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惊蛰第一次明白“帅”的概念,就是在这一刻。
言瘸子家的条件给不了言惊蛰讲究美丑的机会,在他心里,身边的同龄人始终都是群咋咋唬唬的毛头小子,大家都是小孩,谁穿得干干净净,谁就是好看的。
他认真看看眼前的段从,突然发现,段从好像真的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样了。
准初中生段从坐在石桥围栏上,耍酷地抄着兜,眼睛里盛满小少年亮晶晶的意气风发。
“帅的。”言惊蛰点点头。
段从满意地一乐,打量打量言惊蛰,眉毛动动:“你其实也……”
“我知道我不帅。”言惊蛰习惯性地躲避视线,低头捋捋自己的旧T恤。
“哎,反正你也不丑。”段从其实是想夸夸他,但是言惊蛰到现在还是长得跟个女孩似的,实在是夸不出个“帅”字。
那一年夏天,段从在姥姥家待了足足一个月。
没有作业的压力,县里又新建了电影院和大超市,段从彻底在老家玩开了。
表哥初中毕业也放了长假,和他的同学们天天带着段从到处玩,一人一辆自行车满街飞蹿。
言惊蛰没有车,段从就骑车带他。
表哥的同学有带小女朋友的,见段从带着瘦巴巴的言惊蛰,就逗他俩:“我们都带媳妇儿,你也带啊?怎么光攥着车座不搂腰啊?”
言惊蛰不禁逗,最怕遇上这种嘻嘻哈哈成群叫嚣的场面,攥着车座的手一缩,人差点儿晃下去。
“攥我衣服,傻?”段从把他的手捞上来,扭脸扫了眼刚才起哄那人:“你媳妇裙子快飞了。”
他说完这句正好骑到下坡,带着言惊蛰轻快地先骑了下去。
身后传来女生“啊!”的尖叫,狂拍他男朋友的肩膀。一群人都笑着叫起来了,那个同学“操”一声,使劲往前蹬车,企图把这群孙子甩在身后,还在吼:“你他妈盖着点儿!”
段从的后背心突然抵上来一颗圆鼓鼓的脑门,是言惊蛰闷着脑袋在偷笑,掌心隔着衣服攥在段从的侧腰上。
说不清是因为言惊蛰热乎乎的掌心,还是他蹭过自己后颈的头发,段从猛地挺背,心里痒麻麻地激灵了一下。
当天晚上,十二岁的少年段从在闷热的午夜惊醒,下腹与凉席间湿凉黏腻。
他坐在床上怔了怔神,脸皮发烫,轻手轻脚地下床找纸。
几天后,表哥趁大人们不在家,鬼鬼祟祟地揣着几盘光碟回来,招呼段从:“给你看好东西!”
有好东西肯定得带上言惊蛰,段从没多想,就去把他给叫了来。
影片里白花花的人影搂抱在一起,直接闯入眼帘的瞬间,段从后脑勺一麻,下意识转脸去看言惊蛰。
言惊蛰已经懵了。
他知道电视里在做什么。言瘸子有时候很不讲究,喝多了也不关卧室的门,就在床上折腾他那个傻媳妇。
言惊蛰不敢看,每次只能听见声音,本能地明白这不是“好事”。
直观的画面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愣愣地盯了半分钟,慌张地去找段从的眼睛,红着脸轻轻皱了皱鼻子。
段从感觉自己有病,冷不丁觉得言惊蛰这个反应,说不来的很可爱。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自己看吧。”他起身踹了脚表哥,拉着言惊蛰出去。
“你懂屁啊!”表哥差点被他气晕,“你不看也不许告诉我妈啊!门关上……听见没?段从!”
段从拉着言惊蛰回到自己屋里,打开风扇对着脸吹,刚才那几眼画面还在眼前蹦,直蹦进胸膛里,连着心脏一起“突突”地响。
他都不好意思,言惊蛰更不用提了,坐在床沿低着头直不吭声。
“你别装,你是不是想看?”段从故意激他。
“我又不知道。”言惊蛰咕哝着嗓子,“你和你哥才想看。俩流氓。”
胳膊上一热,段从挨着他坐下,两条小腿收上来往床沿一踩,轻轻晃荡着,碰了碰他,说:“问你个事啊。”
“嗯?”言惊蛰抬起眼。
“你那个过没?”段从盯着他,眼底透出好奇与戏谑。
“什么?”言惊蛰没懂。
“啧。”段从一边眉毛都飞起来了,“就那个啊,遗那什么。”
言惊蛰睁着溜圆的眼看他,呆着脸摇头。
言惊蛰当时确实还没有。
男生本来发育得就偏晚,他又比同龄人更慢。
段从生活丰富,平时还能从课外书和漫画里看点有的没的。言惊蛰跟他比起来,对这些东西的了解简直少得可怜。
情窦初开的少年,对于这种话题简直有种抑制不住的好奇。
段从看出言惊蛰是真的不懂,就开始用自己半知不解的性知识来给他科普。
两人胳膊贴胳膊,小腿碰着小腿,互相都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声。
段从的目光从言惊蛰嘴巴上扫过,鬼使神差地问了句:“那你亲过嘴吗?”
即便过去那么多年,已经物是人非的现在,言惊蛰回想那个夏天,仍能记起飞扬的风、成团的云;记起午后青草被晒熟的味道、雨后泥土清新的气息;记起他和段从在那个热腾腾的午后,稀里糊涂亲的那一下嘴。
他甚至还记得段从亲完后,红着脸抹抹嘴,随口说了句:“你要是女孩就好了,以后我们也能结婚成家。”
成家。
言惊蛰从五光十色的回忆里跳出来,回到眼前灰冷的聊天框里。
他动动手指打字:是的,以后就留在这里了,在上班的地方附近租了个房子。
韩野那边又安静了半分钟,回过来两个字:地址。
第 7 章
言惊蛰是真的不太敢,跟以前认识的旧人们再有任何多余的牵扯。
尤其韩野还是段从那么要好的兄弟。
但再想想,韩野想要他现在的住址,也实在没什么拒绝告知的理由。
毕竟自己欠着人家几千块钱,韩野想要个地址,肯定也是图个踏实。反正韩野从上学的时候就不怎么待见他,也不会闲着没事找过来。
将租房的地址具体到门牌号发过去,韩野那边果然就没再回复。
言惊蛰看看时间,也不回店里了,调转车头去菜市场买菜,回家给言树苗烧饭吃。
“我说,”韩野将手机锁屏,抄起筷子继续吃饭,“你真的一点儿心思都没了?”
段从正拽了张纸巾在擦嘴,抬眼望向韩野:“什么心思?”
“言惊蛰。”韩野说。
“跟我你不用瞒着,有什么说什么。”韩野也望着他,“你当初是怎么对他,我全看在眼里。真就彻底放下了?”
“以前你可见不得他受一点儿委屈啊。”
“刚才我都看不下去了,你竟然真的能跟没事儿人一样。我回来你也没问问什么情况。”
学生时代的段从对言惊蛰,在韩野看来实在是好得很超标。
以致于在知道他们的关系后,他第一反应都是“这他妈就对了”。
“没什么放不下的。”
段从微微扯了下嘴角。
“一部烂尾的电影,你会想看第二遍吗?”
韩野观察一会儿他的表情,点点头:“成。你能这么坚定,我也就放心了。”
“你放什么心。”段从笑了。
“我还寻思你别一听人离婚了,又开始动心思。”韩野的语气挺认真,抬起筷子点了点他,“你俩就不该是一路人,段从。他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这种话,言惊蛰也说过。
但在段从心里,从来没有这种概念。他甚至还能记起听见言惊蛰这么说时,升腾而起的讶然与心疼。
这些东西在他喜欢言惊蛰的时候不用多说,现在更没必要解释。
直到这顿饭结束,各自开车临分别前,段从才以不经意的语气问:“你帮他还钱了?”
“谁?”韩野反应了一下,“啊,给了那人两千。还行,没太想着讹人。”
“言惊蛰估计确实是拿不出来,挺感激的,说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我。”他补充道,“不过他好歹也是当爹的人了,混这么些年两千块都拿不出来,也是够可以。”
段从点点头,开车离开,没再说什么。
等红灯的间隙,他拿起手机,给韩野转了两千块钱。
不出一分钟,韩野那边直接回语音过来:“什么意思啊?不说放下了吗?”
“他带着小孩,开销大。”段从淡淡地回复,“收着吧,别跟他说就行。”
“啊孩子给他了?”韩野也是刚知道,他本来就没打算催着言惊蛰还钱,不差那点儿。“那他现在房子都是租的……行,我有数。”
借钱的人不把钱放心上,欠钱的人却是十分焦灼。
算钱和记账是言惊蛰从初中起就养成的习惯。
不能不算,能拿到的生活费就那点儿,他是真的经历过月初钱花太多,月末每天只能吃一包方便面的日子。
房租押一付三已经掏完了,暂时不用担心。
言树苗过完年六岁,这个年龄其实还该上一年幼儿园。言惊蛰去打听了附近好几所幼儿园的费用,实在是负担不起。
他本来打算等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再跟姐夫借一点,先紧着给言树苗上学。
现在多了韩野的那笔钱,虽然韩野没催,他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每天只想多接待几个客户。连跑外勤带省钱,还没出正月,他就瘦了小十来斤。
可是过年期间,出来租房的人实在太少了。
月底工资发下来后,言惊蛰将手机里的数目看了又看,迟疑着问姐夫:“咱们之前说好的基本工资,不是三千吗,姐夫?”
“是三千啊。”姐夫斜眼瞅着他,“怎么了?”
“我这收到的转账,只有两千六。”言惊蛰不好意思地笑笑,举着手机递过去,想给他看,“是不是不小心转错……”
“没转错。”
姐夫不等他说完就摆了摆手,上下翻着眼皮打量他。
“小言啊,你说你既然出来上班,就不能光认钱不认规矩,是不是?”
“给你第一个客户你就搞砸,车还给摔了。店里那两辆电动车是大家的公共资源,不得修吗?维修费二百,你得赔吧?”
“还有咱们的规章制度,就贴在那,”他往店门口一比划,“上班第一天就让你看了,如果不是出去跑房,无故请假是要扣钱的,包括迟到早退那些。”
“我考虑着你带孩子也不容易,对吧,本来都不想说,拢巴拢巴一共给你算二百。”
“你倒好,这个月一单没干成,还找我要钱来了。真是……”
姐夫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摇摇头点了根烟。
“人啊,得多记着感恩。”
他的语速很快,嗓门也大,在店里晃来晃去,像是故意要说给全店的人听。
言惊蛰被他一条一句数落到脸皮紧绷,最后迎头一声嗤笑,直接连后脖子都烫了起来。
本来想着趁发工资,跟姐夫提到言树苗上幼儿园的事,再向他借点钱,这会儿也变得难以开口。
“不是想要钱,姐夫。”他忙小声解释,“我就是怕转错了,你说完我就有数了。”
“有数就行。”姐夫“嗯嗯”着点头,声调拖得老长,“有数就赶紧去忙吧。马上中午了,你又得早走回家做饭。”
言惊蛰回到自己靠近卫生间的窄小工位,低头搓了搓脸,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飞快地在心里计算这个月的基础花销。
然后他拿过手机,咬咬牙先给韩野转了五百块钱。
言惊蛰:抱歉韩野,这个月只能先还你五百,剩下的等下个月可以吗?
韩野留在言惊蛰手机里的,还是他私人在生活里用的微信,白天一直用另一部手机登着工作号,这条消息直到晚上才看到。
他正好在跟段从他们几个朋友唱歌,扫一眼消息,笑着给段从看。
“这小子真是……你说他没什么出息吧,他是真不爱欠人情。说他有出息吧,两千块钱还搞上分期了。”
段从看了眼,没说话,把手机递回去。
韩野喝了点儿酒懒得打字,正想回条语音让言惊蛰不用还了,手机屏幕一闪,进来一个微信电话。
“怎么还打上电话了。”韩野眯眼又看看,确实是言惊蛰打来的。
他又给段从看,段从还是没说话,起身去吧台拿了杯酒。
“言惊蛰?”韩野滑下接听键,坐起身清清嗓子,“我刚看见,没事儿你拿着吧,不用还了。”
言惊蛰那边说了什么,语气很着急,连着喊了两遍“韩野”。
包房太吵了,韩野推门去了外面才听清:“……院,你能再借我点钱吗韩野?”
刚刚因为五百块钱,对言惊蛰攒起来的那点儿高看,因为这一句话立马又退散了。
“不是,帮你一回你还真把我当花呗使了?”韩野有些想笑。
段从喜欢那么些年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言惊蛰顾不上这话里的嘲笑,他真的很急,声音里满是余无论从的仓皇,“我儿子被开水烫着了,胳膊全是水泡……我,我实在没人能帮忙,我姐夫不接电话,医院要交钱,我……”
韩野一愣:“烫着了?”
他下意识扭头往包房里看,隔着门上的玻璃,正好与坐在沙发上的段从对上视线。
电话那边的背景音里一阵喧嚣嘈杂,有护士的声音在高喊“言树苗的家长在吗”。
言惊蛰絮絮的念叨猛地一停,像是整个人都快绷不住了,低得发颤:“对不起,你再借我点钱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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