皇帝一怒,下面的几个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发声,大殿安安静静的,便显得时间更加漫长……
沧渊来的时候,小巫公公已经去御药库里拿了纱布给他草率包了。
由于两人走得急,所以没包严实。他进去的是纱布上一抹红色格外显眼,许世嘉乐本来满眼怒色,瞬间转为担忧,竟立即就不发火了。
皇帝的表情简直就像谁破坏了他的某样乐器,竟然立即传太医来给沧渊看手。
太医一般只为皇上和皇亲贵戚看病,沧渊忙跪地上谢恩,几个大臣瞟了他一眼,总算松下一口气。
“沧渊,你看看,这几位你可认识?”皇帝清了清嗓子,抬着下巴示意。
沧渊粗略扫了一下,发现其中一人是在玫朵部朵甘卫都指挥司任职的指挥使,他在长城下见过。那么可以推测出另一位应该就是驻扎在乌藏更深处的乌藏都指挥使。
其他不认识的人是和他们有关的臣子,看着都面生,脸颊有点黑,却是中原人五官。
朵甘卫都司和乌藏都司都是设置在关外的管辖机构,沧渊极小声地说:“看着面熟,应是见过一两个的。”
“啧,你义父不让你出关,看来你确实对自己的家乡不太了解。”许世嘉乐摸了摸胡子。
沧渊低头道:“我的家乡就是雅州,我的父亲是沧晗。”
“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中原人,但可不兴背祖忘宗啊!”许世嘉乐听到这话很是受用,慢腾腾地说,
“盛夏将来,通常是乌藏高原的闲季。乌王和藏法王今年会一起进京觐见朕,今日叫你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沧渊刚想回答,太医到了。
几个驻乌大臣还跪着,皇上独独给他赐座,让太医给他重新包扎,继续说了起来……
“沧渊,你可还会说乌藏话?”
沧渊谦虚答道:“我离开那里时仅仅四岁,语言太久不用,生疏了。许多话听得懂,却说不出来。”
皇上拧起眉头:“那你这几日侍读以后便与几位大臣多多交流,按照你的官位本不该参与外族藩王觐见的。但你本是乌藏人,朕想的是若有你在,会方便很多。”
沧渊心中一喜,他原本的计划里,就是想向这等职位靠拢。
现在有了机会接触乌藏使团,又能结交驻乌大臣,自然满口答应、求之不得。
他不会因为和左扶光吵了一架就改变规划,毕竟矛盾只是一时的,长远之计还是为左扶光考虑。
皇上又说了很多外族觐见当日的事,几人拜别时已经子时了。
沧渊走出乾宫,觉得四周空空荡荡,便开始思考什么时候能找左扶光把误会说清楚……
……
左扶光合衣躺在营房里看着天花板,耳边传来隔壁通铺士兵打呼噜的声音。
“哟,司马大人今天不回去了?”肖思光在窗外说道。
左扶光瞥了他一下:“烦,不想被打扰。”
“难道你家里还有人打扰你吗?”肖思光跳到了窗框上。
左扶光想了想:“有一头熊。”他驱赶道,“你别进来。”
肖思光听闻,干脆坐在了窄窄的窗口,从里面的角度看过去,便见月下一剪影,透着朦胧的光。
“不就和你青梅竹马闹了一场。”肖思光撇嘴道,“至于吗?你们说的那些话就跟过家家一样,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难过了?”左扶光再次摆手,“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走。”
肖思光听见以后反而跳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别以为我把你当了几天‘小将军’就可以命令我了,在北境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左扶光没工夫和他贫嘴,干脆闭眼翻身,沉默应对。
肖思光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忽然说:“你们俩……是那种关系吧?”
“哪种?”
“那种。”
“到底哪种?”左扶光不耐烦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肖思光凑近了点,八卦地问道:“就那种,断袖。是不是?”
左扶光睁开一只眼睛,难得北宸世子开窍,便没否认:“你敢说出去我弄死你。”
“谁弄死谁啊?”肖思光嫌弃地说,“真恶心……呕……那你们俩个,谁上面、谁下面?”
“你恶不恶心?!这是我的私事!”左扶光翻身直面他,“要呕你就离我远点,你现在在一个断袖屋子里!别脏了您的闪亮狗眼。”
肖思光被骂了以后反而乐了:“你不在我面前装窝囊废以后果然好玩多了。”
左扶光无语。
“我爹说的对,真心果然能换真诚对吧?”肖思光语气变低了,“可惜我以前听不进去他的话,你在我军营里那么久,我都没了解过你,一直看不起你。”
“我只觉得你接近我别有目的,没觉得你有任何诚心。”左扶光不屑道,“只不过混熟了些,咱们身份相近又同时身陷囹圄,所以才……”
他忽然愣了一下——他在做什么?和肖思光说真心话?
他居然因为同情,因为骗过别人的愧疚和如今相似的处境,也因为肖思光的处处照顾而把对方真的当朋友了,跟他秉烛夜谈?
“才怎么样?”肖思光趁热打铁地问道,“我们算是兄弟了吧?”
“我没兄弟。”左扶光拿手盖住眼睛,“我这种人多疑、自傲,注定孤独一生。”
肖思光就像没听见似的,反正长夜漫漫,便自己开始了独白。
“我以前什么都表现在脸上,觉得直白耿介才算真男人,为此吃了不少亏。”
“我和你一样自傲啊,总觉得自己了不起,就是北境的未来,没有发现我和父亲之间差了很多。”
“后来他入狱了,撑着肖家的顶梁柱没有了,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幼稚、无力。”
“我不屑于和万宝候争斗,所以一门心思跑到京城来了。皇帝总晾着我,为此觉得更加愤怒迷茫。”
“不过我看你不是。你身上背着各种花名、骂名,被好多人指责,却活得有自己的原则和方式。”
“我觉得你好像有一件大事要去完成,所以路才走得如此笃定。现在我也想好了我的大事,所以找到了‘走路’的方法……”
左扶光几乎快睡着了:“把你今天这些感性的话说到北境,你的兵们肯定会嘲笑你三天三夜。”
“扶光,其实甘州和雅州才该是兄弟。”肖思光低头说,“你们父子到底在想什么?沧晗将军在想什么?”
“自古以来弱肉强食的法则就没有改变过,强者是我们,并非许世王朝。”
“你们所谓的忠君,究竟忠的是什么?”
第九十一章 活脱脱一个异域王子啊
肖思光后来又说了一些话,好像都说给了月光一样,左扶光虽然听见了却没再回应,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两人竟还在同一间屋子里,肖思光猛地跳下床:“来京以后从没睡得这么好过,竟误了早操时间!”
左扶光觉得心情好些了,打了个哈欠:“原来你每天起那么早是没睡好啊。”
肖思光搓着脸朝外走去:“我跟着他们跑步去了,待会儿给你带早饭回来啊!”
连着好几天,左扶光都是在军营里休息的,肖思光就给他带饭,还给他搓衣服,但晚上没再打扰过。
大概七天以后,肖思光早晨一去就是半天,别说早饭了,午饭也没带回来。
左扶光饿得前胸贴后背,没精打采地走出去,才发现整个驯马司都忙了起来。
可以容纳一万马匹的巨大马棚原本只有两三百匹马,今天竟然挤满了,外面还排着好多。
四周都飘着臭烘烘的马粪味道,肖思光焦头烂额地坐在“总务后勤”的位置登记造册,平常懒散的士兵也在给那些新来的马匹烙印。
左扶光绕着靠自己最近的马儿看了一圈,只见这马膀大腰圆,四蹄粗壮,鬃毛颀长。
它们没有北境的鞑靼马那么高大威猛,却是耐力极好的康马,看样子是从乌藏运来的。
“怎么了这是?沧晗将军打到尼泊尔,收复乌藏了?”左扶光走到桌案旁边,卷起长长的流水账,玩笑道。
肖思光没空搭理他,努了努嘴:“饭在旁边你先吃着,今天乌藏使者觐见,赠了好多羊绒冬衣和康区马匹,都收进我们驯马司了。”
“完了,六十个人管上万匹马。”左扶光瞬间苦着脸,“谁说我这是个闲职的?”
“至少你现在还闲着!”肖思光低吼道,“你挡我亮光了让开点,我要忙死了!”
左扶光乐了:“看来我的后勤兵是把我这个小将军架空了啊。”
“吃点饭堵着你的嘴!”肖思光怒道,“登完这些你都要过目的,不出意外明天皇上就会召见你,问你了。进宫我就不陪了!”
……
沧渊站在朝臣之中,身穿朝服。因为身高八尺有余,仿佛鹤立鸡群,只能把腰弯得更低些。
他虽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五官轮廓深邃。却因为在京城呆久了,皮肤白,头发又在官帽里,看不出自然卷,所以不像乌藏人。
乌王和大法王一起觐见时,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两人迈着沉稳步伐徐徐走进大殿,在许世嘉乐面前站定,行了乌藏的最高礼节,随行礼官便开始用生涩的中原话宣读贡品。
由于有了共同抗击元人的经历,固宁王又在战争时让雅州收容了乌藏流民和俘虏残兵。
两地现在正在建设大商道,长城下也立起了大市口。
乌藏和中原的关系可谓达到了顶峰,朝堂上言笑晏晏,不像他族觐见一样明嘲暗讽。
许世嘉乐赐了法王“大慈法王”的号,又以中原丝绸、陶瓷、粮食作三倍回礼,赠予乌王,以彰显大国风度。
朝臣们纷纷赞叹,皇帝还设下了国宴款待来京使者。
觐见一切顺利,只是在乌王转身出殿时,沧渊用眼角余光瞟到了他的面容。总觉得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还待宴席时偷偷再看看。
国宴摆在明朗台,周边环水,可以享受清凉,吃到京城美味。
席间自然少不了皇帝最爱的“礼乐”,光乐师就备了整整一百零八人,总共三十多个节目,还包含沧渊弹奏火不思和六弦琴。
他的官品低,坐的位置便十分靠后。只能看着朝中重臣和通译使者交流,皇帝时不时会招呼乌王,而法王独自闭目默念经文,仿佛和浮世繁华无关。
上面的节目过了十几个,快到沧渊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去后台做准备。
小巫子神出鬼没,手里拿着一个箱子,忽然蹿出来,凑到沧渊面前。
“这是什么?”他见小巫子正在开箱,里面似乎装着很多东西,疑惑问道。
小巫公公笑着说道:“你一会儿弹琴的时候穿的衣服。”
“我是大许官员,不穿官服吗?”
小巫子忙摁住沧渊:“哎哟沧先生啊,您要是穿官服给使者弹琴,那像什么样?是丢朝廷颜面的。”
说着说着他便把箱子里两套衣服拿了出来,抖开道:“皇上都安排好了,弹火不思的时候穿元人的这套,弹六弦琴的时候……就穿这套乌藏人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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