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觉得今天你小子不正常,怕你嘴一闲,又说些不着调的话。”
“我哪句不着调了?”
陈贤抿着嘴笑了笑没说话。
多少年了?逃离了那个牢笼,不知道要怎么独自面对世界。想要独立活下去就必须得改变。除了母亲,最熟悉的就只有你。就学着记忆里你的样子说话,学着你的姿态去与人交往、生活。听了你的话,把你的预言变成了现实。全靠我一直想象着那个少年的你同步成长的样子,再用自己演出来。
四不像。陈贤想。
后来不是没遇到过想要进入自己生活的人,读书时工作时都有。但每当听到别人说喜欢自己,陈贤都觉得可笑,觉得理所应当又悲哀。
看我演得多好。
看吧,即使只学到了个皮毛,即使是个冒牌货,也还是很吸引人对吧?
高明,又有人喜欢你了呢。
但时间那么远,看不到尽头。
戏演久了,角色和自己的边界变得越来越不清晰。真实的自己和想象的那人像长成了一个畸形的个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原本的想法,哪个是修正的热情。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活什么,只是一直遵循着生活的惯性。
看似融入了环境,但陈贤总是觉得别扭,只有他自己知道,自高明之后没人再走进过他的世界里。周围好像都是NPC,什么Stephen、Kelly、Meggie……他都不在乎。那个Ian是谁,他其实也不清楚。只是念起来很像粤语里自己的名字便随便起的。
人前,自己是个靠谱合群的工作狂。人后,这个叫陈贤的又是谁呢?一个人关起门来,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和自己相处,所以和高明重逢之前他从来不休假。
都是假的。这些生活,这些体验,都好似是一个不存在的假人的记忆。高明,这都是我替你活的,是时候还给你了。
陈贤推着高明出了那家店,他低头看了看轮椅上的人。
白色T恤外面套着一件蓝色棉麻衬衫,阳光洒在他头顶上、肩膀上,疾驰而过的车卷起风吹过他有些微卷的头发,这一切都好像多年以前没什么改变。
但他们都不是曾经那两个少年了。
第25章 五车五 El nath
陈贤带着高明去了那间在坡上巷子里的小理发店。店里只有几张转椅、两面立镜,却装饰得温暖细致,灯光也明亮。唯一的理发师是个五大三粗的秃顶大哥,除他之外还有一个打下手的黄毛小子。
大哥见陈贤来了,放下手里的扫帚,热情地招呼他,还帮着把高明的轮椅抬上门口的梯级,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们很熟络地寒暄,看样子陈贤来过很多次了。
或许是因为有陈贤在,高明觉得今天遇到的人都很好。他以前在这城市从没有过归属感和存在感,生活圈子就仅限于学校那一点。研究生一大半都说普通话,尤其导师、同门全都和他一样是外地人,没有需求,他也就没怎么学过粤语。往日总觉得本地人说话听起来怪吓人的,大嗓门,语气乍一听好像在吵架。但跟着陈贤接触下来,发现其实大家都是很礼貌热情的。
大哥挪开了转椅,帮着高明把轮椅摆正在镜前,利索地给他围上剪发斗篷。他撸起袖子,用那只爬满刺青的粗壮手臂揉了揉高明的头顶,看架势像要把他脑袋晃掉似的,但实际手上力道很轻。
他用一口不算太标准但是非常流利的普通话,问了问高明对发型的想法。高明只说和陈贤的一样就好。大哥点了点头,不多废话,直接喷了点水,拿起推子就开剪。
陈贤坐在旁边的转椅上,看着镜子里高明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大哥聊天。闲谈间,高明听陈贤称呼大哥为强哥,听到两人谈论起基金什么的。
十几分钟就剪好了,同样的发型在高明的头上没有陈贤那般干练,反倒显得松散飘逸。强哥为他撤掉斗篷,又用海绵扫走了碎发,示意他进里间洗头。
高明跟着他进去,自己解开了轮椅上的束带。但是那洗头床比轮椅高了些,他试了两下都没能转移过去。
陈贤跟了过来,受制于房间太小,没法从轮椅侧边挤过去。他没多想,直接双臂从后面穿过高明腋下,像拎小孩一样把他从轮椅上提了起来。但好歹高明也有一米八几的身长,下肢仍然拖在地上。因着身体突然被拉起来,高明吓了一跳,身上各处接连传来扯痛,废用的下肢也抽了几下。
“诶!当心点,你这样容易伤着他!”
强哥大声喝住陈贤,走上来用力帮忙托起高明的腰臀,两人合力把他放平在床铺上。
“躺在这能行吗?”听见陈贤问道。
头被安放在洗头池边,因为突然的活动,太阳穴在突突地跳。高明闭了闭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的错,我不该这样拽你的。”陈贤语气里都是自责。
“没事,哥……下次别这样,你容易伤着腰。”
强哥看了看他们俩,开始试起水温。哗哗的水声响起,陈贤隔着雾气看了一眼强哥。
“强哥,洗好叫我,我来帮他。”陈贤说着,给轮椅转了个方向,看暂时没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了,就退出了洗头的小房间。
强哥看着孔武有力,但为人心细,洗头的手法也很温柔。久违了的在店里理发。头顶被揉搓出了温暖细密的泡沫,高明恍惚间觉得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自己还是正常人的时候。
“小伙子,我问句不该问的。”强哥突然开口,好像故意压低了声音。
“啊?您说。”高明有点意外。
强哥手上停了停,小房间里只剩哗哗的水声。
“你们,是爱人吗?”
“您……怎么这么说?”
“你看他的眼神,不是看亲戚或者看兄弟的样子。”
高明的眼眸恍惚地晃了晃,睫毛扑扑朔朔好像有点慌乱,心脏越跳越快。
“你别多想。只是看到你,我就想起我爱人了。他车祸之后一直坐轮椅,总说自己不想坚持了。是我逼着他振作,逼着他活下去……给他增加了多少痛苦。”强哥的声音很低,变得有点嘶哑,好像沉重的刀子在喉咙里割出了口子:“就这样,阿元硬生生多陪了我八年。到最后……完全只是因为我自私地想留住他……不知道,他恨不恨我,能不能原谅我?”
强哥的话混着水声听不真切,内容却无比清晰,让高明很惊讶。他一时反应不来,只下意识地安慰道:“您想多了,您爱人肯定也是想好起来,想和您一起好好生活的。”
强哥听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手上重新开始动作,帮他冲掉头上的泡沫。
高明看着天花板,阳光通过玻璃折射到那里,有水波纹一样的震荡。八年,想都不敢想的长度。这样的生活,就算是为了陈贤,他能坚持吗?如果自己有那一天,陈贤会怎么办,会不会觉得不舍得?
水声停下了,强哥拿了毛巾,边帮他擦干边说:“可惜我们没机会了,你们要加油啊。陈生来我这也有好几年了,这两年每次来都会和我们提起你,我们看着他变化,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光,他一定很看重你。”
高明完全愣住了,惊讶地睁大了眼,那片刻甚至突然忘了要怎么呼吸。
不一样的光,那是什么呢?
不是亲戚,不是兄弟,是爱人吗?
他胡乱地想着,但热蒸汽好像带着他的思考能力都从头顶都飘走了。直到那人熟悉的身影进入视线,高明才收起自己难以置信的表情。
陈贤接过毛巾垫在自己手臂上,扶着高明慢慢起身。高明出门时绑了束腰带在身上,低血压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很快就适应了变化。倚在陈贤怀里,留意到他关心专注的神情,高明心里有点动摇。
他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看着陈贤费力地把自己抱起来放回轮椅上,高明只觉得对不起他。
要加油在一起好好生活吗?别人是先是爱人,再经历磨难。我则是,先成为累赘,往后或许全是不幸。陈贤不欠我什么啊。
高明被交给黄发年轻人帮忙吹干头发,前额的发丝被吹到眼前忽聚忽散。镜子里可以看到陈贤坐在他背后经历着一样的理发流程。视线被头发遮挡,断断续续的,像是他们两个人的时空交叠。
他们背对着背,在镜子里却无限重叠在一起。
他和陈贤,能像这反复反射的无尽空间一样继续吗?
小弟关掉吹风机,用梳子给他拢了几下头发,拿来定型喷雾。高明点点头,闭了闭眼。
再睁开的时候,陈贤已经不在座位上了。镜子里只能看到高明自己的样子,和后面空转椅周围地上一圈黑色的碎发。
总会有这一天吧?我们会分开。高明落寞地看着镜子里的世界。真羡慕那一地的碎发啊,虽然没人要,但它们彼此永远混在了一起。我的,和陈贤的一部分,此时此刻,永远地混在了一起。
高明想着,竟莫名觉得开心,对着镜子微笑了出来。
第26章 五帝座一 Denebola
陈贤从里间走出来,发丝都湿着,像刺猬一样立在头顶。他蹲在轮椅旁,把脸贴到高明的脸边,看着他镜子里的笑容。
“看来还满意?”
高明回过神来,眼瞳慌张地左右飘忽了几下,好像想要甩离自己刚刚见不得人的想法。
“嗯,满意。就是没我贤哥帅。”
他侧头看着陈贤棱角分明的侧脸。有阳光从理发店的玻璃门照进来,在地面的白瓷砖上跳起,跃进那人的眼底。还是墨一样的黑色,但眼神温柔明亮,就连平时不怎么显眼的睫毛都光彩熠熠。他那么近,触手可及。
雾蕴蒸腾,有好闻的青苹果气味。刚刚洗头的时候高明就觉得这味道很熟悉,看到陈贤的脸,才想到那是偶尔会在他身上闻到的气息,原来是这家店的洗发水。
那人宠溺地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揉,把高明刚做好的发型抓得变了样。高明假装抱怨了两句,其实却在偷偷开心。视线一直追随着陈贤,看着他微笑着站起身,走到自己身后的剪发椅上坐下。高明顺着他的走向,把轮椅转向后面,从陈贤的背后透过镜子看他。
刚刚照耀过陈贤的光恰好换到了高明身上,镜子里的他变得显眼,不过从胸前第四颗扣子往下的身形都被陈贤的身影遮挡。高明尽量撑着自己直了直上身,这样看过去,就好像他还是个正常人,他们一前一后坐着,仿佛回到同学时期。
前面那人脑后剪出了渐变,后颈处更是刮出了完美的发际线。头发吹干后打上发胶梳成偏分,又恢复了平日成熟利落的样子。
高明看得痴了,高中时候那个顶着毛寸的土包子,什么时候得到的这男女通杀的帅气?以前自己才是那个相较而言更醒目的人,如今……时间过去,日头偏移,连那光亮都没有多眷念自己几秒。他变成了躲在陈贤身后的那个暗淡的人。
陈贤,你值得光明美好的人生。
我……
高明想着,即使只是想着,他都迟疑着。
我可以奢望共有你的生活吗?我可以祈求留在你身边吗?反正我也不会活很久了,就几年,不,如果可以,就一年,或者只几个月都行……我……可以占有你吗?
理发师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察觉到镜子里的视线,陈贤也看向高明。那眼神像一潭风平浪静的水,深不见底,不带情绪。
高明被他的眼神浇得心头一凉,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曾把他拒之千里的冷漠少年。那人以前也都是这样的,没什么表情,显得若即若离。他真的变快乐了吗?他没有微笑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他能过得幸福吗?
他不敢继续和陈贤对视,而是转头去四处张望。强哥走去了柜台写单,高明注意到他身后的架子上摆着一个相框和小半瓶威士忌。恰好这时陈贤也走过去结账,高明借着机会跟上,推着轮椅靠近了一些。
那张照片里,有一个坐在笨重高背轮椅里的男人。他看起来情况非常不好,身体怪异地僵直着,脖子上还接了有创呼吸机,瘦弱可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旁边是身材还没有现在这么壮实的年轻版强哥,他手撑着膝盖,坐在喷泉池边笑容灿烂。
瞥清那照片的高明心中一惊,他在陈贤身后躲起来,在轮椅上低下头,收起自己的视线。
所以……那个强哥口中的“爱人”,是个男的?他对着个残废成那样的男的,捱了八年?
高明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佩服强哥多一些,还是心疼他那个“爱人”多一些。他看了看自己盖在衣裤下臃肿的臀部和毫无知觉的瘦腿,又看了看自己不自觉紧握起拳的手,慌张地咽了口吐沫。
只是现在这样不方便,就已经要超出他能承受的极限了。如果真的到那个地步,他一天都不想活,也不希望陈贤和他共赴地狱。
说来轻松,但如果真的到那个地步,人还有自己的选择权吗?
好残忍啊,老天。怎么会有这么残酷的病痛,死又不会立刻死,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受尽折磨,事事依赖着拖累着他人,最后还让那个最在乎的人良心不安。
可是除了这点残烛似的生命,这点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时间,他们还剩什么能给自己的亲人爱人呢?
高明闭了闭眼,强哥那照片里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可那八年,他们拥有彼此啊。他们是笑着走过来的啊。
挚爱或许可以止痛。
我们也可以的吗?
陈贤会愿意吗?
高明重新抬起头。他眼前的陈贤刚好搞定一切也转过身来看他。他站在强哥前面,两人外形截然不同,境遇却好像有些相似,正一齐看着轮椅里的高明。
这是他的什么暗示吗?高明突然想到,陈贤是这的常客,他来这有好多年了,他肯定知道强哥的这些故事吧?
陈贤怎么看待这些呢?
他们打了招呼,高明转动手轮圈跟着陈贤往外走。强哥帮忙扶住玻璃门,陈贤则走在前面先下了门口的台阶,回身把高明的轮椅倒退着拉下来。
强哥撑着门把手的花臂就在高明面前,当下距离很近,他得以看清那是用各种字体刺的同一个名字。
随着轮椅降下台阶,他抬眼看了下强哥的脸,对方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像在给他力量和肯定。
“回家吗?”陈贤的话打断了高明的恍惚。
“啊?”高明向后侧仰头看了一下陈贤,再回过头看向理发店的时候,强哥已经回去忙了,只留下门口的三色柱在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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