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恩笑着退下去了。
沈闻非再看折子,看不太下去了。他盯着那些字,小声自言自语,“就这么明显么?”
贺云沉只觉如被冰雪,他喉结滚了滚,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以为你荣宠万般?”高隋冷哼一声,“咱们这位陛下,最忌讳的就是欺瞒。你有几个脑袋,敢把林眠春给藏起来?”
“……”那碗鸡汤带来的温度已然散尽。贺云沉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死气沉沉,“既如此,高大人为何同我多费口舌。”
高隋看着他,不言语。
他们都是从习武场出来的,当年的贺云沉又瘦又小,像是块儿沉默的小石头粒儿一样跟在沈闻非身后,跟着他们一路滚过来。他们的陛下,只因为朝堂上的一句话而对他心生疑忌,高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不满的。
他是习武之人,旁人可能不在意,可他看得分明。前几日去送遗骨的时候,那个姑娘面黄肌瘦,虽然腕上一道疤,但是死后割开的,她是饿死的。
林眠春才关进去几天?怎么可能就给饿死了。
林家夫妇的眼泪没能打消他的疑虑,天牢不是他的管辖范围,却是贺云沉手底下的口袋,他要是想瞒天过海,犯这大不敬之罪,那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如今再一问,他竟果真如此胆大包天。
“你就没想过,”高隋皱眉问,“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你该如何自处?你……”他轻咳一声,“你就算是喜欢那林眠春,她也是戴罪之身,再说了,陛下他……”
“高大哥,”贺云沉开口,“我对他人并无半分儿女私情。”
“那你为什么要救她。”高隋不解,“你跟陛下……”
“高大哥,”贺云沉抿抿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换个地方说话吧。”
高隋心想也是,缓了口气,抱着肩膀,“你说吧,去哪儿?要不去我那里?”
贺云沉摇摇头:“去醉春楼吧。”
高隋差点儿把自己舌头给咽下去。
赵王府。
“殿下,”婉音把手中的礼单递上去,“这是越州知府杨普堂孝敬上来的礼单。”
赵王接过来信手翻了翻:“怎么还有李道经的东西。”
婉音笑笑:“昨日李大人家的二公子,把杨知府家里的公子给打伤了,想必李大人也是为了稍稍弥补,才替那位越州知府在殿下您面前说话。”
“怪不得,”赵王嗤笑,“要不是因为这个,区区一个越州知府,怎么能入得了内阁大臣的眼。”
“那位李二公子,也是个急躁脾气,因为一个花柳女子动手伤人,听说被李大人关了起来,也算是小惩大戒了。”
“都多大了,关还有什么用。”赵王对这件事不怎么在意,“赏梅宴筹办的如何了?”
“差不多了,”婉音说,“只等着诸位大人来。”她顿了顿,“殿下,那贺云沉真的会来吗。”
“当然会。”赵王笃定,“就算他不想来,陛下也会让他来。”他笑,“他越是心急,就越是会出岔子。”
“我真是迟早让你吓死。”
一路上,贺云沉跟高隋解释了来意,这两人均是高挑俊俏的好皮囊,往烟花柳巷处一走,就又好些个妈妈姑娘上来揽客。高隋对这种事颇不适应,一张脸更黑了,皱起眉来跟个包公似的,贺云沉扭头看了一眼,笑了,“一会儿有人给你投状纸可怎么办,包青天?”
高隋一开始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的时候贺云沉已经进了醉春楼的门,他赶紧跟上去。
“你怎么这么游刃有余啊?你这要是……”高隋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醉春楼里的妈妈给打断了。
“哎哟,两个可是新客,两位公子贵姓啊?”
贺云沉淡定道:“你就是醉春楼的妈妈?”
“正是。”
“我跟我这位朋友,是来一赏花魁月枝的风姿的。”
“哎呦,”那妈妈掩口笑道,“月枝啊,她可忙着呢,这大堂里头,十个里面有九个半是为了她来的。两位客官不如看看我们醉春楼别的姑娘,先舒服舒服再说。”
这位老鸨一脸横肉,偏要做娇俏之态,说话间就要往两人身上靠。高隋直接递过去一个银锭子,“能不能通融通融。”
那老鸨一愣,银子也没收,“两位客官,月枝真在陪别人啊,这、这我横不能把人给赶出去吧。”
“你……”
“大哥,”贺云沉拉住高隋,转头拿过高隋手里的银锭给那老鸨,说,“劳烦妈妈,给我们叫个姑娘吧。”他强调:“一个就好。”
高隋不可置信地看着贺云沉,那老鸨眼神在两人身上流转一番,旋即懂了什么似的眉开眼笑,“好嘞,您二位楼上请。”
高隋跟在贺云沉身后,咬着牙,“这要是让人知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贺云沉就当没听到,被引着进了一件空房,私下看了看,打开了窗子,冷风灌进来,冲淡了屋子里浓厚的脂粉香气,“劳烦高大哥,帮我瞒一瞒。”
“……”高隋抱着肩膀横刀立马坐在凳子上,皱着眉看着贺云沉,“想不到你在这儿还挺游刃有余,一点儿不见恶心。”
说着,他用手扇了扇旁边的空气,“呛死了。”
贺云沉走到桌边坐下:“别吃喝这里的东西就好。”
高隋狐疑地看着他:“你以前没来过吧?”
贺云沉轻轻挑眉,否认了,“当然没有。”
“那你怎么这么懂啊?”
贺云沉轻笑,自嘲起来,“我平日里,跟这些人也差不多,以色侍君罢了。”
高隋听了这话,伸手把住贺云沉的下颌,凑近了看他。贺云沉一愣,还没来得及挣脱,高隋就松手了,“你长得也不好看啊。”
贺云沉:“……”
贺云沉:“……一会儿我问,你出去看看,打听打听。”
话音未落,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就进了屋,柔若无骨地想要倚在两人身上。贺云沉不着痕迹地躲开,“姑娘芳名是?”
“公子,奴家名叫翠儿。”
“翠儿。”贺云沉笑笑,快把翠儿的魂儿勾走了,“好名字。”
高隋站起来要走,翠儿问,“这位公子要去哪儿?”
他冷静道,“小解,失陪。”说完就走了。
翠儿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给贺云沉倒了杯酒,“公子,喝杯酒吧。”
“不急,”贺云沉问,“翠儿,我想问问,关于月枝姑娘的事。”
高隋一出门,正好碰见一个龟奴,他也没废话,直接掏了一块碎银子过去,“劳驾,有些事要打听一下。”
等两人从醉春楼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了。
“李季极为喜欢这个月枝,已经砸了不少钱进来,说过好几次要给人赎身娶进家门,奈何他爹娘一直不同意,就一直搁置着。”
贺云沉说,“那次他跟越州知府的儿子打起来,争风吃醋是其一,其二是因为月枝跟他说她要嫁给那位杨公子。”
“越州知府杨普堂这次来还带着儿子,好像是为了给他儿子谋个一官半职,”高隋说,“那次打得其实也不重,皮肉伤而已,只是闹得大,那位杨公子因此托大耍赖,听说得了好处,但得了什么不清楚。”
“钱,权,人。无非是这几样中一个。”贺云沉转了转眼睛,“怎么把事闹得更大一点呢。”
高隋:“闹得更大?”
“对,”贺云沉点点头,“陛下要对李道经下手,需要一击而中,现在这件事被遮了过去,怎么样才能把这件事给翻出来呢。”
“就让李道经遮不过去。”高隋道,“出个人命。”
入了夜,这里越发人生鼎沸,所谓大隐隐于市,没人听见这两人说了什么。
贺云沉冷静道:“谁更好?”
“两位都是独子,就挑谁更好下手。”
当然是谁更急谁更好下手了。
直到天完全黑了,贺云沉才回到勤政殿,沈闻非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晚膳热了一次又一次,贺云沉一回来,他就特别不高兴地开口,“你跑哪儿去了?整整一下午。”
“李家,有些别的事。”李季又被关了禁闭,贺云沉打算等他出来再跟沈闻非说自己的计划。他走到沈闻非身边去,特意在风口吹了会儿,吹走了身上所有可能存在的脂粉香气,那双手落在沈闻非掌心,惹得人皱皱眉,“怎么这么冷。”
“风大。”
“晚上再发热就烧死你。”沈闻非说狠话,手上却是不自觉地揉了揉贺云沉的手,“去,烤烤火。”
贺云沉手指尖跟心尖都麻酥酥的:“好。”
“等等。”
贺云沉转头:“怎么了?”
沈闻非眼神死死盯着一个地方,看得贺云沉浑身发毛,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一下子血都冲到头顶。
沈闻非声音都掉冰渣子:“贺云沉,那是什么!”
一个小巧的,绣着“翠”字的香囊。
第十六章 阴谋
要说起翠儿姑娘,久在胭脂巷里打转,也是有些眼力劲儿的。
比如她看出来今天伺候的这个公子不是凡品,比如她也品出来这个公子不是单纯地想见月枝。
她想从这醉春楼出去,靠自己跟那些酒囊饭袋那是痴人说梦,倒不如从贺云沉身上打打主意。
临行前她给贺云沉穿上大氅,故意说了句:“以后公子有什么事都能来找我,翠儿一定竭尽所能。”她看着贺云沉停下来的背影,补充一句,“任何事情。”
当时贺云沉微微一笑,那个被翠儿趁着劝酒功夫挂上的香囊掩藏在大氅之下,他跟高隋一心扑在所谋之事上,没人发现。
现如今被沈闻非看见了。
“陛下,我……”
沈闻非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把那个香囊抓紧手里。不是什么好料子,绣工倒是精巧,女儿家的心思一针一线,全在这儿了。
现在,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让沈闻非抓得快要裂线。
“呵,”沈闻非冷笑道,“怪不得非要出宫,原是去找你这相好去了!”
“绝非如此!”贺云沉赶紧说,“真的不是,臣一出宫便去了机隐处,得知陛下已然撤了李府外的围从,正要回来,又碰上了高大人,他、他跟臣说了件事。”
听见高隋,沈闻非脸上的怒气散了些,听贺云沉说完了前因后果,刚松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你去了醉春楼?!还点了人?!”
“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贺云沉讨好地拉住沈闻非的手,被人甩开了。
“别碰朕,”他极端嫌恶地甩开手臂,“你不嫌脏朕还嫌脏。”
贺云沉讪讪的,手背到背后去用力蹭了蹭,小声辩解,“不脏的,我在风口站了,吹干净了。不脏。”
沈闻非愤愤然,他还委屈上了!
他把那只香囊随手扔进铜炉里,转身就走,大声说,“常恩!传膳!”
锦缎燃烧起来没有声音,贺云沉看着沈闻非这样怒气冲冲,低头叹了口气。
本来还想着不让他心烦,想不到,还是让他知道了。
贺云沉站在原地,自己把自己的手揉搓得通红。
他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在沈闻非面前竟也能有这么多谎言。这个无底洞让他连个攀住的抓手都没有,只能一个谎接着一个谎的骗下去。
高隋说得对。贺云沉想,他是真不想活了。
“干什么?”
贺云沉一抬头,沈闻非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到了门口,背着手一脸怒意,“病了一场有功了?一句也说不得你?戳着干什么?还不过来伺候?等朕来请你?”
“不敢。”
一听他说话,贺云沉什么都好了,他赶紧跑过去,像之前千千万万次那样,奔向沈闻非身边。
沈闻非看他过来,也没等,冷哼一声背着手就走。
贺云沉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手又想拉上去又不敢碰他,一颗心忽上忽下不稳当,他就这么心神不宁地跟着,沈闻非脚步一顿,后背让贺云沉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两人四目相对,贺云沉抿抿嘴,手背在身后扭成麻花。
“朕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沈闻非声音隐隐发怒,“要是再不加以约束,朕看这皇城都放不下你,你就要爬到朕头上来了。”
“没有……”贺云沉有些委屈,“臣不敢。”
“你都跑到醉春楼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那、那是不得已,”贺云沉咬着嘴唇,低着头不再申辩了,“陛下息怒。”
“哼。”沈闻非把头偏开,不看他。
他就是心里不舒服,不高兴,有多正当的理由都不能说服他。
“赶紧去把衣服换了!”沈闻非皱着眉头,“熏死人了,像个什么样子……以后都不许再穿,直接丢掉!”
“好好好,”贺云沉看他这样把火当面发出来,倒觉得好些,“臣马上去换,陛下不生气了好不好?”
沈闻非还觉得不够,拉着他到水盆前,拉着他的手按进水里,使劲儿给他揉搓起来。手背手心手指指缝,一处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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