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和我所以为的一样,层层叠叠的云遮住了本就不算明亮的月光,只有几处星星点点连绵成一条断断续续的银河。
忠叔在马车旁冻得直跺脚,见我们俩出来才露出笑容:“出来了?”
杨周雪“嗯了一声,她先进了马车,待我也坐下来后,她有些突兀地开口:“谢明月。”
“嗯?”我以为她要说什么,便问道,“怎么了?”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不是大病初愈后的惨白,而是提不起精神一样,道:“你过来一下。”
我坐在她对面,马车又有些颠簸,不算多平稳,只能将上半身往她那边靠:“到底怎么了?”
然后我愣住了。
杨周雪将额头抵在了我的左肩。
她的力气不大,似乎早就做好了被我推开的准备,可我几乎是愣在原地,任由她一动不动地把我当成洪水中最后一根浮木去依靠。
“你……没事吧?”
“没事,真的没事,就是很累,”杨周雪似乎想笑一下,可她的嘴角很慢地往上弯了一下,又落下来,像是很累了似的,“你就借我靠一下吧。”
我僵在原地,想推开又不忍心,不推开又觉得奇怪,耳边只有自己加速了的心跳声,让我说不出一个字。
“杨周雪。”
“嗯。”
“你跟太子的婚约……”我犹犹豫豫地提了一句,不确定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还在意这个呢?”她的语气很轻松地笑了一下,就是额头依旧抵住我的肩膀不移动分毫,“我当时知道的时候,皇上就差正式下旨了,父亲说我年纪太小,只怕承受不住这么深厚的福泽,但是我只怕夜长梦多。”
“当时不冷吗?”
杨周雪闷声笑:“冷啊,快冷死了,我都没敢往袖子里塞汤婆子。头磕在地上的时候还以为会磕出血,其实也就是疼,第二天烧到根本睁不开眼睛,不过皇上还是点了头。”
“你不怕太子针对你?”
我感觉心里很闷,不知道是因为杨周雪的行为还是她年仅十一岁就能鼓起的勇气,也可能是我这一生都无法体验她所经历过的这一切——而这一切都是我原本要经历的。
我想象不出来十一岁的我面对这种事情会做出什么选择,十一岁的我还在谢氏的疯病和无望的未来中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而徘徊不定,哪有心思去关注雪地里残留过的拖拽痕迹?
“要是真的嫁给太子了,那才是最可怕的。”杨周雪道,“我不想在东宫里担惊受怕数年后又在不见天日的后宫里蹉跎一辈子。”
我无话可说,却也承认她说得对。
马车停了下来,忠叔在车外面道:“小姐,大小姐,下来吧。”
大门已经关了,忠叔打开侧门,示意我们从侧门进去。
杨周雪依旧走在前面,我跟着她,手不自觉地碰了一下被她抵了一路的左肩,那里还残留着一点余温,砰砰的心跳声依旧没有平缓下来,我不自觉地猜想杨周雪看过来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心跳。
行春居里已经挂起了灯笼,杨周雪就着烛光将书箱放下来,她坐在椅子上,看向我:“你饿不饿?”
我这才想到今天出了太多事,几乎没怎么吃饭:“你要叫照玉给你送吃的吗?”
我总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自己饿的难受却嘴硬地不肯承认,一定要说是杨周雪想吃。
好像这样就能坚持最无用的自尊一样。
杨周雪却没什么表示,她摇头,舒展开的眉眼间一派坦然,就好像我们是亲密无间的亲姐妹:“现在这么晚了,折腾他们也不太好,我听说后厨备着宵夜,我们俩偷偷过去,你给我煮一碗汤圆吧。”
“为什么是我?”
杨周雪笑眯眯的:“这不是姐姐应该做的事吗?”
平时没听她叫我几声姐姐,这个时候就开始叫了,我有点无奈,倒也答应了。
我跟着她走到亮着灯的后厨,她踮着脚从窗户缝外往里看去,回头朝我展颜一笑:“没有人。”
她的笑容在渐渐明朗起来的月色中格外好看,眉眼五官各有各的顺眼,不知道哪里的光在她眼里碎成点点的光,我愣住了。
杨周雪见我迟迟不动,拍了拍我的肩膀:“谢明月?”
她又不叫我姐姐了。
“哦哦,”我佯装无事,催促道,“那进去吧。”
杨周雪熟稔地将盛在碗里的数十个汤圆团子端了出来,我守在锅旁等着水烧开:“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杨周雪搬了个小板凳守在旁边,听我问起就抬起头看我:“的确不是第一次。”
“你没有自己煮过汤圆吗?”
杨周雪没有看我,她好像不太习惯和我对视太长时间。
“我以前来后厨不敢闹太大动静,最多从蒸笼里拿两个桂花糕,”杨周雪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也不敢在这里待太久,拿了就跑。”
“现在怎么敢待在这儿了?”我把汤圆拿过来,看着团子顺着水滑进锅里,溅起了很小的水花。
杨周雪站起来,她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没怎么用力,只是搁着而已,她的呼吸喷到我的耳边,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偏过头看她。
她道:“因为现在有你啊。”
第39章 暖冬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杨周雪看过来的目光烫了一下。
我知道她的眼睛好看,眼尾长,眼窝又略深,睫毛纤长,眼瞳的颜色深黑得如同漩涡,盯着我盯久了就让我有一种她在深情地注视着我的错觉。
“……等你有自己的府邸了,也无所谓有没有人陪你吧。”我有些仓皇地移开了目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有时候我都在怀疑杨周雪是不是给我下了蛊,否则为什么每次我都会因为她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悸动。
杨周雪没有回答,她只是指了指锅:“别把汤圆煮烂了。”
我见水已经烧了起来,开始冒泡泡,十来个白白胖胖的汤圆在泛白的水里翻滚,再多煮一会儿就会将皮煮烂,赶紧将汤圆捞了起来。
我停了火,让杨周雪去拿碗:“别在旁边坐着等吃的,把碗和勺子拿过来——这是什么馅儿的?”
“黑芝麻,”杨周雪把碗拿过来,眼睛亮亮地等着,“我想吃八个。”
一共十五个汤圆,本来就不可能平均分,她要多吃一个我也无所谓,于是给她捞了八个汤圆。
杨周雪给我拖过一个板凳让我坐下来,我和她肩并肩地坐着,手里端着一碗汤圆,
水蒸气袅袅升起,逐渐没入最顶端的空气里,我尝了一个汤圆,外面的糯米皮揉的又软又有筋道,嚼起来只觉得黏而不腻,里面裹着的黑芝麻馅被糯米皮的淡而无味中和了过分的甜味,汤又是暖和的,咽下去时仿佛将冬天夜里的寒气驱散得干干净净。
“我的生辰要到了,”杨周雪吃得很慢,就好像从来没吃过汤圆,所以吃起来的时候格外珍惜,她偏过头看向我的神情很安宁,“你会送你什么礼物吗?”
我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忠叔和杨夫人并没有给我发月银,我又身无分文,除了进出宫的日子就是待在行春居消磨过一天的时光,根本不可能给杨周雪买礼物。
更何况我也不知道该送她什么。
谢氏还在的时候,她从来不过生辰,我年岁渐长也懂了事,有一次在她难得清醒的时候提起过她的生辰,她却沉下了脸,直说她没有生辰。我以为她在哄我,可事实却是她真的没有过一次生辰。
因此我并没有送人礼物的经验。
于是我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
杨周雪便笑道:“也不急于一时。”
“你不是说快到了吗?”
“是啊,”杨周雪不知是不是刻意重复,她弯着眼睛,“在后天,十二月三十日。”
我又一次被迫回忆起被告知将属于自己生辰给了杨周雪的那天,那时的我满腹委屈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在心里怨了千遍万遍。
现在的我内心里却毫无波澜。
“我想要你送我什么,”杨周雪用勺子搅和着碗里的汤,没吃完的几个汤圆在她搅动出来的漩涡中晃晃悠悠,“我会告诉你的。”
“是吗?”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只当是自己想太多了。
杨周雪道:“是的。”
我匆匆吃完了剩下的汤圆,把碗搁在案板旁时才发现杨周雪还剩四个。
“你不吃了吗?”我问道。
杨周雪又往嘴里塞了一个汤圆,可能因为周遭无人,又或者是觉得在我面前无所谓,她没遵循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嘴里鼓鼓囊囊的:“我吃,就是没吃过几次汤圆,有点舍不得吃这么快。”
“将军府不过元宵节吗?”
谢氏也很少在元宵节的时候给我煮汤圆,原因很简单,没钱。
将军府却不一样。
我想不明白杨周雪没吃过几次汤圆的理由。
“过,”杨周雪又往嘴里塞了一个,她嚼得很慢,可能是甜馅的汤圆吃多了容易腻,她喝了一口汤,“但是一个人只能吃三个汤圆,一整个晚上,桌上就摆着三个碗,一个碗里三个汤圆。”
我惊呆了:“啊?”
“母亲说,在我出生……在她刚嫁到杨家时,在桌上吃饭的只有她和父亲,元宵节的时候桌上就放着盛了两个汤圆的碗。”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杨周雪却笑道:“你来了之后,今年元宵节桌上大概四个碗里放着四个汤圆吧。”
我没搞懂原因:“为什么?”
“这个好像是杨家的习俗,听说杨家家主自小便没了家人,元宵节吃汤圆是邻居见他可怜匀了他一个,安慰他元宵节一人吃一个汤圆,两人吃两个汤圆……以此类推,于是这个习俗就传了下来。”
我觉得荒谬,可细想又不得不承认有点道理。
杨周雪已经吃完了汤圆,她站起来就要收拾东西。
原本准备洗碗的我一愣:“你要干嘛去?”
“洗碗,”杨周雪把碗和勺子放在一起,“不都是这样吗,做饭的人不洗碗。”
我顿了一下,没动了。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做饭的人不洗碗”,和谢氏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疯疯癫癫地在床上呢喃我听不懂的字字句句,我要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要忙着想方法补贴家用,做饭洗碗这种事情都是归我做。
我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有一个人这么对我说,还亲力亲为地接过我手中的碗和勺子将它们洗干净。
注意到我一直在看她,杨周雪正在洗碗的手停了一下。
“怎么了?”
我摇摇头,想说没事,又不想显得我的态度太冷淡了,只好搜肠刮肚找了个理由:“你十七岁生辰要大操大办吗?”
杨周雪把碗捞了起来了,正拿抹布将碗勺上的水珠擦干,手被冰凉的水刺激得通红,看着就冷。
“原本他们是有那个意思,但是我拒绝了。十四岁那年的生辰宴已经盛大到出乎我意料的程度,”杨周雪揉了揉自己的指关节,看她的动作应该是想把手搓热,她道,“不过十七而已,算了吧。”
她朝我笑,不知道有没有猜到我问她这个问题的目的。
我还是在心里觉得难受,觉得不公平,觉得受了委屈,哪怕过了这么久,现在回想起来仍旧觉得无法理解。
只不过我位微言轻,自己的想法永远入不了杨夫人的眼,也就只能逼迫自己不再去思考这些,就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很期待你生辰那天。”杨周雪微笑着对我说。
我原本好一点的心情被她一句话蹉跎没了,几乎要以为她是故意的。
可杨周雪只是微笑着将冷水里浸泡着的碗筷捞出来,她说:“走吧,回房间去。”
她没再拉我的手或是衣袖,我看到她冻红的手,还没有缓和过来的痕迹,不由得在心里猜想她这么做的原因。
总不可能是因为手太冰所以不想跟我有肢体接触吧。
回到行春居后,我把书箱里的书拿出来,杨周雪站在我那把琴前面,伸手摸了摸琴弦,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我说:“我生辰那天要去学堂,如果九公主或者是沈宁安问你送了我什么生辰礼物,你就说你送我东西我很喜欢就行了。”
“她们有那么无聊吗?”
“十一皇子出事势必要牵扯上太子,”杨周雪冷静地分析,“九公主未必有心思,但是其他人不一样。”
我听到这样的话就觉得不舒服。
我从得知要进宫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出人头地又或者是成为众矢之的,我知道我大概是比不过杨周雪这几年和九公主在一起积攒下来的声望和信任,而几乎是被九公主强迫进宫的我甚至不想被任何人所注视。
可十一皇子被人下蛊又对我来了这么一出,谁知道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杨周雪还在问我:“你记住了吗?”
“嗯嗯。”
我把书摆好,杨周雪却又道:“谢明月。”
她一叫我的名字我就忍不住看她。
“又怎么了?”
杨周雪雪似乎有点犹豫,又有点不好意思,她站在原地看着我,阴影落在她身上,唯独没有将她脸上的表情遮掩住。
“如果以后我真的离开将军府,有了自己的府邸,”杨周雪像是突然有了想法一样,她的眼睛很亮,神情却有些令我不太理解的悲凉,“你还能给煮汤圆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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