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路直通前朝商丞相的墓地,商丞相于刘珺有恩,刘珺会往哪里走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洪昳顺着老鸨给的路线到已经人走茶凉的房子,瞬间就明白此前发生了什么,一路搜寻到此地,几乎未曾停过脚步。到了这一处分叉口,却犹豫了一会儿。
洪昳最后转身走向了另一条路——看似是更不可能的——终点伸向茫茫夜色。
他太了解刘元钦了。
这条路在此处分成两道,纵使刘珺前行时再浑浑噩噩,到这里也会停下来思忖片刻。
而片刻的思考足以让他回过神,坚定不往商朝謇坟前走的决心。
——他怎么可能会往恩人墓前走呢?——他只会觉得自己无颜见商朝謇。
洪昳此时只觉得犹如万箭穿心。
洪昳不清楚到底找寻了多久,甚至他一度怀疑是自己走错了路,直到看见蜷缩在雪中一动不动的身影。
在风雪中冻了近两个时辰,洪昳以为自己已经近乎麻木,若非是他触碰到刘珺的身体,他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活人的体温到底能够有多么低。
洪昳在疾走中想,万幸的不过就是,眼前的人一息尚存。
江南洪氏的公子仰起头看着天上轰然而落的大雪,感慨这雪夜比当年的雨季还要漫长。
第4章
像每次午夜时分被噩梦缠身不得安睡一样,刘珺在梦里挣扎几番,又回到了江南。
刘元钦又一次梦见了江南的事情。
他夜来多梦,但这一次的梦变得清晰而真实。
刘珺自小的家境并不是十分贫寒,只是家中的田地刚好能喂饱全家的人。
那时候他的抱负还是考取功名,前往京城,去辅佐一代君王。
父母在幼时的一场饥荒中去世,家中的姐姐早已为人作嫁。
姐姐挂念刘珺年幼,带着他前去夫家。
夫家心慈,待他不薄,为报答姐夫家的恩情,天一亮他便往田地里扎。
姐姐后来生了两个孩子,顾及他的时间自然也少了,家里吃饭的嘴多了,朝廷的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重。
刘珺那时的身影经常是活跃在农田间,但农闲时分会跑到田埂上,翻阅抄录下来的书籍——他其实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初衷。
江南传统意义上的冬天并不长。
最严寒的两个月,几乎是刘珺最开心的日子——这时候没有农活,他可以带上一两日的干粮,无所顾忌地往山里跑。
大雪封山,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山中的猛兽少了。
山里幽居着一位老人,刘珺不知他什么来头,只晓得他学识渊博。
老先生常常出外云游,一出就是好几个月。
刘珺有时候会去碰碰运气。
运气好的话,老先生会教他很多东西——大多是他在书里面没有学到的,或者是未曾实践过的。
老先生有时会敲敲他的脑门,说是你读的书太少了。
但有时候老先生又会看着他摇摇头,是你经历的事情太少了。
他也会冒出一些疑惑,觉得老先生有些自相矛盾。藏书浩如烟海,似乎什么都有囊括,没从书中读到的,可以归咎于读的书少。那到底是要读更多的书还是要经历更多的事情呢?
老先生这时候会呵呵笑起来,跟他说,都要。
——古籍中诚然蕴藏前人的智慧结晶,也的确囊括了几乎所有的方面。
但每个人经历的事情会因为境遇,学识,乃至旦暮晴雨等等细枝末节而不同,那么此时的想法,选择和结果也自然会有差异。
阅读古籍,实际上是在和古人沟通对话的过程中,审视自己的内心,并非汲取知识和经验那么简单。
后来的刘珺会发现。
无论书里的前人是否经历过,是否告诫过,该撞的南墙还是会撞。
“小娃子,你以后的人生路还长,要经历的事情还多着呢。”
刘珺会抬起稚气未褪的脸望着他,一脸天真:“老先生,您是会算命吗?”
这样几年跑下来,也总会遇到点意外。
那日老先生不在家,但看着门扉未曾关紧,应该不是云游去了,刘珺便在门口候着。
忽而听闻远处有人朗声大笑:“就算是为了方便,也不用这么随意吧?”
刘珺此时尚未束发,确实是为了方便,用粗麻条把散发绑了起来。
兴许是一路上颠簸散开了几缕,雪落在上面又将发打湿。
这样子确实显得随意……并且看起来颇有点邋遢。
少年人的心敏感,将这番善意提醒错当成了嘲笑,羞耻心作祟,头也没回,当即把头发解开重新打理。
“你就是经常来这里求教的小娃子吗?”来人走近,声音里带着好奇,“我长听爷爷提起你。”
刘珺点点头,半晌,又闷闷地说:“我已经不是小娃子了……”
并且对方也并没有比他大多少。
刘珺不至于因为一点尴尬的事情就与他人结下梁子。
对方衣着简朴,举止又十分矜贵,但刘珺不难看出来这可能是某个富人家的大少爷。而这位大少爷纵使盛气凌人,却又让人指不出太过分的错误。
刘珺无端联想,觉得他这样的人很可怜。
那人可能是平日里压抑久了,这会身边没有随从,封建礼教一股脑地全丢在了脑后,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刘珺敢肯定,他在人前绝非是这样子,喋喋不休。
老先生没有回来,两人便在他门外冻了一日,仿佛是在效仿程门立雪的佳话。
二人起初并没有互换姓名——刘珺觉得没必要,不愿说也不想问,他以己度人了一下,对方可能也是不想自报家门。
但站的时间久了,就开始“坐而论道”。
两个少年第一天相识,在江南的寒冬里冻得口齿不清,却在碰撞中寻找到了某种隐隐的共鸣。
临走前,刘珺收到了对方给的信物:“倘若你哪天想来洪氏,拜帖上附着这物件,便可以见到我。”
刘珺不懂,高看自己一点的话,兴许是那小公子想交个朋友——不过他也乐意,又何须这么婉约?
那人便是洪昳。
但再一次见面并没有此前那么纯粹。
刘珺被姐夫卖到了洪氏。
刘珺对姐姐一家并没有过多的防备,因此他并不知道姐夫是如何看到洪氏信物的。
他也不知道姐夫如何一眼能认出来信物的所有人,在短短几天里就找来了洪氏的公子。
洪昳是亲自过来的,但面上并没有太多重逢的愉悦。
临出门前姐姐哭成了泪人,泪花挂在了眼睫上,同刘珺说:“洪公子是来接你去享福的,日后阿姊还会去看你。”
他不是没有想过姐夫可能是把他卖出去的。
毕竟同洪公子也就一面之缘,他又怎么会违商人的逐利本性去发善心呢?
刘珺将信将疑,但姐姐这么说,还是信了。
不信又能怎么样呢?
虽然直到他离开江南,都没有再见过姐姐。
刘珺被带到洪氏府邸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洪昳似乎并没有太多兴致,刘珺自认也心不在焉。
“你跟着爷爷学了那么久,爷爷难道没有跟你说,不要太轻信别人吗?”洪昳在下轿子的时候,对他说了这一句话,顺便让旁人给他递来了洪府家丁的衣物。
爷爷应该就是老先生。
刘珺低眉,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是手轻轻搓着衣裙的布边。洪昳好似早早料到了他的反应,冷哼了一声径直走进府邸。
其实入府之后,洪昳对他很好,好得不像是对待下人。
洪昳让他跟着同一个教书先生学习,不合礼数的,常常用千奇百怪的理由让周围人同意。譬如历代行商的洪氏族人会学习各地的语言,洪昳会让刘珺跟着,美其名曰课后可以外加训练。
此前刘珺想读的书在洪昳的书房里陈列得整整齐齐。
洪府里从来不缺吃食衣物,刘珺也不用在农闲农忙时转换身份——洪府下人的工作比起农活确实算不上繁重。
时光好像过得很快,刘珺在某一瞬间忽然发现自己身处梦境——但是他对后来发生的事没有太多印象——而他不想再经历下去了。
依稀记得,后来便是百年难逢的大旱与饥荒,以及几年后刘珺因江南水患治理得当,被南下的商朝謇调任至京城。
可在江南洪氏的几年于他就像是一个噩梦,他不管不顾地想要挣脱开来。
于是一朝冲破了噩梦的束缚,睁眼却是京城的一片苍茫天地。
第5章
刘珺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在不远处的洪昳。
洪昳发现他醒了,但是没有太大的动作,似乎是在斟酌着要说什么。
“跟我回江南吧。”良久,洪昳道。
“五年。”他重复道,“五年,我放你出去,你就真的不打算回家了吗?”
“回家?”听到这话,刘珺笑了,有意要激怒对面那人似的,“我这辈子不会再踏入江南一步。”
“我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脱口而出的时候洪昳显然有些后悔,但刘珺很是平静,手轻轻敲着床沿,像是在陈述一件事情。
他说:“那我死也要死在城外。”
“刘元钦!”
刘珺抬眼同他对视,二人谁也不让。
“你不回江南,那难道还要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是,你是可以在这里逞一时之勇。”洪昳坐到刘珺床沿,强压着刚刚的恼意,“……可你不要忘了商池。”
今日他们能对刘珺动手,来日谁也说不准他们不会威胁到刘珺身边的人。
这话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真正溅起了刘珺死水一般的情绪。
他单手撑着床沿,身体微微前倾,抬眼盯着洪昳:“你监视我?”
“你监视我。洪光朴。”他一字一句地反复强调,一字一句地笃定。
洪昳口中的商池,是商丞相的独女,商丞相弥留之际托孤刘珺,刘珺也并没有把女孩子养在府邸,而是在郊外置办了一所庭院,平时都让商池待在那里——无论是托孤还是居住,都没有多少人会知道,更何况是那时正远在西洋的洪昳。
洪昳没有接话,给刘珺递去了一块玉石——是此前刘珺随身携带的那块。
洪昳在寻到郊外那间宅邸之后,看到刘珺匆忙逃离遗漏下的玉佩,拾了回来。
“你的。”洪昳给他递过去一块玉佩,“好在找到了,没有丢。”
刘珺没有接,也没有看向对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
半晌,洪昳忽然听他道:“洪光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在刘珺即将离开江南之际,洪昳曾给他带来过一枚玉佩,洪昳对他说,那是刘珺姐姐留给他的。
“家姊要是有这种值钱的物件,当年姐夫也不至于会把我卖出去。”
“也许只有洪老板会这么阔气。”
刘珺侧过头看着他,追问:“这可是江南洪氏的信物?你的人会因此监视我?”
“可是你还是把它留下来了。”洪昳轻声道,他没有正面回答,但也算是默认了。
刘珺接过玉石,端详片刻,忽然笑了,随手将玉佩抛了出去。
“因为我之前并不确定啊。”
精工雕刻的玉石跌到了地上,磕碎了两处边角,碎玉飞溅。
洪昳看着刘珺许久,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要跟我置气……”洪昳弯下身拾起那块白玉,手指轻抚被磕破的边角,“我给你这块玉佩的目的,只是想利用洪氏分布在各处的人保护你。”
“保护?监视吧?”刘珺质疑他。
“江逐云设计让我‘赴宴’时,这些人在哪?”
洪昳摩挲的手重重按了一下,指尖传出的痛感蔓延到心脏处,揪痛了一下。
“是我考虑不周……我没有想到梁王会插手。”洪昳不是在为自己开解,但是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推卸责任。
他当年两相权衡之下,把主力放在拓宽西洋商道而非深挖京城势力,也许本身就存在没有顾虑到的不足。
但是这几十年朝廷对江南洪氏的打压,也确实让他不得再往京城的浑水中攫取更大的利益。
他适时收了手,报应却在刘珺身上。
江南洪氏在京城根基尚浅,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梁王这只地头蛇,却是藏着四爪韬光养晦的在渊潜龙。
区区洪氏又岂能在京城一手遮天?
他这话一出口,刘珺也沉默了。
按常理说梁王与他应该是毫无瓜葛才对,商朝謇才辞世不久,梁王犯不着拿刘珺开刀。更何况他太清楚自己不过一个小小侍郎,根本拿捏不了梁王的任何把柄。
不……不。
那时梁王说主谋是江逐云,可是为什么梁王要做江逐云的靠山?江逐云承诺了梁王什么?而江逐云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所有的疑问似乎都把路指明——必须要去找江逐云追问,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刘珺觉得自己似乎无意间卷入了一个局中,但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他浑然不知这局由何而起,更不明白同自己有何关系。
第6章
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再次放晴的时候,洪昳领着他一帮迟来的商队前去准备万寿节的贡品,刘珺则是前去刑部打理上次还未处理完的案件。
抵达刑部的时候刘珺一眼看见了徐秉青,徐秉青却显得手足无措,没打招呼就躲进了里间。
刘珺有点困惑,但也没有叫住他问为什么。
直到午后一次案狱交接。刘珺给他递去古籍,徐秉青接得太快,手相互碰到了。
2/1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