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才的目光定定直视着左扶光,两人一时沉默没再说话。
左扶光没有辩驳是因他自己也不肯定,人在高位站得太久了,再到低处要听他人号令,是否还能甘心如意?
许世景烁和他并无信任与交情,如果他返雅以后,是否又会发展成一桩“农夫与蛇”的故事,重复着父辈遭到的忌惮和怀疑?
“我父亲,病重了。”冯俊才这才说道,“可能就这几天了,国公大人的疑虑我已为您解开,可以让我回家了吗?”
左扶光立即站起,摸索着自己药袋里唯剩下的那枚神龙医门丹药,说:
“我立即召集太医院所有御医会诊。”
“早已诊过。”冯俊才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此回不是上次那种突发的恶疾,而是父亲年迈……实属油尽灯枯了,丹药无用。”
“国公还是自己留着吧,您的心意我领了……”
说完这话,冯俊才起身慎重鞠躬,然后慢慢后退,走出了驸马府。
两日后冯太傅离世,临走前拉着儿子的手,告诉他:“必要辅佐新帝亲政,敦促国公还朝。不论使用何种手段……”
……
又是一个丰收季,微风吹过草原的时候,麦浪起伏翻滚,漫无边际。
巴彦梦珂坐在小麦地边,看着驮队拉来一车又一车的中原定金,乐得嘴都合不拢。
“从前本汗只知道打下牧场,种的东西够人吃、土地能放牧就行,从未想过还能赚这么多中原人的钱。”
他用手指碾了一颗麦穗,将生麦子放进嘴里嚼动,半晌又说,“真香。”
沧渊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翻动账目:“蓉省今年兵荒马乱,云州亦然。给不起粮食钱,只能欠我账了。”
“为何要赊给他们?”巴彦梦珂俨然已经成了个财迷,不满道,“我反正没赊,你就是照顾中原人,心好。”
沧渊瞳色微暗,笑而不语,半晌才道:“我们兵强马壮,欠的钱总有一日要还,他们不敢不还。”
“银子在自己手里安心。”巴彦梦珂说。
沧渊摇头:“银子在别人手里好,能生利息。”
“你就为了那点利息?!”巴彦梦珂吐出嘴里麦子,不屑道,“蝇头小利。”
“不小。”沧渊目色锐利,望着中原的方向,“以往和中原有商贸往来,都用大许通宝做结算。一枚通宝能换七枚乌币、三个半元币。”
“如今他们依赖着我们,买粮食的钱只能用真金白银或是乌币、元币结算。若是我少铸些币,一枚通宝只能换六枚乌币了呢?”
“你说,账目上的这些钱看似数目不变,实际上是多了还是少了?”
巴彦梦珂先是不解,而后跟着思考,逐渐的,他回过味来了。
他的笑容淡去,表情变得有点狰狞,手里掐算着数目,慢腾腾分析道:
“那他们还账的时候岂不是得付更多通宝……原来你不是照顾中原人,而是……”
——“好阴毒的招数。”
沧渊枕着干草,躺在田埂边上,看向天空:“省州还不上钱的时候,就得找朝廷了。不动兵戈,却能把控大许的命脉——我们是不用流血牺牲,损失人马的。”
巴彦梦珂呆滞了好久,这一天他没邀沧渊喝酒。
“你若是个鞑靼人就好了。”告别的时候他又说,“幸好我们不是敌人。”
作者有话说:
沧渊是懂些经济学的。
另外,冯俊才要去把他找回来啦!到底会不会回来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好端端的,提什么左扶光
秋收已过,冯俊才主动请命督送雅州军粮,左扶光准了。
这本不用内阁大学士亲自前往,但他以为冯俊才是想借机去长城看望单浩轩,便全了他们两人的兄弟交情。
而实际上,冯俊才出发前那晚就没睡着,脑子里不断地想着父亲临死前说的那些话。
他想去找沧渊。
少年皇帝许世景烁谁的话都不听,什么人都不信任,嘴里常常念叨的唯有沧先生。
他想请沧渊出藏一次,到京城觐见皇上,劝谏他勤政。
自沧渊离京,他们已经有整整六年未曾见过面了。冯俊才暗想如今见他该是十分困难,便先去了长城的固宁军营地。
单浩轩居然留起了小胡子。
他们同样是三年没见,如今的单浩轩虽是固宁军副将,却几乎承担了所有主将职责。
沧晗觉得他有魄力、有能力,是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便把他提携着,而自己准备功成身退了。
正是因为把家人都接到了雅州,受恩于将军,又在这边发展得很好。
三年前许世风华召小中军将士返京时,单浩轩坚定地留在了原地。
冯俊才到的那天还挺热闹,固宁王居然也在军营,没在炉城王府。
左方遒看起来老了很多,沧晗却仿佛越发年轻,两人在主帐里说着什么,冯俊才由单浩轩领着进去拜见。
“来了呀?”左方遒看着冯学士,皮笑肉不笑道,“难怪今年的军粮到得那么齐,不像往日零零散散、拖拖拉拉。若是四方都有学士相护,就不愁边关将士吃不饱了。”
冯俊才哽了一下,才拱手道:“是我们空在庙堂论政,没落到实处,让将士们受委屈了。”
实际上这几年左扶光辅政,举国上下的腐败有所收敛。因为他杀鸡儆猴宰过一些吃空饷的官员,却不敢得罪世家太深,便仍算是没有剜掉毒瘤。
左方遒哼笑一声,他的不满是对官制的,而非冯俊才本人。
沧晗知道这一点,瞪了他一下,反而颇为客气地说道:“大学士请坐。”
冯俊才连忙托住沧晗的手:“将军您坐,我站着就行。”
“也别客气了,都坐吧。”左方遒很听沧晗的话,对客人道,
“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便和将明去打了些野味。今年雅州收成不好,这批军粮算是解决了当前的迫切需求。”
冯俊才蹙眉道:“游牧民族不是在种植粮食了吗?为何不向乌藏买?”
左方遒瞟向沧晗。
“雅州能养活自己,和乌藏只有大市口的商贸往来。”沧晗避开了这个话题,徐徐讲起了别的。
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的宝贝养子沧渊如今一心为了乌藏,那边的马肥得能流油,军队被先进的战术武装了起来,具有极大的威慑力。
左方遒预见了未来,不肯依赖钱粮交易,所以宁愿过得紧巴一点,也没敢向乌藏买粮。
至于鞑靼部,那就更不可能开口了。乌藏好歹算是大许藩国,两个都司驻扎在那边,而元人与中原素来不和,更加危险。
吃完饭后,单浩轩单独带冯俊才散步,把这些情况和王爷的担忧都告诉了他。
“那你知道怎么见沧渊吗?”冯俊才还想着自己的目的,“是否要先向王室递拜帖,再派使团前往?”
单浩轩带他走上长城,指着不远处一座小镇。
那镇子五彩缤纷,房屋簇新亮丽。像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最高的那座楼足足有六层,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它焕发的流光溢彩。
“沧渊就在那里,你想去随时可以拜会他。”单浩轩平和地说,“他就和我们隔着长城相望,时不时会过来陪将军。但我和他已不像过去那样谈心了……”
冯俊才没说话,他看着那高大的房屋,嘴唇抿成一条线。
“毕竟各自为政。”单浩轩有点伤感,“我觉得我好像都不认识他了,他不再是当初与我二人交好的夫子院学子……而是乌藏富裕且强大的王子。”
又聊了很多关于沧渊身份的话题,冯俊才甚至有点打起了退堂鼓。
他觉得自己会无功而返,却又不甘心不去尝试。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沧渊——
至于他沧渊愿不愿意随他进京一趟,那就尽全力劝说吧。
冯俊才这样想着,派信使先去送了信。
……
沧渊所在的地方原本只是个边陲小镇,叫做白狼部。
这边远贫穷的部落在几年里迅速地发展了起来,直逼乌藏六座大城,人口越来越密集,街市越来越繁华。
还因和中原距离近,各种物资充足,成了不少年轻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沧渊在这里办了学堂、医馆、兵营、公堂,俨然一个小小社会,运转有序。
即使冯俊才去了,也惊讶于乌藏如今的先进程度,更对沧渊的能力多了几分惊讶,心里那股希望的火苗几乎要小得看不见了。
他听单浩轩说,沧渊如今和他疏远了。
他以为自己要去某个地方等着乌藏的“加措王子”,或是被晾在原地很久不理睬。
却没想,刚一进城就遇到了呆在门口的几个学生,手里举着写有他名号的牌子,欢呼着靠了过来。
“您是中原来的冯大学士吗?!”孩子们稚嫩的声音问道,个个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冯俊才“受宠若惊”,方点了点头,就被这群学生簇拥起来,拉着朝城里推。
“我们王子还在讲学,没从课上下来呢!”
“大学士,我们先带您去他的官寨里等着,您有什么需要都直接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大学士,您以前是我们王子的兄弟吗?”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话,言语间沧渊虽是“王子”,却好像与他们格外亲近熟悉。
冯俊才本就挺喜欢乖巧的孩子,一路的担忧慢慢散去,进楼时露出一个笑容:“不必陪了,我等他。”
孩子们躬身行礼,大声道:“架子上都是书,您随便看,那我们先回学堂啦!”
冯俊才朝内望去,原来这最高的一座楼就是“官寨”。
它不是酒楼,也不是私人住所,而像一座巨大的藏书阁。
楼梯盘旋而上,四周都有,整整六层只有最高处是住人的,其他地方都摆满了书架,上面罗列着五湖四海的书本。
精到史书儒学,上至阳春白雪,广到外邦诗传,下到画本小册,应有尽有。
而在藏书阁里的人五花八门,并不像在中原一样只有学子可以读书。
穿着兽皮的粗壮汉子,门口卖青稞饼的大娘,小到三岁孩童,大到耄耋老人,都在这里穿梭着,还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书籍,读得津津有味。
冯俊才的震惊溢于言表,想到自己那些不争气的世家学生,更是痛心疾首。
他抬手随意拿了一本,发现上面刚好是沧渊的字迹。这本晦涩的中原古文被他翻译成了乌语,细细批注着。
而楼里还有无数其他的书本,沧渊网罗各方人才,译了无数各地名书。
冯俊才逐渐觉得有些恐惧——乌藏不如中原,是因民智未开,蛮荒落后。
可若乌藏城城有此楼,楼楼有藏书,缓慢地发展起来,将成为可怕的巨兽……
正想着,沧渊已迈步走进来了。
他面上带着熟悉的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双手张开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热情道:“冯二少!!!你我当真是久别重逢啊——”
冯俊才恍然回神,那一瞬间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在京中求学的少年沧渊。
只是如今沧渊皮肤偏黑了些,越发英俊凌厉,轮廓格外深邃,一看就是异域人。
他的气场变得很强大,既有一种读书人的睿智,又有武将所带的压迫感。
沧渊身量高出冯俊才很多,揽住人的时候仿佛一个熊抱,用力捶了捶他的后背:“怎么,没认出我?”
冯俊才倒吸一口凉气,咳嗽了一声才拥住沧渊,小声道:“你这几拳要把我打吐血了。”
“哪儿至于啊?”沧渊嘴角带笑,转而掰住他的肩膀,八卦问道,“娶媳妇没?生小孩没?当什么官了?怎么有机会来找我了呀?”
冯俊才脸一黑:“那你呢,娶王子妃没?生几个孩子了?这是你封地吗?怎么又在当大帅又在当教书先生?”
沧渊大笑几声,拉着他朝楼上走去:“心有所属,还未成家。开化民智,王子之责。封地嘛,我阿爸要给我,我没要!毕竟要了就没那么自在了,还得给王庭上税,不划算!”
“人没怎么变,说话倒是变得简单粗|暴了。”冯俊才学着他的口气也回答道,
“我心高气傲,曲高和寡,至今未得知己,无妻无子……当官嘛,做了皇帝的老师,在内阁里混着日子。左扶光赏我什么我拿什么……”
沧渊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已经数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只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开怀的、伤情的、明媚的、阴郁的,他无数遍唤过他,醒来却只有一场空。
“哦不对,不敢直呼其名。”冯俊才玩笑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没人敢对国公大人不敬,不然啊……得掉脑袋!”
沧渊止住思绪,缓和地笑了笑:“好端端的,提什么他嘛。”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家国利与个人情,不能混为一谈
两人穿过层层图书,走到了官寨最高层。
露天阳台上可以晒到太阳,沧渊在那里摆了桌,亲自给冯俊才倒茶。
“你个王子都没仆从或下人?”
沧渊举手端杯,坐在他对面:“一个人习惯了,总觉得别人碍事。只有温远是十八岁时就跟着我的,偶尔我顾不过来时他帮帮忙。”
“那温远呢?”冯俊才左顾右盼。
他是记得沧渊说过,他有个近卫叫温远,还是从固宁王府里买来的,但没怎么看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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