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扶光低头受着辱骂,心里也如有针锥一样难受。
瑞云的悲剧是他一手造就的,但他并不后悔亲手杀死了许世风华。
没过几天,冬雪就飘到了兴京城的皇宫里。瑞云终于熬不过寒意,结束了她短暂又悲惨的一生。
蓉太后回到了吃斋念佛的地方,祈祷女儿下一世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这样她便不用毁容,不必担心远嫁,也不会成为皇权的工具,不会陷入血腥的纷争和厮杀。
收到公主逝世的消息,冯俊才更觉心惊与担忧。
他知道瑞云是因亲眼见了左扶光虐杀许世风华才精神崩溃的,这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国公大人狠厉的那一面有多可怕。
雪停以后本该立即返京,冯俊才却再次骑马,独自到达白狼部,第三次进入了“广厦”。
……
书阁里暖融融的,炭火烧得很旺,沧渊披着一件狼皮氅衣,挑起眉眼望向冯俊才。
“什么?国公大人和你说他对我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冯俊才郑重其事地猛点头:“是啊!他还说最怀念的是你二人在雅州的时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能忘掉吗?”
沧渊短促地低笑了一声,分不清是喜是怒,听得冯俊才心里一凉。
他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却看见那双深邃的瞳仁暗了暗,然后似乎染上赤色,蕴藏着波涛。
“看来国公大人和冯学士关系不错嘛,他还对你说了什么?”沧渊明知是假,信口胡诌,依然问道。
“不国公国公的了,左扶光吧。”冯俊才硬着头皮,断断续续道,“他说你二人在京中时虽然政见不同,但情义却是从未消融的。”
“还有如今肖总督势大,他们二人又有点不和了。他说若是你能给他出谋划策,他会如获至宝。”
“还有啊……”
冯俊才苦着脸,编不下去了。
沧渊又冷笑了一声,转眼抬起头来,露出森白的牙齿,却毫无笑意。
“冯学士回去时替我给国公大人带句话吧。”沧渊皮笑肉不笑地说,
“就说我也难以忘怀在雅州的时光,日日期盼着与他重逢叙旧。我们曾经好赌,他还欠着我一些东西,我得拿回来。”
冯俊才假装听不懂其中的反讽之意,反正他的目的是把沧渊劝到京城去。
他猛一拍大腿,道:“既如此,那就和我一起进京吧!我可带不了这些话,你亲自给他说。”
沧渊松了松咬得过紧的牙齿,面部却仍然绷着:
“我这城是城,军是军的,根本不可能抽身就走。你先回去你的,等我安排好,会和使团进京觐见一次,就在新年里。”
“哦……”冯俊才先是习惯性的失望,然后猛地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抬头惊喜道,“这么说我请动你了?你真答应回去一次了?!”
“我是为了皇上进京的。”沧渊想了一会儿,又道,“方才让你带的话太复杂了,换成一句简单的吧,务必替我告诉国公。”
冯俊才点头如捣蒜,现在沧渊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什么话什么话?”
沧渊说:“北境初|夜,实难忘怀。翘首以盼,再逢晨露。”
“北境……”冯俊才本是在记着,忽然间无比震惊,鼻孔都快如眼睛一样瞪起来了!
他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沧渊一样,尖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露水情缘呀,听不懂吗?”沧渊这回是真的笑了,佻达道,“当年面浅,总觉得这些事得藏着,所以没跟你和单浩轩提过——我与左扶光是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
“这这这……”冯俊才已经说不出有辱斯文几个字了,三观被撼得稀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当年的小王爷那么风流,怎么不可能?不然我们俩能有啥交情。”沧渊继续狞笑,恶谑道,
“雅国公的滋味销魂蚀骨,我若进京必找他再来一次。你到底还给不给我带话?”
冯俊才哪里敢带啊!
这些话他根本就不可能说出口,他嘴里只能说圣贤书,他甚至一句粗口都没爆过,如此下流低俗的话,怎么可能带到左扶光面前?!
雅国公不得杀了他啊,千刀万剐!
但他又不敢和沧渊叫板,只能暗自空咽了一下,回道:“带带带……一定带。”
临走时,冯俊才甚至看都不敢看沧渊一眼了。
在他眼中,他们曾是同在夫子院的学生,一起受先贤教诲,知礼懂法。
他不知道的是,礼教和仁义束缚了沧渊的本性,而这六年间狂野粗放的生活,无疑将他释放了出来,他才不是什么伪君子。
沧渊回到顶楼,拿出羊皮卷,给乌王写了一封去觐见中原皇帝的请命书。
作者有话说:
冯大学士:单浩轩,你算是把我忽悠瘸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朕还说不会让先生被任何人抢去的
庄严的礼乐响彻皇宫内外,一条红毯从正殿铺出,一直延伸到殿外石阶上。
文武百官齐列两旁,这已是中原对待外族的最高礼制了,太监高声唱道——
“宣……乌藏使团觐见!”
沧渊身着盛装,一身华服,头戴天珠配饰,将精致的眉眼勾勒得如琢如磨。
在场许多人甚至没把他认出,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异域美人。
只是美人身高接近九尺,肌肉轮廓在内衬下若隐若现,脸蛋是漂亮的,身躯却充满力量感。
直到他经过的时候,封小才咋舌:“这不……这不沧渊吗?”
沧渊立于堂下,躬身行礼,朗声道:“乌藏王室占堆加措觐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世景烁也没认出人,甚至没反应过来是沧渊来了。
他面前放着个磨指甲的小剃刀,正在龙座上修着自己的手指。
这一年半载来上朝时小皇帝皆是如此,从前还带过蝈蝈藏在袖子里逗。被学士们一通劝解以后收敛些了,却依旧不问政事,干些有的没的。
左扶光咳嗽了两声,许世景烁充耳不闻。
六年未见了,他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尽量不把目光往沧渊那边瞧,口中说道:
“既是藩国王子觐见,为何不对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沧渊的目光则落在左扶光的面颊上,根本没有挪开分毫。
闻声他依然没有跪,而是唇齿微启,回复道:“是因国公在上,难分君臣。”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沧渊一来就带了十足的攻击性,给了左扶光一个下马威。
不少臣子交头接耳,四顾讨论;许世景烁终于抬起了半边眼睛,望向这个敢和国公叫板的“占堆加措”。
皇帝面上神色忽然一亮,几乎从龙椅上蹿了起来!
他手里的小刀具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极为惊喜,脆生生开口道:“先生?!您回来了!!!”
这一次,冯俊才低头咳嗽了两声。大太监连忙拉住国主,阻止他跑下高台。
许世景烁看了看空荡荡的主桌,忙从左扶光那边扒拉了几本奏章放在自己这边。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皱巴巴的龙袍下摆,立即回到椅子上正襟危坐。
还未开始说话,左扶光在旁冷笑了一声:“皇帝还知道在外族使团面前注意自己的仪态?”
他常常当面驳斥许世景烁,对方基本都会避其锋芒,显得毫无血性。
但这回……
“什么外不外的,没看见这是沧先生吗?”许世景烁似乎找了点底气回来,“雅国公将来若是分封为王,会让教过您的先生屈膝对您下跪吗?”
左扶光直接忽视了这个问句,语气不善道:“无论他过去是谁的先生,如今都是乌藏王子。他的态度代表了乌王对朝廷的态度,藩国就该臣服于国主!”
话音未落,沧渊已经三两步朝着龙椅的方向走去。
虽然他们觐见都上缴了刀具,搜过身。却还是引得两旁侍卫警惕,太监更是随时防着他对谁不利。
不过他只是走到了一个离皇帝足够近的距离,确保左扶光在自己左边。
沧渊面朝许世景烁,单膝跪地,打了个稽首。
他起身时不卑不亢,拱手道:“乌藏与大许同脉相连,情义万古长存。”
众人一愣,忽听翰林院有几个小官员鼓起了掌。
前方的世家面面相觑,那零星的掌声依然给沧渊送去了肯定和赞誉,一个使者从背后跑来,展开了上贡礼单。
觐见礼物并无新意,无非是马匹、牛毛毡、湖盐、贡酒、宝石……
只是今年还多了小麦和青稞,数目能抵得上一个州的税赋,带着乌王满满的诚意,打消朝廷对乌藏的顾虑。
使者宣读礼单,许世景烁在上面看得目不暇接。
接下来的一切都按照流程进行,退朝时许世景烁果然宣了沧渊去御书房觐见,还让左扶光先退下。
冯俊才抖了抖自己的袖子,在封小那波人一声声的问候里深藏不露。
他嘴角忍不住溢出了些许笑容,预言道:“大许终于要变天了……”
……
许世景烁在御书房里几经徘徊,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沧渊和使团被带去安置了,他得换身常服再过来,所以耽误了一会儿。
景烁回头,见桌案上摆着很多杂书和其他玩意儿,连忙收罗起来,让太监扔到一边去。
他像个热锅蚂蚁一样时不时抬头探看,大冬天的也不让人关门,不断问道:“先生怎么还没有来?还没有来?”
宫人劝解安抚了几句,皇帝却依然很着急。
到了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报乌藏王子觐见圣上的声音。
许世景烁顾不上那么多了,快步从龙椅那边走过来,在沧渊进门时立时拉住了他的双手,扶着道:
“先生不必跪了,您能来看朕已让朕惊喜不已。”许世景烁招呼道,“快快,给先生赐座!”
沧渊还是拜了一下,心中涌起波动。
他离开的时候,许世景烁都还是个半大孩子,而今长高了,却瘦了,一副清冷面相,被龙袍衬得威仪了几分,却丝毫不在他面前自恃身份,还对他尊敬有加,怎能不让人感慨。
他这半生教过的学生很多,有不服管教的,也有格外乖巧的,但论起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景烁。
大概是因为学生就像亲手雕琢的玉器吧,景烁是经由他教育以后,变化最大的一个。
每个先生都会更喜欢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学生,他也激动地说道:“许久未见,皇上都长这么大了。”
“先生也变了,像是个草原上的人,我都不敢认。”许世景烁舍不得回到台上,就站在沧渊面前同他说话,“过去乌藏使团来京从没有您,这次是有要事吗?”
沧渊正襟危坐,恢复了一个老师的仪态。
“冯学士三顾乌藏,是他让我来京的。”他收敛了笑意,严肃地说,
“这天下的头等大事便是国事,皇上是国事中头等重要的人。你这么聪明,不难猜出大学士的用意吧?”
许世景烁怔了一下,立即有些心慌地说:“不是他们看到的那样。”
“那是哪样呢?你连一点理政临朝的心都没有。”沧渊狠了很心,像当年还是他先生时一样,不留情面地说,
“我在来京的路上听人讲了个笑话,说这宫中已经没有公主了,却还有驸马。”
“左扶光他是凭何坐上了国公之位?瑞云公主逝世后他的身份还能立住吗?”
“他既非亲王,又非许世血脉。你可知你皇兄当初给他赐封号为‘雅’,便意味着他并非许世国公,而该回到雅州。”
许世景烁静静听了,显露出十足的耐心,丝毫没有反驳。
“先生教训的是,我初登帝位孤立无援,在朝中也无根基,确实软弱。”许世景烁深刻自省道,“而且,我是不敢让他返雅的。”
“何必妄自菲薄。”沧渊鼓励道,“你是皇上,便是江山共主,九五之尊。根基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自己扎下的;尊重也不是谁给的,而是自己赢得的。”
“皇上,别忘了您年少时的壮志,和当年所言。”
“从未忘却呢。”许世景烁赶紧说道,“可我的未来里也有先生的一席之地,您如今却不会再回来辅佐我了。”
不知何时开始,“朕”这个自称已经变成了“我”,他们和过去一样对话。
沧渊叹了一口气:“当初皇上不畏强权,手执文书救我于水火,沧渊没齿难忘。”
许世景烁似乎不愿意回想起自己的父亲,一想到那天看见的情景他就觉得恶心。
他在沧渊面前蹲下了,将手放在沧渊膝盖上,再一次握住。
“朕还说不会让先生被任何人抢去的。”许世景烁认认真真地仰头望着人,恳求道,“先生既有心看顾朕,便在京城多留些时日,陪陪朕好不好?”
外族使团本不会在京中长留,要赶在大雪封山前回到乌藏,否则就会错过乌历年。
沧渊有些犹豫。
“先生,朕绝没有让您长留京城的意思,只是不舍而已。”许世景烁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摇了摇沧渊的手,
“年节以后朕派进京探亲的朵甘卫都司送您回去,正好顺路。可以吗?”
沧渊想,帮人帮到底,几天的时间也做不了什么,皇帝盛情难却,便答应了下来。
“那皇上答应我,自今日起勤于政事。砥砺奋进,绝不懈怠。”
许世景烁当即站起身,身板笔直,看起来充满了蓬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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