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京城这一块让他异常头疼,洪氏在京城处处受挟,举步维艰,账本几乎都被动过手脚,甚至分析不出有几股势力,又有哪些是不可得罪的。
民间商人和官家,在某些利益上的挂钩,总是给了彼此好处,从而趁机牟利。
官吏越来越多,到手的钱却越来越少的情况下,贪腐之风日益盛行,朝廷对此竟然也束手无策,用了最简单直接的措施——抑制商贸,反过来给了昔日的老朋友一个下马威。
却没料朝廷这一下歪打正着。
那老朋友就是江南洪氏,这边和皇帝卿卿我我,那边和官员暗度陈仓,正是披着朝廷面皮,为虎作伥的一大先锋。
正所谓“阴沟里翻船”,洪氏在京城根基不稳,被打压吃了闷亏,面对如此局面,洪昳现在也全无头绪。
洪氏现任的族长当了放手掌柜,或许有磨砺儿子的意思,洪昳遇到难题询问他的时候,那个油滑了一辈子的老狐狸只会打哈哈。
洪昳爹不亲娘不爱,自己的心上人还给自己关门,脾气愈发暴躁,时不时就把自己闷在账房里一下午。
刘珺拿捏不定洪公子的脾气,怕他再借此生事,自觉地躲远。
那一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也只是仿佛,是被人有心遮掩后留下的可以猜疑的地方。
多少个月光照耀下无眠的夜晚,他躺在床上,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只能用洪昳事后的许诺来安慰自己。
有时候刘珺会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当时对洪昳怨气满腹,却仍然把这份允诺当成了救命稻草,当成了拉他逃离江南的绳索。
他太渴望离开了,无论是小时候的抱负驱动,还是现在出于本能地反抗——至少到了京城,洪氏不会有这么一手遮天的能力。
若是能化作一阵风远走高飞,那得不得以安眠,似乎也无所谓了。
平静如镜般的生活在某个暖和的午后有了裂隙,像是山雨欲来前悄然聚拢的云层,压抑之中酝酿着酣畅的暴雨。
那时再过几月,科举便要如期举行。
刘珺身囿于此地,到底免不了同洪公子碰面,洪昳一如既往的热情,刘珺也拉不下面子对他冷脸。然而双方却无形间多了一层主仆的隔阂,即使这种隔阂,倒像是刘珺故意躲着洪公子的。
洪昳此时正在账房里焦头烂额地算账,抬眼瞧见了窗外刘珺的身影。
那个系着发带的清朗少年正将刚煮好的茶递给一旁的女仆,欲转身时看见了从账房钻出来的洪昳。
少年一时间惊慌失措却强装镇定,无处安放的手拽紧了窄袖,然后才想起来行礼。
洪昳看着这一幕,蓦地笑出了声。
洪昳将他拉进账房里,帘子被拉下来,挡住了外面的女仆和热茶。
“等你科举中了,你想去哪里做官。”洪昳想对他说,我可以给你打点一个在家附近的官职,但是又有点期待他的回答。
“我想去京城。”刘珺说这话时,眼里微微闪着雀跃的光。
但是洪昳并没有看到。
听到这句话后,洪昳的眼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洪昳听到了一个他并不曾想过的回答——也许是想过的,但是他忽略了。
洪昳才发现,原来这人至始至终都在想着逃走,逃出他的束缚,逃离烟雨迷离的江南。
“所以你其实……从来没想过留下来?”
刘珺方才沉浸在对前景的期待中,没有注意洪昳的神情变化,这会听了这句话,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可他读了很多书,却没学会面不改色地撒谎:“我……”
“你连骗我都不肯。”
家族内部斗争,和朝廷的压制,让此刻正在奔走于两处之间心力交瘁的洪昳忽然想到——他不想帮刘珺了。
他何苦去为了个软硬不吃的小奴隶做事,以一己之力包揽洪氏商路,只是为了求得父亲一个许可,让他在为刘珺解除奴籍时不至于觉得他不担大事。
刘珺在和洪昳进行那番对话之后,并没有想到洪昳会做得那么决绝。
直到他在夫子的口中得知他并没有参与科举的资格,才幡然醒悟。
他跑到洪昳书房,敲开了紧闭的房门。
“这么了?”洪昳声音干涩,却站在门边端详了他一会儿,似乎早已料到刘珺会来此处找他说理。
养尊处优的贵公子面上看得出已经很疲惫,阖上双眼,用手按了按眉心,静静等着刘珺接下来的质问。
不料只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洪昳睁开眼,嗤笑道:“又在拽你的衣袖。”
“科举的事情,我不想帮你。”洪昳侧过头,盯着桌案的瓷白茶壶像是在走神,“你不是自己很能耐吗?靠自己啊。”
刘珺气极,终于喊出来:“你答应过我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洪昳打断他,“而且就算我答应了,你又有什么凭据吗?”
“现在,答应我留在江南,我就帮你……”
刘珺紧闭着嘴唇看了他许久,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
洪昳气定神闲地立在原地,他知道刘珺会回来。
刘珺没了他的帮助,什么都办不到,奴隶单凭自己是很难摆脱原本地位的,就连身体的支配权都不属于自己,又谈何要科举,要公平?——洪昳再明白不过了。
第9章
不过几日,洪昳在途经主屋的时候看到了刘珺。
刘珺被主屋的仆奴赶出来,被推搡在地。那个一直自命清高的少年变得很是狼狈,第一次有了奴隶该有的样子。
洪昳看在眼里,只是笑笑不语——看来是之前对他太好了。
洪昳没有急于离开,哪怕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换作以往刘珺是不会过来找他的,但今时不同于往日。
今日的刘珺只会朝他走过来,因为他不得不这样做。
他太清楚刘珺对科考的渴望了,所以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了少年。
刘珺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洪昳,洪家的这位公子正在等他走过去,等他低头,等着宣告他的失败。
他当然不肯走过去。
可是又能怎样呢?
他求了夫子,求了洪氏的当权者,他们要么无能为力,要么置之事外冷眼旁观。
他甚至偷偷跑去遥远的深山里,却只得到老人家云游的讯息。
他黔驴技穷,早已无计可施,无人可求。
所以他只能低下头,朝着那人走去。
“求求你。”刘珺第一次在他面前收起了那种不卑不亢的傲气,直直跪了下来。
但很明显,洪昳不会帮他,不可能帮他。
因为他就是这场闹剧的享有者,把刘珺注定的绝境安排得明明白白。
试图让始作俑者同情自己,是和瞎子说太阳。
“求我帮你?”洪昳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眼里藏着不明意味。
洪昳用手轻抬起他的下巴:“到书房里跪,在这像什么样。”
刘珺被洪昳引去了书房,洪公子屏退了其余下人,坐到木椅上,偏过头注视他:“可你要怎么求我帮你呢?”
洪昳的话看似是疑问,却值得玩味。
刘珺盯着洪公子的眼神,面上露出些许犹疑,而后睫毛低垂,走到洪昳面前跪了下来。
身为洪府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人,刘珺自然不敢揣摩洪昳的想法,但是他也确确实实从洪昳的眼里读出了“求”的方式。
这么多年,同个屋檐下的生活……或许也并不是全然无用的。
只是他没想到,洪昳会有这样的要求。
自己仿佛洪公子畜养的一个性奴,刘珺在动手解开衣带的时候,忽然想到。
他闭上眼,忍住恶心欲呕的感觉,低头含住带有腥味的物事,却听得洪昳夹着戏谑的一声:“把眼睛睁开。”
宋锦被刘珺更用力地抓着,印出了几处褶皱。
结束的时候少年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他眨了眨眼,很快把羞愧难当的情绪一并收了回去。
刘珺问他:“求你帮我脱籍,行吗?”
他一切行动的受限几乎都来自于此,只要摆脱了这个身份,他就是一个自由人了。
所以刘珺放弃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试图去争取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洪昳点头帮他的可能性。
他微微一抬眼,说:“我帮不了你,也不可能帮你。”
后周的奴隶制度较为严苛,入籍只需一纸契书,落了奴籍一律归家族族长掌管。洪氏的奴隶要想脱籍,那便需要上求到洪氏当今的族长。
刘珺去求洪成泽时,那个威严的中年人只当是个笑话。
听得这番话,刘珺的手轻轻拽上洪昳的衣摆——他仍然在挣扎。
“你明明可以……”要不之前怎么会答应我。
“对,我之前可以,”洪昳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但是我现在不想了。”
他看见少年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倏忽之间消失不见了。哪怕是被姐夫买到洪氏,哪怕是那晚被洪昳强暴,洪昳都从未看到这样的眼神。
就像是暗室里的灯须臾间被吹灭。
少年拽住他衣摆的手骤然间松开,洪昳只是察觉衣摆轻微地弹了弹。
衣服又恢复原来松弛自然的模样,洪昳凝神看着宋锦上的图纹,受到穿过窗沿缝隙的几缕阳光的照耀,似是在张牙舞爪。
“好吧。”
洪昳听到刘珺开口打破了寂静,忙将自己的思绪从锦缎上抽回来,却见少年朝他笑了笑,起身急急告退。
他觉得诧异,伸出的手刚抬到一半,刘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凡事都胜券在握的洪公子,头一次心里这么没底。
刘珺糊里糊涂地走到门外,脸上还挂着刚才那个笑容。
他觉得自己闹了个笑话。
已为奴隶之身,想做点什么事,到底是痴人说梦。
梦该醒了,刘珺望着天空走神。
可是他不想。
在知道一切的挣扎都无力回天后,刘珺开始麻木,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只是做着仆奴该做的事,日复一日。
这些事,他可以比别人做得更好。
但是他做不到像普通的贫苦书生一样,背上行囊前去赶考。
刘珺早已因为身份被拒之门外。
洪府中每日无非那些杂活,收拾完了,他就跑去庭院的各个角落修花。
修剪花木的老奴很高兴有人跑来帮忙,而且肯干,活也好。只是那个少年修完花后就一直盯着它们发呆,了无生趣,老奴见刘珺一盯就是一下午,摇摇头也没赶他走。
终于有一日,廊道外吹来一阵风,成天看花出神,一脸茫然就是半天的少年,当夜发了低烧,病倒了。
这病来得怪异,来势汹汹,眼看着是无大碍的低烧,刘珺却迟迟不见醒来。
待洪昳从账本中理出几缕脉络,想去看看刘珺时,才发现他已病倒多时。
刘珺在府中并不常同其他人打交道,因此也没有多少人关照。只有一个修花的老奴,说好几天没看到他来了。
无人问津,便由他自生自灭。
偌大的洪府病死一个仆奴,没有人会在意。
洪昳找到他后几乎整整一夜没闭眼,连夜招来了大夫。大夫查不出病因,只能归结于心病。②306、9②39@六
久病不愈,能不能醒来也成问题。
看到曾经不卑不亢的少年现如今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洪昳终于选择妥协。
因为这夜的动静惊扰了前堂的洪成泽,洪昳一早就被叫去了祠堂。
洪昳有时候想,也许是这股歪风带邪气,但或许它也全了刘珺的心愿。
因为这病来得太过怪异,他甚至会猜想这是刘珺在骗他。
可是面对床上安安分分躺着的少年时,他只能服软:“我绝不食言,我会帮你求到参加科举的机会,可你得醒过来。
“倘若你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你以后可能就真的只能待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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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刘珺最后还是醒来,如愿参加了科举,不枉洪昳账房和祠堂两边跑的功夫。
科举前夕的病最终还是对他有些许影响——刘珺没能一举逃离江南、留在京城。
当然其中不乏有洪昳做的手脚,洪氏不说别的,在江南这块地区还是手眼通天,给刘珺安排了江南这边的知县,总算是把他困在此地了。
洪昳以为这样子就可以让刘珺一辈子都待在自己身边,可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熙宁二十七年,江南水患,丞相商朝謇自请南下视察,因刘珺治理水患、安抚灾民有功,将其调任京官。
商朝謇手段老辣,又得皇帝重用,权势滔天,不知压洪昳几重山,这位尚在成长的洪氏公子自然也无可奈何。
一别几年,洪昳远走西洋,待在江南的时间,实际上也少之又少。
几年后顺利接手江南洪氏,行事作风都逐渐老道的洪昳,再次亲眼目睹刘珺一病不起的样子,仿佛重新回到了熙宁二十四年的晚上。
灯油耗尽,万籁俱寂。
洪昳强撑着眼皮,暗想,这么多年过来,刘珺生病的时候,就连折腾人的手法都不曾变过。
洪昳理所当然地往刘珺的住处跑,终于在某日推开门闯入时,看见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刘珺,头发也披散着没有打理,可见应是刚醒。
他来不及开口,便对上刘珺侧过来的目光。
因刘珺醒来的惊喜还未消散,洪昳心中却蓦地一惊——他觉得刘珺这不是养好了病醒过来,而是硬生生从鬼门关爬出来,只是为了完成某个夙愿。
洪昳轻声咳嗽,抬手掩饰自己面上那些情绪。
“你帮我叫家丁去给江逐云送封信,就约他明日午时到城郊见。”刘珺随口报了一个地名,随后道,“我带他见李浮鸢。”
洪昳没有被使唤的羞恼,反而是倍感疑惑:“江逐云?你还要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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