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是要回去的。”沧渊平和道,“除非皇上欲给我加罪,将我关进大牢。”
许世景烁几乎立时就被激怒了,拍桌站起来:“你当朕舍不得吗?!”
他那样子拿足了气势,当真像个会发天威的皇帝,沧渊有点欣慰。
他直视天颜,开口道:
“皇上如今的模样,正是我愿意看到的。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所以我该离开了……”
“朕当初答应放你离开,是因信任你!”许世景烁指着堂下的人,
“朕从来未曾想过,原来先生就是和国公……和国公苟且之人。若不是亲眼看见,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沧渊放下所有伪装,他本不想和任何人说起过去了,但此时无比真诚:
“我与左扶光自幼相识,我四岁时岗拉部叛乱,固宁王前来平乱,将死之际被他所救,和左扶光一起成长了四年。”
“八岁时,我被你父皇看中,将我带至京城夫子院读书。为博太上皇眷顾,我学了元人的火不思,又通过夫子院先生考试,被委以重任到雅州开设书院。”
“那时候正值青春年少,我与左扶光在雅州私定终身,决心一生追随,但这一切都是不能对外公开的。”
“左扶光被太上皇宣进京后,我参加科举也进京了。遇见了十多岁的皇上,过上了一边做先生,又一边供太上皇玩乐,做着乐人的生活。”
“在我最迷茫屈辱的时候,是你拿着乌王文书闯殿救我。左扶光亦然陪我度过了许多年少时光,但都是过去了。他娶了瑞云,我们的感情破裂了。”
“此回进京,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的。我的目的就是让左扶光卸掉手中权力,返回雅州继承王位,别无他想。”
“我从未和他做过任何对你有害之事,也未与之合谋夺权。皇上,我有做错什么吗?”
“而今左扶光利用我和他的关系,导致你我信任瓦解。不是正说明了我与国公是对立的?
沧渊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把自己的一生都重复了一遍。这些年来的所有经历,无所掩藏,全都告诉了小皇帝。
许世景烁初听时不屑,而后面色发白,紧接着,妒恨之心一上来,他才发现原来沧渊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为什么爱上了自己的先生?
不仅是有不能言说的喜爱,还被左扶光发现了。左扶光对他宣战,告诉他先生一直都是他的人,所以他无法接受。
可听了他们的相遇,许世景烁也茫然了。他如今所想唯有一句话:为什么我生得这么晚?为什么我不能先遇见先生?
可就算没有左扶光,他和沧渊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吗?
他是皇帝。
他是许世家最后的血脉,大许江山的帝王,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该做的是握紧手中的权力,拼尽全力守住祖辈的山河,弥补父皇和皇兄犯下的错。而不是罔顾人伦地同自己的先生讲:“朕心悦你。”
许世景烁怕他知道,即使如今明白沧渊已经知道了,却仍旧不会说。
他看着沧渊,浑身带刺的小皇帝终于学会了内敛,在很久的沉默以后才说:
“你要走便走,但朕不会专程为了你下一道圣旨的。如果允你离开是放虎归山,朕不想做后世问责的罪人。”
这便是最后的“徇私情”了,许世景烁依然给沧渊留下了仁慈和信任。
沧渊像个乌藏使臣一样叩首,朗声说:“占堆加措谢皇上知遇之恩,望您保重龙体,今后……好自珍重。”
“你别拜朕,受不起。”
许世景烁藏住内心汹涌澎湃的心意,转身朝内走去,没有再看沧渊一眼。
直到沧渊离开了,他才在空无一人的御书房里,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先生……你也保重。”
……
翌日天还没亮,沧渊就收拾好了行囊。
他穿上了阿木带来的乌藏王子衣袍,把巴彦梦珂给的匕首藏在衣衫内兜里,腰佩乌藏长刀,牵着巨马走出了宅子。
这宅子他也托人卖掉了,从此不再留恋,余生都不打算回来。
乌藏使团在城边等着他,他没有遮脸没有任何伪装,堂堂正正地要离开兴京这座囚笼。
朝堂上氛围怪异,左扶光提前下了朝,他也预想到了今天要发生的事,看皇帝的面色就知道许世景烁不会下令让禁军拦着沧渊了。
白亓已经带着四脚蛇的暗卫埋伏在城郊,左扶光知道厮杀和争斗肯定会在护京长城处拉响,他骑上自己的马,在朝阳下追了出去,阻挠沧渊离开。
城郊风景甚好,这是一个丰收年,大地一片金黄。
乌藏使团一共十人,加沧渊是十一人,而左扶光派出的蜥蜴人足有百余人,就算对方能够以一敌十,也难以在训练有素的暗卫偷袭下安然闯出长城。
风吹草野,灌木中潜藏着杀意。
沧渊和阿木都以燥血状态在骑马,便能听到箭雨破空的声音,阻挡了第一轮攻击。
身穿蓝袍的蜥蜴人从两旁扑出,将乌藏使团包围起来。
他们不会说话,只发出“嘶嘶”的叫声,沧渊的马刀立时染血,再也没顾及这是左扶光的暗卫,不留任何情面。
一匹白色的汗血老马,独自跑在了兴京通往乌藏的官道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你叫我滚的……左扶光
乌藏使团的汉子们围成一个圈,用后背对着对方。
他们如同在面对草原上的狼群,谁敢扑杀上来,就对谁举起长刀,让蜥蜴人一个个都倒在脚下。
而若是有自己人受伤了,就会被收进圈子里,保护起来。
如果自己人倒下了,圈子会缩小……
乌藏使团的守护圈不断缩小,最后只剩了沧渊和阿木还站着,却没有一丝慌乱。
他们俩挡着几个使臣,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主子就丢弃他人的性命,阿木微微侧头,问道:“那个人会来吗?”
“会的。”沧渊笃定地说,“再坚持一下,一定要等他来了再发令,我才知道他还有几张底牌。”
实际上为了护送沧渊返乌,占堆阿木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们明面上看起来只有十人,但只要吹响悬挂在脖颈上的海螺号,就能集结暗桩,甚至召唤在附近的所有老乡。
任何一个乌藏人,只要听到了王室的号角,无论身在何方,都会站出来,团结在一起。
生活在高寒地区的民族正是靠着这样精诚的团结才能繁衍至今,生存在猛兽丛生的雪域,精神世代流传。
正午时,白马果然到了。
左扶光骑在马匹上,逐渐接近了蜥蜴人的包围圈,在他看来沧渊和阿木都已是强弩之末,他停在外围,用一种复杂难懂的目光看向沧渊战斗的身影。
许久,才悠悠叹道:“渊儿弟,不要做无畏的挣扎了。”
这个称呼本来是两人年少时候的爱称,此刻再听,却觉得有一番彻骨的寒冷。
周围的蜥蜴人都停了,沧渊脚下堆叠着尸体,他望向左扶光,没有回应,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残酷的笑容。
他们的情谊到此为止了,他前几天就说过,谁敢阻拦他,他就杀掉谁。
占堆阿木拿出海螺号项链,对着四周猛地吹响!
神奇的逆向海螺仿佛具有魔力,声音立时传递至各处,飘扬甚远。
这是乌藏举办法事的时候会使用的东西,也是法王给的,有信仰加持的逆向海螺。
城郊草野立时起了异动,就连城内做生意的、游走的、旅行的乌藏人听见了,都迅速从四面八方赶来。
左扶光面色一变,立即让白亓控制住沧渊和占堆阿木。
他不认识阿木,甚至不知道沧渊的大哥来了,而内圈两人在疯狂反抗,鲜血早已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谁是谁。
忽有一支箭矢凌空飞来,直奔左扶光心口的位置。
他敏锐察觉到危险,立即翻下马匹。一群乌藏汉子从出城的方向杀来,蜥蜴人不得不调转矛头对向他们。
紧接着,数十人、数百人,暗桩全都一一出现,城内听到号角声的乌藏人也赶出来了。
禁军和外四家如今听命于单家陶,再也没有肖思光会来无条件地救他,情势立即反转过来,左扶光也陷入了厮杀!
他身形格外诡谲,用的是翠微那一门的路子,很少有人能近身。
最近这些年,不需要韬光养晦,左扶光的力量也练了上来,迅速和一群不认识的乌藏人战在一起。
他总算明白了沧渊那个笑是什么意思,左扶光出城前知会过白亓,伤沧渊可以,万万不可取他性命。
但这些乌藏暗桩都是带着杀意砍过来的,意图直取他的头颅,左扶光成了被包围的那个,而沧渊和阿木缓了一口气,互相搀扶着站在了外围。
阳光逐渐被乌云挡住,午后的天气变得昏暗。
随着蜥蜴人一个个倒下,左扶光身旁聚满了人,沧渊飞身入圈,站在了他的面前。
“至于吗?!”左扶光右手提着长剑,那上面滴着着赤色鲜血,怒吼道,“说话啊!”
“无话可说了。”沧渊探手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吩咐身后的人不要再动,只说道,“我要回去,任何人休得阻拦!”
左扶光擦掉脸上血迹,笑得有几分邪性:“不就是让你心心念念的小皇帝撞破了你我的奸|情吗?这就要和我决裂了?”
“不就?”沧渊恶狠狠地低吼道,“你从未想过尊重我的意愿!许世景烁都懂的,你为何不懂?!”
最恨的不是左扶光把他们的感情当做权谋手段,而是就连小皇帝都知道乌藏于他而言有多重要,最亲近的人却来阻拦他。
左扶光将他困在兴京,无非为了钳制乌王。纵使他对沧渊无比了解,清楚就算放他回去,雅州依然安宁,也不肯遂了他的心愿。
沧渊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忽视,无论以什么名义!
四周人等全退了一步,在他吼完以后,左扶光也愣住了。
“你拿我和别人作比较?”左扶光听到许世景烁的名字,莫名觉得妒恨,他从未将沧渊和任何人比较过,哪怕是肖思光,
“你曾经不是说,有我就够了?你曾经不是即使我成为人夫,都要留在京城吗?!”
沧渊回望四周,他本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起私事。
但两人总得有个了断,他在想,曾经那个眼里只有左扶光,为了左扶光可以抛却一切的自己确实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不肯再蒙受屈辱留在京中,沧渊贴近左扶光耳畔,极亲密地说:“你叫我滚的……左扶光。”
如果你还有一丝一毫的难受,如果你觉得我不再重视你,都是你自找的。
我曾为你进京、留京,你说我没有了利用价值就让我滚。而今你再想利用我,我不愿奉陪了。
如你所愿,远离你的生活,滚出你的谋算和哄诱。
左扶光沉默了。
这种沉默分外诡异,他本该是暴怒的,却在此时显得冷静。
“那就当我来送你吧。”左扶光微叹一口气,反常地淡然道,“放下你的刀具,让他们都退开。来抱一个,一别两宽。”
好一个“一别两宽”,为二人的恩怨画上了句号。
沧渊反而有点迟疑,他没想到左扶光这么快就妥协了,几乎是在怔忪中丢下了刀,抬眼望向左扶光。
左扶光抱了上来,用那种想把人融入骨血的力道,口中喃喃道:“渊儿弟,对不起。”
一声莫名的歉疚,让沧渊不再清醒。他心里泛起绵密的疼痛,手也不自觉地放松警惕,想环过去。
忽然,左扶光抽出了腰侧软剑!
沧渊顿了一瞬,那柔软的剑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左扶光钳着他退了半步,方才的软弱瞬间消弭,只对周围喊道:
“谁敢上前一步,你们的占堆加措就会没命!”
沧渊蓦的回神,这才明白哪里有什么告别。左扶光做事向来手段多变,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怎会这样放他离开?!
四周的乌藏人互相对视,只有阿木知道沧渊的血脉之力可以强化到哪种程度,便依然没有卸下刀具,而是像猛虎一样扑将上来!
左扶光的软剑毫不犹豫地对着沧渊脖颈轻拉下去,带出一片伤痕!
沧渊立时强化肌肉,那剑因为太薄了,便不能再深入,他手肘后靠猛击在左扶光下颌,另一只手阻止了阿木的扑杀,转身将左扶光摁在地上!
软剑挑开了一片皮肉,沧渊的血顺着衣领落下来,他眸中赤色明显,压制着左扶光,已是愤怒到极点!
左扶光下颌剧痛,后背也撞在了地上。他看向沧渊,风流天成的眉眼里依然没有惊慌,反而有些挑衅。
“杀了他……”占堆阿木怒不可遏,站在两人身旁说道。vb狗装你妈
沧渊看着他狡猾的神情,恨不得掳走他,或是杀了他,巴彦梦珂说过的话犹如预言,在回忆里变得清晰。
“那就把匕首藏在最贴身的地方,杀掉让你放下防备却对你亮出獠牙的人。这是本汗对你最后的忠告了……”
那匕首至今藏在身上,被体温焐热了,沧渊将之拿了出来。
可他明白,左扶光不宜在此时放下朝政,皇帝还不成熟,若是没了国公,天下必然大乱。
他还清楚,即使左扶光不尊重他的意愿。他却看明白了对方依然留恋权势,他不可能带走他。
他不是固宁王,也不是左扶光,不该自私自利,也不能为乌藏招惹祸端。
两个人对视着,沧渊的匕首始终没有出鞘,他剧烈地喘息,平复着燥血,最后把左扶光攘在地上,自己则撑地爬起……
占堆阿木一步跨过去,揪起左扶光的衣领,猛地揍了他一拳!
“阿哥!”沧渊急促喊道,乌藏汉子的一拳哪是寻常人受得住的,只怕左扶光被打死了,“别杀他——”
别杀他……
这就是左扶光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了,他在头脑钝重的剧痛里昏迷过去,再也不能爬起来阻拦他们的归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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