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渊愣了一下,一些渺远的记忆从心底扑了上来,他已经十多年未曾穿过本民族的服饰了。
皇上让礼部准备的这套衣服格外华丽,在乌藏绝对是土司以上的贵族才能穿的。
还没细致查看,侧旁又跑出一个女子,手里拎着装有胭脂水粉的箱子。
“我不画。”沧渊拒绝道。
小巫子忙又说:“不是要给您涂红脸蛋,您就坐着,把皮肤改黑点,五官加深点,配得上这套衣服就成了。”
这都是皇上的安排,沧渊只好听命。
几个公公上来把乌藏的衣服往他身上套去,女子拿一个小铺子沾着深色的粉涂涂抹抹。
箱子里还装着很多珠宝配饰,一看就价值不菲,全都按照乌藏人的穿戴礼节往沧渊身上招呼。
这半个时辰忙下来,终于快弄完了。沧渊起身时小巫子捂住嘴巴“啊”了一声,眼睛亮亮的,说:“平常看你只觉得个子高点,和中原人也没区别。”
“这……这上下一捯饬打扮。”他想了一会儿,续道,“活脱脱一个异域王子啊!”
沧渊却看不见自己,铜镜过于模糊了,他只是觉得配饰很沉,头发还被刻意弄得更卷了一点。
小巫子让他走两步,前台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这就该沧渊上场了,旁边的太监们忙给他递来六弦琴。
他抱着精致的六弦琴走到了为皇上献乐的礼台上,两旁跑来六个伴舞女子,也穿着乌藏衣服。
沧渊往中心一站,手指轻轻拨动琴弦试音。原本闹哄哄的现场竟在顷刻间静了下来,大慈法王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九十二章 这颗痣我天生就有
这首曲子名为《大赛马》,是皇帝亲自调的谱,节奏明快。
沧渊弹了一会儿便入神了,光听琴音就仿佛能把人带入一场马赛当中。
闭上眼,众人心里呈现出宽阔的草原、纵横驰逐的马匹,还有热情奔放的乌藏民风。
许世嘉乐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也闭着眼睛听,甚至用筷子划在空中打起拍子,后宫娘娘们也纷纷赞叹绝妙。
唯有乌王和藏法王是面无表情的,一个握紧了自己手,用复杂的目光望向沧渊;另一个手里的佛珠停了,面上虽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心潮澎湃。
一曲已毕,四周立即响起赞叹。沧渊扫视全场,恭敬地行了中原的礼节。
那一瞬间他是焦点,四周的烛光把他衬得宛如天人。
那张满是异域风情的脸五官清晰深邃,眸底微微发赤,属于乌藏人的血脉奔流在他的血管里,眉心的痣红得像一滴血。
他回到后台以后,想赶紧卸掉自己身上的配饰,还要了一盆清水洗脸。
沧渊背身站在明朗台的边缘上搓脸,衣服脱了一半系在腰间。
洗着洗着听见太监们都走了,他猛一回头,竟看见大慈法王手中拿着法杖,脖颈上挂着佛珠,出现在他身后!
法王走路没有声音,沧渊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水都泼在了衣领子上。
他就这样衣衫不整地站直了,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想了半天才回忆起乌藏人的礼节,慌忙拜了一个四不像。
法王的目光沉静如水,好像一口古井。
他看着沧渊,看了好一会儿,才用乌语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了?”
沧渊用汉语答道:“该及冠了。”
法王握着法杖的手略收了一下,然后再问道:“你是哪一年到中原的?”
沧渊愣了一下,说:“具体不记得了,我爹在岗拉部救了我,就把我带到了雅州。”
“你……爹?”法王坚持用乌语问道。
沧渊点头说:“是啊,沧晗将军,我父亲。”
法王嘴唇翕动,心口起伏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极小的琉璃瓶子,然后礼貌地用中原话问道:“你能不能低头让我看看你的眉心?孩子,你好像与佛有缘。”
沧渊感到云里雾里的,但对方是乌藏最大的僧官,得道高僧,总不会害他。
他不信什么神神叨叨的“与佛有缘”,也不知道眉心能看出什么。但为了尊重还是照做了,立即躬身低头。
大慈法王举起手,先在他的头颅顶部摸了一下,念了两句赐福的经文。
沧渊刚想道谢,却见眼角寒光一现!他瞳孔骤缩想要躲避,依然感到眉心一痛,被什么针扎了一瞬。
大慈法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出了一根银针,刺破沧渊眉心的痣,还用小琉璃瓶刮走了流出来的血。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早就计划好的。沧渊感觉到以后一掌推开了他,但眉心润润的,又流下了一滴血。
“这颗痣我天生就有,法王为何以针伤我?!”沧渊拿手一擦,指尖染了血色,带点怒意地问道。
再抬头时被他推开的法王竟像风一样又不见了,四周黑漆漆的,小巫子提着灯站在不远处,歪头问道:“沧先生啊……怎么洗脸洗出血了?”
这还真是一桩怪事,沧渊转身在盆里洁了手,准备去换元人的那套衣服。
相比于方才穿的,元人这套服饰就比较普通了,他虽能撑起却没那么惊艳。
不过许世嘉乐喜欢火不思,撑着下颌一直看,直到沧渊弹完离场都没移开目光……
……
翌日,许世嘉乐在北郊猎场摆宴,请乌王及其使者一同来参加夏猎。
每年夏猎都很盛大,京中子弟云集,官员们也可以一展身手,不论品阶高低皆能以功讨赏。
沧渊带了几个不起眼的使者,和那些驻乌大臣一样招呼他们,给他们讲解夏猎规则。
左扶光坐在世家子弟的席间,肖思光在远处骑马,许世风华忽然从前排起身走了过来,撩起衣摆坐在了他旁边。
“听说你最近和北宸世子打得火热,我还道怎么可能。”许世风华撞了撞左扶光,“今日一看真是如此,连你的汗血宝马也肯给他骑。”
左扶光和他已经混熟了,礼节早就免了,讪笑道:“三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那小中军里天天被单总督呼来喝去的,自然得找个靠山。”
他凑近了点,指着马说道:“若是殿下看得上,这马就赠您,您才是我‘打得火热’的挚友。”
许世风华咧嘴笑道:“嘴甜得很啊逸少……马我不要,夺人所爱不好。”
左扶光大笑道:“您又不是第一次夺我所爱了,上回在醉无量里那个小倌……我还没玩儿呢,居然被您弄去当书童了。”
他们旁边的邓佳楠凑过来奉承道:“要不说还是殿下会玩呢,书童那是能带身边的,不比你左扶光天天去花楼招人闲话!”
“换了。”许世风华磨了磨牙道,“那孩子无趣,养了些日子养得白白净净的。还以为真是来伴读的,要用他的时候抵死不从,已经送进宫里成太监了。”
顿了顿,他残忍地反问道:“本殿下都三十好几了还读书?还不是当这皇子闹的,总是不能参政!”
坐在他们前列的许世景烁忽然回头,用平和的声音说:“皇兄这皇子怕是要做一辈子……”
他今年才十一岁,个头比他们都矮上一大截,依然是个孩子,这话却扎心窝子。
左扶光被惊到了,他们周围的世家子弟也瞬间噤声不敢言语。
三皇子许世风华虽然经常和他们玩笑,但某些话是万万玩笑不得的!
他已经三十有五了依然没被立为太子,也没封爵。皇帝无视所有朝臣的谏言和提议,明显还是想等。
平常不言不语的七殿下许世景烁竟然在公开场合这样说话,明嘲暗讽、绵里藏针。
许世风华睨着他,嘴角斜出一个冷笑,抬起手就掐住了弟弟的下巴,把他朝自己拖了过来。
“七弟怕是不想长大了,毕竟童言无忌,就算——”
许世景烁冷冷地打开了他的手,正襟危坐,打断道:“父皇在看着你。”
许世风华抬头 ,恰好对上皇帝的目光,赶紧收敛了自己的戾色。
景烁见到沧渊陪使者在走,扬起手招呼道:“先生!先生!您快到我这边来一下——”
第九十三章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沧渊感到奇怪,七皇子平常不言不语的,对待他也十分冷漠,今天是怎么了,居然如此热情?
他把使者送进夏猎场,然后立即转身走至席间。这才看见左扶光也在,两人对视了一瞬间,然后立即移开了目光。
“殿下有什么吩咐?”沧渊先行了礼,才问景烁。
“先生坐我旁边。”许世景烁挪了点位置,使着眼色道,“同我说会儿话。”
沧渊只好坐下,是背向左扶光的,他凑近问道:“怎么了?”
景烁的面色迅速恢复冷淡,不过却压低声回答了:“待会儿猎场里请先生跟着我,我怕有人会对我不利。”
说着,还意有所指地朝后看。
沧渊来得晚,没看见刚才的剑拔弩张,平常也甚少和他交流除了学问以外的东西,疑惑道:“为何不在身边多增设几个锦衣卫?”
许世景烁低头抿了一口茶,又不说话了。
左扶光好像和许世风华又说到了好笑的地方,背后发出一阵阵笑声。
不多时,肖思光勒马到了入口处,翻身跳下来,朗声喊道:“扶光!马练好了,可以出发了!”
左扶光起身伸了个懒腰:“那我就要失陪了,去猎场‘一展雄风’。”
许世风华拍桌笑道:“谁不知道你这‘雄风’就是北宸世子在前面射,你在后面跟着捡?!”
“殿下给我点面子。”左扶光摆手道,“不是不是,兔子我还是能猎一两只的。”
邓佳楠大笑道:“行啊,那要不我们把肖思光请过来,您猎一只就算厉害。”
左扶光忙捂着他的嘴:“别说别说,还有外人在场呐!”
“我就奇了怪,肖思光那种硬骨头你都能收服,怎么就收不了你那青梅竹马,还是外人?”邓佳楠瞟了一下沧渊,“或是北宸世子表面正经,实际上还有不为我们所知的一面?”
“玩笑过分了哈。”左扶光威胁道,“肖思光听见了得削死你,他最看不起我的‘龙阳之好’。”
“谁不好啊,谁不好?!”邓佳楠忽然放大声音,“也就这些迂腐的读书人天天念着‘有辱斯文’,斯文当个屁用!”
他这一声传播得很远,封小一行人听了,只觉得如芒在背。
但他们也确实只在文职上有用,今日这种场合基本不参与,往往凑个人气就走了。
恰在此时,沧渊也起身,扶起了许世景烁。
景烁再一次回头,用不屑的目光扫向邓佳楠,淡漠地说道:“我先生不仅读书比你厉害,今日猎场上也能赢你。”
沧渊眉头微蹙,他本来就因为蒲先生推荐了他而没推荐邓佳楠参加会试与对方结了仇,七皇子还刻意说这种狂傲的话,岂不是给他拉仇恨?
“景烁,我平常怎么教导你的?不逞口舌之快。”沧渊有点严厉地说道。
许世景烁嘴角漾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口中道:“先生教训的是,我一时嘴快,说错了。”
但话已出口,邓佳楠的眼神已经变了,满带敌意地瞪着沧渊。
两人赶紧走进猎场,在一旁寻找合适的马匹。却见左扶光三两步翻上汗血宝马,肖思光竟直接在下面拉着他的缰绳,徒步跑了起来,从侧旁经过他们,进入了小树林中……
北郊猎场格外宽阔,依山傍水,林子里也十分隐蔽。
进去以后肖思光就把箭筒拿了下来,也分了左扶光几支羽箭,两人一边静悄悄地走动,一边寻找猎物,不多时就有了收获。
沧渊这边也不差,景烁年纪虽小,反应却灵敏,目力也好。
两人暂时没有遇见什么危险,已经过了大半个林子。忽见前方丛林深处有只很大的鹿,正在埋头吃草。
太远了,超过射程。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下马埋伏,极轻地挪动着。
另一边肖思光和左扶光也看见了这头鹿,两人也是同样的状态。
四个人竟然静悄悄地相遇了,而且都对着同一个猎物,这似乎立即就激起了许世景烁的好胜心。
还没等对方先行一步,他立即加快速度,接近那头鹿。
巨鹿听见草木响声,警惕地抬起头朝反方向奔跑,景烁立即快速跑动,追出去一大截。
沧渊只来得匆匆瞟上一眼,立即跟着保护皇子的安全。
没踏出几步,手忽然被拉住了,一回头竟是肖思光的面容,喘着气对他说道:“我去追,你留着跟左扶光。”
沧渊瞳孔一缩,肖思光已经越过他跑了过去。
这时候左扶光才慢腾腾地从后方走来,两人吵架之后第一次面对面,仅仅是看着对方就觉得心里缩得疼……太难受了。
他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左扶光骑过沧渊打扮的马,还在太阳鸟神像下许过誓言。
在雅州的日子无忧无虑,不受他人干扰。要不是一道入京圣旨,何至于像如今一样连见面都十分珍贵?
“我……”两人同时开口,又看见对方说话,同时闭嘴了。
“你先说。”沧渊让着左扶光。
左扶光想了一会儿,率先道歉道:“我知道你也身不由己,不该怀疑你,对你说那些话。”
沧渊的心跟着软了下来:“我不该砸桌子,不该生气。你信我,我不是想凶你,而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燥血发作了。”
左扶光本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停留在沧渊额头上,愣了一下。
“你……你的痣怎么不见了?”他赶紧走了几步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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