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渊抬头,平和地笑了笑:“皇上待臣亲厚,是皇上平易近人。但我并不敢以先生自居,而是个乌藏王子,自然得尊重你。”
许世景烁不悦道:“朕命你往后私下里不必跪拜,不必多礼。冯先生进殿亦是如此,先生不用觉得不妥,继续推辞。”
沧渊低声应下,两人还准备说点话,忽听外面太监通报道:“皇上!国公大人在殿外求见——”
许世景烁面色当即一变,匆忙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
左扶光不让他多吃|精米饭,说是这些东西摄入多了容易疲惫,影响看折学习,也会长胖,有失国主威仪。
御厨便只在左扶光没在宫里时做些精致的东西送膳,而今天皇帝和沧渊吃的美食,皆是油盐很重的东西,残羹冷炙都还留在桌上,一眼就能看出来。
“怎么了?”沧渊看出他神色怪异,当即起身问道。
许世景烁又望了沧渊一眼,心想先生在这儿,左扶光应该不会就此事斥责他,便没那么怕了。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坐回主位上,开口道:“宣吧。”
话音未落,左扶光已经推门进殿。
他一早就听说沧渊被宣进了宫里,不知怎的总是想起许世嘉乐那时候老把沧渊困在这里弹火不思,供他取乐。
那时的左扶光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去干涉皇帝的作为。
而如今不一样了。
虽然心里告诉了自己千百遍由他去吧,不必在意。脚步却不自主地又走进了宫里,求见圣上。
门一开屋内并无什么异样,只是桌上菜吃得差不多了,龙椅前还放着好些书籍。
左扶光能看出来沧渊只是单纯陪小皇帝读书吃饭而已,心里那种不爽的感受却挥之不去。
他瞧见了菜品,便道:“在饮食上花了如此久的时间,最近皇上不是说要勤勉学政吗?如此耽误,今晚岂不是都看不完那些折子。”
许世景烁收起自己的乖戾,和声说:“有国公替朕分忧,朕才敢和先生多聊些民情,也好了解一下藩国,不是吗?”
说完这话,他特意把目光移向沧渊。沧渊立即道:“既然国公和皇上有要事商议,微臣便不多叨扰了。”
他已经准备退了,平常皆没有留他的许世景烁却反常地说:“先生方才不是说好了今夜留宿宫里吗?”
堂下两人面色皆是一变,沧渊差点说他什么时候答应过?
但他立即又瞧见了左扶光隐匿的怒容,便在心里冷笑一声,反而应道:
“国公大人威仪无双,瞧他这一来,倒是把臣镇住了,差点忘了方才和皇上没有聊完的事。”
左扶光斜眯着眼睛:“知晓你们师徒情深,但如今加措王子既非帝师,也非内侍。留宿宫里,未免坏了大内规矩。”
许世景烁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甚而有点得意:“国公常讲要待藩国之臣亲厚,方能维持边关安稳。今日是怎么的,您向来不怎么讲规矩啊……”
“让他退下。”左扶光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臣也确有要事,藩国王子不宜旁听。”
“那既然要讲规矩。”许世景烁先挥手让沧渊去后殿退避,而后撑着额头,“国公亦是朕的臣子,朝见天子必得下跪,您有多久没跪过了?”
左扶光目光冷锐地盯着皇帝,暗道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景烁继位以后一直是软弱可欺、不理政事的,他差点都忘了这小孩原来的模样,就是像如今一样聪慧且尖锐的。
看来沧渊的到来真的改变了他的态度,至少会拿捏身为天子的威仪了。
于是,左扶光也不反驳,而是三两步走上前去,撩起衣摆,单膝跪地道:“微臣左扶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景烁迟迟不言免礼平身,就那么睨着。
左扶光便不再在意他刻意的迟缓,而是直接开口道:
“白亓散播在辽东的眼线回报,因今年的饥荒,那边死了不少人。一场疫病从乱葬岗开始蔓延,已经感染千人 ,还请圣上垂怜,召内阁大臣共议防疫之事。”
许世景烁瞬间认真起来:“近几日的折子朕事无巨细全看了,辽东守备才报了平安,并未言及疫病。几千人感染已是大疫,怎会无人上奏,莫非国公道听途说?”
左扶光抬起头,板板正正地说道:“目前染疫的都是边民和流放苦役,辽东官员或是怕皇上治罪,想自己把事态平息,所以未曾上报。”
“那白亓值得信任吗?朕可记得他率领的暗卫组织,是先皇兄的亲信。”许世景烁稍有担忧,“若是事态没有那么严重,公开召集内阁议政,可能致使消息泄露,引起恐慌。”
“皇上!”左扶光严厉地说,“此回疫病来势汹汹,传染力极强。七日前还只是些许人染上,而短短几天就扩散到千人,几乎和染病者有接触者都会染上。”
“而且一旦感染疼痛不止、咳血腹泻,身体不够康健的几乎都死了。尸体得不到很好的处理也会传染给其他人,实在拖不得!”
许世景烁神情也严肃了几分,左扶光虽然强势,却不会在国事上欺君,他便问道:“若依国公之见,该当如何?”
左扶光立即说道:“臣已拟下草案,派医者前去送药安抚,将染病者隔离在辽东一带。死者尸体即刻火化,以免扩散。”
“可是……”许世景烁犹疑道,“自古以来皆讲究死要留全尸,他们的家人会愿意吗?怕会引起辽东骚乱。”
“若是治疫不力更会引起民怨,至于个中细节还是内阁商议以后定下为好。”左扶光恳切道,“皇上,拖不得了,明日下朝后便召集内阁秘密商议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你未免太惯着皇帝了!
两人又说了半晌,最终许世景烁被说服了,同意了左扶光的提议。
但此事议完,他立即提道:“新年将至,朕想恢复巡街传统,看看天子脚下的臣民。”
“不可。”左扶光当即说,“道理臣已和皇上讲过许多次了,大型仪式劳民伤财,内务府和礼部准备也大费周章。”
许世景烁强硬道:“朕登基已有三年,但一个子民都未曾见过,每天都听着你们这些臣子说话。民众可知道他们的天子是谁,朕又何曾知道他们穿得如何、过得如何,又是否爱戴如今的朝廷?”
左扶光不语,就是坚持着他的观点,无声地抗拒着。
“给国公赐座。”许世景烁吩咐一旁太监,然后微微放低身段道,
“不用像过去太上皇一样扎花车,排演节目,不必大张旗鼓地游行。就是简单的骑马巡街,并不耗费多少钱财。”
“皇上想体察民情,了解民意,是好的。”左扶光劝解道,“但你一旦出行,安全也无保证。如是想看城民,臣可选平民进宫朝见,你也可以查问。”
“选什么人还不是你们这些大臣说了算,进了宫个个都要吓破胆子,听不到真话,见不到真况。”许世景烁坚持道,“就此一次,而后隔些年份再巡街。若是饥荒平定了,朕还想微服私访……”
左扶光打断道:“皇上既是国主,也是许世家最后一颗遗珠,正统血脉。你的龙体不得有失,还请三思。”
许世景烁瞬间火了,猛拍一把桌案:“你这是在咒东阳王死呢?!”
左扶光直言不讳:“东阳王每日就知道斗蛐蛐、玩鹦哥。臣无诅咒之意,只请皇上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我、朕……说不过你。”许世景烁走出龙座,站在台上,阴沉道,“五哥傻不傻,你最是清楚。少在朕面前也装。国公能在朝堂一呼百应,少不了他在背后谋篇布局!”
“皇上,偏了,话说偏了。”左扶光纠正道,“咱们不是在商议新年巡街传统吗?”
许世景烁瞬间觉得脑仁疼痛,这就是他不愿意多管事的原因!
只要和左扶光意见有别,每一次都会被他劝服或指正,根本不能自己做决定,所以勤了等于白勤!
“去唤先生出来。”许世景烁揉着太阳穴,对太监嘱咐道,“方才我们就在商议巡街,这件事不必避讳。”
左扶光森冷地望着皇帝,那太监也低眉垂眼地看向他的眼色,许世景烁更是愤怒道:
“你是大内总管,是朕的近侍。分不清谁是主子,连传个人也要看国公手势吗?!”
太监赶忙道:“皇上您息怒。”他说完以后一边在心里哀叹这都什么事啊,一边去到后方把沧渊喊了出来。
沧渊一到,便感受到了场面的僵硬。
许世景烁方才已经在国事上妥协了,巡街一事他就是想做,不愿再低头。
而左扶光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而且皇上都站着,他还坐在御赐的座位上安如泰山,那模样像极了左方遒,不肯退让一步。
沧渊走至左扶光侧旁,与他相距一米的距离,又打了个稽首。
左扶光冷笑道:“加措王子,你阿爸若是知道你跪大许皇帝跪得如此勤,还这么关心朝廷政事,该会很欣慰吧。”
沧渊也很讽刺地说:“王爷若知道小王爷如今的威风,才是真的欣慰。不枉他的悉心培养和爱护。”
左扶光愣了一下,他都好久没有听到过“小王爷”这个称呼了。
这个称号意味着他要承袭父亲衣钵,他是雅州的小王爷,也只管着边陲一州。
许世景烁待他们互相讥讽完,才说:“国公忧心朕的安危,不肯应了朕巡街一事。若是有先生随驾保护,想必可以解忧。”
“臣领命。”沧渊越发从顺地低头说道。
左扶光从座位上站起:“圣体安危岂是儿戏?!一个人就能保护得了吗?要从长计议!”
沧渊侧头,忽然用带赤的瞳仁望着他,沉沉地说:“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有我在国公身旁,把您保护得很好啊……皇上有所不知吧?”
左扶光忽然想起两人共同经历的那些生死关头和种种危险,都是沧渊尽心尽力地守护着他,差点走神。
他咬紧了后槽牙:“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许世景烁忽然惊醒,像是想到了什么:“对哦……朕都快忘了。先生和国公原在雅州是一起长大的,以前先皇兄的人还追杀过国公,多么危险,先生以一敌百呢。”
“都是夸张传言罢了,不过护住一人可行。”沧渊自谦道,“若是加上肖总督如今率领的外四家和禁军,想必更无闪失了。”
自许世风华驾崩以后,小中军也返回兴京了。如今京边官兵兑调还在进行,只是往来人数少,路途没耗费多少财力,京城成了边关将领的培养中心。
小中军又改称,和前朝一样,称为禁军。除此之外,肖思光还率领着外四家,并制定了严格系统的奖惩机制,以军功论赏,以建树论亲疏、分派地域。
这不仅解决了对调的怨言,还使得经过兴京校场培养下派的边关将领更忠于朝廷,比过去好把控。
唯一值得忌惮的就是肖总督权力过大、领兵过多,但左扶光信任他,所以从未 有过怀疑。
许世景烁心道沧渊果然毒辣,便顺着他说道:“若是肖总督连天子安全都保护不了,因此而要将朕束在宫中,岂非他治军不力?”
左扶光本还有各种理由没有出口,却被他们二人联合说得不知如何反驳。
他猛甩了一下袖子,冷声说道:“那巡街一事便纳入内阁商议范畴,明日议后再决。”
他看向了站在上面的许世景烁,明显能察觉到皇帝那种“有人撑腰”的得意感,带着气性说:
“夜深露重,臣先告退了。皇上便继续与你的‘先生’说体己话罢!”
左扶光转身朝外走去,还未出御书房的门,御前太监就忙提醒皇帝:
“皇上……这,这让您先生留宿实属不妥,您说留哪里呢?毕竟……毕竟太上皇时就有、那个啥,不好的说法甚嚣尘上啊。”
许世嘉乐当初养乐人、养男宠,就是为天下诟病的。
沧渊虽是科举状元进宫为皇子师,却常被他传唤到内宫里,那时的太师、太傅就都当面驳斥过太上皇行事荒唐,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朕自然要问先生的意思。”许世景烁依然很尊重沧渊,走下来说道,“先生意下如何?”
沧渊礼貌道:“不打扰皇上休息了,臣明日午后再来陪伴您。”
许世景烁点点头,双手又拉起了沧渊的手,万分珍惜地说:“若不是先生乌历年前要回去,呆不了多久,朕也不会如此不舍。”
沧渊微笑道:“以后只要边关安稳,臣便每年乌藏使团觐见都随他们进京。”
“嗯。”许世景烁瞬间像个乖巧的小孩,念念不舍道,“那先生注意安全,夜里不要在外逗留。”
沧渊垂眸低头,那一刻他不太确定自己从小皇帝眼中看见的神情属于什么。
那是一种对老师的依恋,又像对兄长的关怀,或是小心翼翼的,通过克制自己而表达出的偏爱。
景烁这孩子自幼丧母,不得太上皇宠爱,在孤独中长大,谁也没信任过,除了他。
沧渊出宫时微微叹息了一下,反正自己只呆个把月,便想多付出一些,尽量不负冯学士所托,多为皇帝分忧……
他还没走过第一条道,忽听见黑暗里传出一声冷笑。
沧渊回头,只见左扶光孤身从拐角处了走了出来,开口就不带好意:“我还以为你真要留宿内宫,和过去一样沐过浴,第二天一早再离开呐。”
沧渊分毫没惊,掸动袖子,朗声说:“国公深夜不回您的驸马府,竟是为了缩在墙角里观察我留没留宿?您的关切我体会到了。”
左扶光面色发白,走到他近旁,一字一顿:“我是等着要和你说——你未免太惯着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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