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钟随才察觉,盛栩舟一双眼睛眼神里总流露出点无辜的神态,睫毛也长,说这话的时候一扇一扇的翕动,已是及冠的人了,却总跟个小孩子似的和人贴来贴去。钟随抿着唇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应下了盛栩舟的道歉,接着伸手捏住他衣裳后襟,把盛栩舟横在面前那张脸给拉远些,心中暗想:定国公一家真是惯得不轻,盛栩舟两个哥哥能忍他动不动就靠上来也是不容易。
江南知府府中再大,也断然容不下南巡队伍中所有的人,谁随着皇帝一同宿在这府中就是个问题。盛栩舟秉承了自觉不添乱的原则,只管跟在钟随后头浑水摸鱼,待闹哄哄了许久,大抵是都安排好了住处,白朔也来喊他:“少爷,咱们和钟大人一道,住扶云院里,院里还余下间厢房,是分给了翰林院的吴郁…”
“少爷,世子这回真是有心,自己没法跟着一块儿来南边,还嘱咐了钟大人关照咱们,若是没了世子和钟大人的交情,不然少爷定是没法子和钟大人住一处的”,白朔自进了这知府府上之后也是新奇,本以为盛栩舟得随着官阶低的另宿他处,没想到竟能留宿其间,“唉,不过说来这往后可得和温离共住一室了,也不知陛下会在江南留上多久。”
一路从上京行至此,离家已有大半月的光景,而皇帝南下最终目的地已到,少说也得再待上一月才会返程。盛栩舟看向面上阴晴交替的白朔,心里也有些打鼓:“吴郁年纪与我,和钟随相差都不是很多,往常我同他是说过几句话却并不熟悉的关系,就连这一路上都只是打了个照面没说上什么话。说起来他入翰林院是受了肖坤树的恩惠,而今在朝堂自是为恒王效力的,这少说同住上一月,还是少碰面的好。”
白朔点头,见有内侍走过来,盛栩舟便噤声未再说下去,那内侍是来引着他们回院子,边走边说道:“盛三少爷,您先回院里歇息着,使不得多久便有下人来领您去前头赴宴的,您有什么缺的,吩咐下面便是。”
他听完扬了扬下巴,白朔会意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进内侍的手心,他嗓子尖细地谢了恩很快就退下了,钟随…大概率是被皇帝身边的人给叫走了,不知为何吴郁也还没来,明明先前入府时还远远见到了他,犹是如此,偌大的院子里只余下了盛栩舟和白朔。
江南建筑风格与上京有所不同,自打盛栩舟进府便能够察觉。同时这位江南知府秋成文,也不似面上瞧着那般随和平静,府中处处雕花嵌金,一步一景,极尽的华贵豪奢。
仅单看接下来一月所住的扶云院,盛栩舟初来乍到,还不甚熟悉府中道路,只能简单判断已是在府邸一角,与中心相距甚远,修筑时却丝毫不见有所轻慢,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曲折游廊,白色细石铺成的甬道连接着院中两三间房舍,还有一间小巧精致的八角亭。
白朔知会一声便去替他收拾行李了,离家之前定国公夫人特意嘱咐过当心外头的有心之人,白朔一路便力求事事亲力亲为,生怕自己和盛栩舟遇上奸人。徒留盛栩舟一人仍在原处站着,他环视一周有些不知所措,想着吴郁…怕是人家也无意同自己交谈,还是多盼着钟随早些回来。
等待使得兴奋劲儿潮水般褪去,盛栩舟得空到处寻事情做,先是回屋把架子上原本摆着的书籍挨个数过去,感叹一番这府中偏僻小院里连正房都不是的厢房,竟也摆的是黄花梨木的桌椅书架;又绕出去坐于八角小亭之中,目光寻了一处随意落下,百无聊赖数着叶子,心里埋怨钟随为何还不归。
天色渐暗,夕阳最后一点光芒也即将敛去,盛栩舟在外面待得有些冷了,颇有怨气地小声嘀咕,一边准备起身回屋中继续等着开宴:“陛下真是看重钟随,到了江南知府这连院子都不让人家回,也得把人在,自个儿身边带着…”
“小舟…”
盛栩舟嘴里还在喃喃,却听不远处有人唤他,抬眼看去,是钟随站在院前的垂花门口,先前那身溅了泥点子的衣裳被换下,换了一身少见他穿的象牙色袍子,腰间还坠着盛栩舟先前见过的,双鱼纹白玉佩。
周围已经暗下去,盛栩舟不远不近地看着钟随很温和地笑着唤他,一时忘了呼吸,有异样的感觉从心脏传来。
第17章
钟随是回来喊他前去府邸前厅的宴会,他自同盛栩舟分开就被李德辉传了去陛下身边作陪,最后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发觉了钟随沾上脏污的衣角,连皇帝都不禁笑了几句。
正好有下人来禀明秋知府,宴已备好,只请陛下和知府上座,陛下便特许他寻个厢房换身衣裳,没想到钟随换好了衣服想着来了趟扶云院,不等府上下人挨个儿地喊官员们去赴宴,而是亲自来了。
知晓了是钟随亲自来带他去前厅,盛栩舟有些受宠若惊,本来因为钟随迟迟不归自己一个人呆着已经无聊到快要长草而产生的怨气也散尽在了适时吹来的一阵清爽微风中,跟在他身后傻笑。
“我不过是为了提前看眼扶云院,总是要同住一月的地方,再者才是怕府里今日忙碌,下人们要是欺软怕硬忘了来喊你,才顺路来喊你同去前厅,怎就这么高兴?”钟随慢下脚步,和盛栩舟并肩,许是见了盛栩舟傻乐心情也跟着不错,扫了他一眼说道。
扶云院都快是府中角落了,陛下哪怕要逛也不会逛到这犄角旮瘩,盛栩舟才不傻,哪里来的顺路一说,嘴硬!
“哼,”他挤出一个轻快的音节,也不正面回答,但显然对钟随话里给出的解释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心里暗想:钟随其人,真是嘴硬心软,自己今日早些时候还冤枉了他,没想到他居然没生气还好声好气解释了,晚上不等知府中的下人来又主动来领自己,这定是向自己求和的表现。
嘿嘿,想着心里还怪高兴的。
盛栩舟不说话,但是心快要飞扬到高处去。钟随向他看过来,一个眼神却让他一下子扭捏了,嘴角向上扯出一个笑,钟随就很快把头扭开了。
只因盛栩舟这长相真是占尽便宜了,热切的眼神里里闪动这点点的碎光,尽管黑暗中两颊的梨涡看得不太真切,但只是看着这幅相貌,又或是看着盛栩舟时就容易想到盛翊曾经交代过让他对这个弟弟多关照写,钟随就忍不住心软,光是说话语气都不那么冷了。
江南知府府上面积本就大,加之没走多久天就黑透了,最终两人还是叫了经过的提灯侍女指路。
盛栩舟的位置在众臣之中中段靠后,而钟随就坐在陛下下首第二桌,进了前厅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盛栩舟向陛下行过礼之后就只得对钟随点了点头,然后便与他分开落座。
这是他第一回独自参加宫中宴会——虽然地点成了江南知府的府中。进宫赴宴这件事,多是幼时随母亲同去,先去后宫拜见了他当贵妃的姨母,而后宴会时也少与群臣同坐;近些年他年纪已不适于再进后宫拜见,官阶又不尴不尬的,依旧少有机会参与到这种场合中去。
“朕南下江南,为安定地方,为抚恤民心!而今在这儿,与知府,与大家共饮同乐,便是民心安定的最好体现,各位切莫拘着自己,尽兴才好!”中央皇帝突然举杯,盛栩舟不知他是否在自己未至前已然饮过了酒,面颊飞着红晕,堂上烛火通明似日间,他离得远也看得分外明显。
秋知府忙跪在中央行礼,堂下朝臣你一句我一句又一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闹得盛栩舟头疼,皇帝手一挥就下旨赏了什么东西下去他也未曾听清。
宦海浮沉,深不可测。盛栩舟深知今晚没他一个小鱼小虾说话的机会,也知说多错多怕被有心之人套了话的道理,加上身边坐着的,差不多官阶的同僚们都只是混个面熟,除开有眼神交汇时盛栩舟作讨好地笑笑,其余时间都选择了乖乖闭嘴。
说来扶云院真只是个府邸中偏僻的小院,盛栩舟已感叹院中装潢精致,来了这用来设宴的前厅才只何为这府上真正奢靡之处。
连众多朝臣桌上用的都是越窑瓷,更不必说抬眼便可望见的头顶雕花镶金梁,苏绣插屏将中堂分成两半,一半设了筵席,另一半是乐师们演奏者江南小调,娉娉袅袅,余音不绝。
哪怕先前陛下说了“尽兴”,盛栩舟依旧是肚子里先放着心眼,吃东西也只是浅尝辄止,怕自己糊涂,白瓷盅里盛的江南新酿更是只沾了沾嘴唇。
偶有邻近的同僚来搭话,他靠别人口中一声“盛三少爷”,辨得出喊的是自己,就无心听说的究竟是什么了,点头应和便是。台上换了一茬又一茬的歌姬和舞姬他也不去瞧,瞥了一眼那穿得像是荷花活了成了精的舞姬,盛栩舟只觉得她开得未免早了些,这时日即使是江南也未有荷花开放。
他目光在厅中绕了一圈又落到钟随身上。不知是陛下出行带的宫妃们品阶都不高,女眷们便另设了筵席,免得和外臣们一起,无了后妃们,钟随便坐在了陛下左侧第二桌这样前的位置,与陛下之间仅仅隔了一个八皇子。
他时常被陛下念到名字,便举杯浅酌一口,也抽不出空挡同盛栩舟心有灵犀一下来个遥遥对视,盛栩舟还得分心想着钟随酒量如何,这一口一口喝下去,至宴会结束之后他还得和一个醉鬼一同回扶云院。
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渐渐身边人也看得出盛栩舟兴致缺缺无心社交,只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强撑至宴会结束。不过他这儿不似钟随那样坐在前头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大家在皇帝面前露不上脸,有忙着结交不亦乐乎的,自然也有像盛栩舟一般无心结交得不到积极回应的,换了别人就当面飞个白眼过去——大家都是平级,谁看着假清高的样儿,唯盛栩舟,背后的定国公府只得让想要攀上他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暗地里啐他一口。
盛栩舟尽是不知晓一场宴会里坐得如此靠后的官员们之间也有着上位者一般的弯弯绕绕,他放空着脑子,视线不自觉定在钟随的方向,恍惚间他好似听见秋知府谄媚的声音,说把那位莲花精舞姬今晚便可送至皇帝院中,又有皇帝好似慈爱地叫了赵昔说话。
他长久未移开视线,久到仿佛已经习惯了以这个姿势远远地望着前头的动静,却突然有了回应。
钟随回头,深邃的眼眸里看不清楚其中究竟蕴含了什么情绪,他一下就撞进了盛栩舟的目光,随后像曾经很多次发生过的那般冲他笑了笑。
盛栩舟有点想闷下一大口酒来压一压自己加速的心跳,端起白瓷盏放至嘴边,又想着喝酒误事,是一口也别喝的好。
最终那皇帝都青睐的江南新酿,只浅浅触碰了盛栩舟的嘴唇,没能掩盖住那阵心悸。
第18章
说来也奇怪的,盛栩舟混在一群臣子中退下是还看见了吴郁的身影,犹豫片刻要不要与他同行回扶云院,最后还是选择了独自回去。
只是待到他回到院中,直至就寝也迟迟未见吴郁回来,第二日他早早起身,发觉本该是吴郁住的那间厢房依旧是空的。
时辰还早,也不会是一大早就出门去了…难道竟是一晚未归?
他抱着双臂在厢房门口踱步,院中正房的门从里被推开。
“钟大人!早啊…”盛栩舟的脚步顿在原地,对着他灿烂一笑,“您可见着住这间厢房里的吴郁吴大人?昨夜我告退后明明还见着他了,只是今早来看,他却像一夜未来似的。”
钟随的反应比他平静多了,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对本该在此的吴郁迟迟未出现的惊讶:“吴大人宿在别处了,这院子里人少清静不是更好。还是说你欲与端王一派整日相对,小舟,你大哥可知晓?”
自是不愿的。
盛栩舟不再追问下去,他隐隐约约猜到吴郁另宿他处这事儿上应该是钟随背后吩咐过的,再说少了个吴郁也正和他意,不用整日担心着自己会不会说错话被他抓着把柄捅到端王那里去,真会如钟随说的那样给大哥徒增麻烦。
连着几日陛下在这府中召见了江南地方官,考问政绩又是安抚民心,盛栩舟见钟随忙得早出晚归脚不沾地。虽说他也跟着去面见了不少江南官员,一比自己还是要清闲不少的。
他有几次碰见来寻钟随却扑了个空的赵昔,都与他说上不少话;原是期待着得了空出府转转,盛栩舟却觉得自己撇下钟随单独去心里几分不是滋味。
好在过几日便是午日,靖朝午日素来隆重,他这回南下正好赶上在江南过,守株待兔一般在自己房中注意着正房的动静,等到恍恍惚惚接近坠兔收光之时才盼到钟随归来。
忙了小十日的钟随在盛栩舟眼里已然把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定义为累得失了神采,盛栩舟害怕钟随不愿与自己午日一同出行,问得小心翼翼:“大人,您看一忙这么多日,陛下也该处理完政务了,午日不若我们一同出府可好?听闻江南这边河道交错,午日放河灯的习俗是上京没有的……大人不想同去看看?”
钟随反笑,不是因得他说出的话,是笑他那一脸谨慎的神色:“你同我这么小心作甚,小事而已,小舟直说便是,我哪有不同你去的道理。已是答应了你兄长多关照你,虽说你不愿像称呼他们那样喊我一声‘哥哥’……”
“大人!”盛栩舟听他又绕回了这件事情上,忽地拔高了声音打断,他摸不准钟随与哥哥们的交情究竟几分深厚,既无意靠着兄长的关系攀上钟随,或许进而还能多得皇帝青眼;再者……钟随虽没有同母亲弟弟,承恩候继夫人生的嫡子,族中堂兄弟,不说关系亲厚与否,怎么就是缺自己这一声“哥哥”,占尽了自己的便宜!
有了钟随的许诺,盛栩舟数着日子等来了午日。白日时街上会再热闹上一些,但盛栩舟多是为了见上京没有的午日河灯,连晚膳都是草草用过,就立在钟随房门口等着他出门。
他恨不得抢了温离的位置,就为了等钟随出门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自己。钟随好笑道:“你可真是及冠了?是在上京未曾庆祝过午日还是未见过放河灯,为着几盏灯兴奋成这样。”
乘着马车出府去了江南最繁华的街道,愈发靠近,街上的人便渐渐多起来,还见着许多全家出动的,盛栩舟进了这欢声笑语的氛围里,步伐都变得轻快了。
他见有许是刚学会走路、走得还不太顺畅的孩子,脖子里挂了街边铺子里有卖的五彩璎珞,想到家中阿演,便掏钱也买了一个让白朔替他收好,到时候回家时可当作送给盛演的礼物。
转头发现钟随也买了一条,他不禁好奇:“未听说承恩候府上有年纪小的孩子,大人莫不是想买来自己戴?”
温离先愣了,而后笑出声来:“盛少爷,这都是孩子戴的玩意儿,您就这么打趣我们大人!”
“承恩候府的确没有,”钟随道,“是家姐的一儿一女,算起来与小世孙年纪也差不多。”
盛栩舟自知多了嘴,嘿嘿笑了两声没反驳温离。街边摆了好些小摊占了好些街道面积,人来人往愈发拥挤,盛栩舟害怕同钟随被挤散了,偷偷伸手拽了他衣袖一角,回头冲白朔使了个眼色,让他跟好自己,别光顾着同温离拌嘴,吵了又吵也争不出个结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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