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周雪不说话。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当我揉了揉看字都感觉模糊的眼睛,放下书时,发现杨周雪伏在另一边的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她将一边脸枕在胳膊上,另一边脸则暴露在摇曳的烛光里,燃烧太久而不太明亮的光能够将她脸上的细节照得纤毫毕现。我从她依旧紧皱的眉挪到微微抿住的嘴上,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杨周雪的睡颜吸引。
她的睡颜收敛了锋芒和尖刺,整个人都看上去柔软了起来,只需要一眼就能够让我心软。
这是我异父异母的妹妹,我想,我为什么会盯着她呢?
我轻轻拍了拍杨周雪的肩膀,大夏的冬天过于难熬,不下雪也冷,夜里寒气重,哪怕开了地暖也容易生病,我不想再看到杨周雪发烧,不想再为她熬药,更不想听到照玉用嘲讽的语气在背后对我议论纷纷。
“要睡就去床上睡。”
杨周雪睁开了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我将她拉起来,她就顺势靠在我的肩膀上,任由我无奈地将她整个人扶起来,放倒在床上。
杨周雪将自己缩成一团,拉紧了被子,我正准备继续看书时突然想起来,杨夫人真的一整天都没有来。
她不爱我,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她对杨周雪的利用里是否藏着爱,却又让我找不到答案。
她养了杨周雪十七年,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成为将军府最尖锐的矛和最坚实的盾;可杨夫人和杨周雪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以“母女”相称的两个人。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老虎娃娃上,透过它,我似乎看到幼年的杨周雪,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喜好埋葬在最深处的地方。
这种想法让我有一瞬间心慌意乱起来,干脆蜷起手指,恶狠狠地掐进了皮肉里。
我想,关我什么事。
第二天杨周雪没有发烧,坐上去宫里学堂的马车时,我注意到她一脸疲惫,也许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
到了学堂里,其他人对我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看到杨周雪时反而都凑了上去。
就连总是有眼高于顶的纳兰都没有继续下五子棋,跑过去问候杨周雪。
也许我应该嫉妒、怨恨,明面上或者暗地里指责杨周雪,可事实却是我眼不见心不烦地低下了头,将这件事隔离在我的世界之外。
直到九公主走了进来。
她微微扬着下巴往我这边看,我触碰到她的目光后就匆忙移开了眼。
谁知道娇纵跋扈的九公主要做什么呢?我不在意,只想老老实实地在最后面待着。
夫子来得比平日里要晚一些,大多数姑娘乐得清闲,都在聊天,杨周雪接过九公主递过去的书,随手翻了翻,又还了回去。
“阿雪,”九公主突然提高的声音,我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只见九公主问道,“我找父皇要了一点人参,放在阿容那里了,晚上你离宫的时候带走吧?”
“多谢公主好意,”杨周雪不看我,在学堂里时,如果不是必要情况,她总是不看我,我也已经习惯了,没有放在心上,“人参这种东西价高又难得,我又不是多么难养的身子,就算了吧。”
九公主大概就等着杨周雪这句话,话音刚落,她便笑出了声:“阿雪说得对。”
杨周雪没想到她接话这么快,一怔之下抬头去看站起来的九公主:“你……”
九公主就看向了我,说出口的话格外难听:“毕竟我想要二两人参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父皇肯不肯拿给我都另说,如果给了你,放在行春居里,被不识货的人糟蹋了,那岂不是更可惜?你说呢,谢明月?”
她刻意在“不识货”这三个字上强调了一遍,神色是明晃晃的挑衅,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他人哄笑起来。
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却有点好奇杨周雪是什么反应,
理所应当的,杨周雪在所有人第一时间都在哄堂大笑时扭过了头,她不看我,也不看其他人,只是对九公主说:“公主,夫子来了。”
她连一句“别闹了”都不说。
九公主忙坐了下来,其他人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瞬间的安静就好像刚才九公主给我的难堪如同过江之鲫,多而随意,并不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迹。
夫子翻开书后,又开始重复几乎要讲烂了的陈词滥调,杨周雪没什么兴趣,我看到她捏着笔的手长长久久地停在原地,大概是在发呆。
杨周雪真的能够考取功名吗?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她要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在这上面,甚至在翻看着书页时窗外的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这个时候我又在想自己的未来。
杨夫人说要为我找一门好亲事,那我呢?
我的后半辈子就困在相夫教子的后院中,一生都只能看到飞扬的檐角和那一小片天空。
我也不甘心,我知道。
夫子正在引经据典,而杨周雪早就开始奋笔疾书,一旁的九公主正在发呆,她时不时地看向杨周雪,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想起了太子,也想到阿容。
我一直没有和杨周雪深入交流过那只老虎娃娃是怎么从阿容手中出现,又被他还回了杨周雪手里。
我总觉得京城像一只张大了嘴的怪兽,我身处其中,能够轻而易举地被它吞噬。
阿容含糊不清的那段时间里,江南总督府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尚且不知,可他嘴里温暖湿润的江南烟雨,又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想弄明白阿容是怎么知道那只老虎娃娃是被杨周雪扔掉的,他将它以我之手交付给杨周雪,又是为了什么?
我在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够依靠自己一人。
夫子讲完课就走了,九公主也忘了一开始有关于人参的话题,她拉过杨周雪就开始絮絮叨叨个没完,可我记得原先她都是跟在夫子后面离开学堂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听到杨周雪来了一句“我不需要什么”才知道九公主是在询问杨周雪想要什么生辰礼。
一想到属于我的生辰都成了杨周雪的我就心烦意乱,险些将砚台打翻在地上。
是杨周雪出现在我面前,问我准不准备吃饭。
我不提她的生辰,按照杨周雪的性子也不可能在我面前有意为我添堵,于是这件事被我们俩默契地忽略过去。
“你……”
我想说什么,杨周雪动作很轻地摆摆手,我这才发现九公主站在学堂门口,俯身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我没在意,直到一个声音带着恨意响了起来:“贱人!”
是在说我。
第36章 下蛊
原本有些喧闹的周围一下就安静下来,或好奇或惊讶的目光汇聚在我身上,我攥紧了拳,没有像往常一样低下头,而是往声源处看去。
九公主站在门口,也是一副没能反应过来的模样,她看看我,又看看面前的男孩,没说话。
杨周雪却皱起了眉,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哪怕面对的是十一皇子:“谁教你这么骂人的?”
十一皇子在杨周雪的注视下瑟缩了一下,捂住了嘴,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和她身上来回打转。
“如果这件事传到皇上耳边,”杨周雪不紧不慢地说话,尽管她的语气和脸色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我莫名地感觉她就是生气了,“会闹成什么样子,你能承担后果吗?”
“小十一,”九公主脸色终于变了,她没有理会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也没有斥责杨周雪的无礼,她蹲下来,将十一皇子的手扒下来,“给她道歉。”
十一皇子盯着我,他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贱人!”
这回九公主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杨周雪不再说话,她皱起了眉,上下打量着十一皇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僵硬地看着她们,所有看过来的目光都让我感受到了如芒在背的刺痛,她们在想什么、私底下又会议论什么,在我看来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十一皇子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贱人”像利刃一样将我的理智和身体分割开来,我看着他,只觉得又荒谬又可笑。
十一皇子还要再说什么,九公主已经站起来,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就将十一皇子带走了。
杨周雪问我:“你还想吃吗?”
我有点饿了,可能是十一皇子的态度虽然离谱但是也在情理之中,因此我不觉得很生气,更何况,九公主行色匆匆想必是要带他去找太子。
太子会对十一皇子说的话做出什么反应,才是我更关心的事情。
也许在年仅十一岁的小皇子眼里,将异瞳猫一事捅出来的我是害死他母亲的真凶。
“怎么了?”杨周雪的态度有些奇怪,她没有理会在九公主离开后就窸窸窣窣响起来的议论声,而且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眼神看着我,“你吃不下吗?”
杨周雪没有理会我说的话,她把食盒盖上,没有再看我一眼:“出去说。”
“行。”
我跟着她走了出去,学堂里的议论声更大了,但是我们俩都没有在意。
“你想跟我说什么?”我开门见山地问道,杨周雪的态度很明确,她明显是知道了什么,从她能用皇上来威胁十一皇子给我道歉这件事上,我就知道也许今天十一皇子说出口的话会是一个如同命运一般的转折点。
杨周雪站在离院子更近一点的地方,这几天没怎么下雪,风却吹得很猛,她的脸素白,从衣袖中探出来的两只手搅在一起。
她盯着我。
“十一皇子骂你这件事,”杨周雪道,“一定会闹到皇上那边去的。”
我愣住:“为什么会闹得这么大?”
“宁贵人一事,太子筹谋五年,一朝寻得机会收网,在皇上看来,正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威胁到自己的皇权了。”杨周雪缓声道,“毕竟自己还没有退位,继承人就已经上承天时,下通地利,能够对自己身边的人动手了,又怎么会不提高警惕呢?十一皇子养在东宫那边,又无故对朝廷命官之女口出恶言,皇上正愁找不到太子的把柄呢,肯定会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太子,到时候又要明里暗里地闹起来。”
她低声道:“怎么每件事都有你呢?”
我眨了眨眼睛,杨周雪又迅速道:“只能说这件事还牵扯不上你,毕竟我都没见过皇上呢,只因为这种父子相争的事召见你也太过荒谬,到时候应该会赏你点东西当成十一皇子对你出言不逊的补偿。”
话是这么说,她眉眼中的焦灼只增不减,于是我问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杨周雪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十一皇子刚才的态度很奇怪,你不可能没看出来,可是你没有跟我提一句。”我想起十一皇子那双眼睛就觉得胆寒,第一次见他时他哭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像流不完眼泪一样红着眼圈去求太子,又懦弱又可怜,可今天他的态度冷硬而倔强,怎么看怎么奇怪。
杨周雪大概没想到我会注意到这一点,她“嘶”了一声,露出牙疼的表情,又像在顾虑什么一样。
我等着她给我解释。
“我不确定我的推断是不是正确的,”杨周雪道,她明显在顾虑什么,没有看我,而是将脸偏向了起风的天,“九公主没有看出来,但是太子应该看得出来……”
她的话断在嘴里,皱起眉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阿容。
“挽容公子。”她道。
阿容朝我们笑了笑:“你们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杨周雪冷淡地和他一问一答,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也乐得清闲。
只听杨周雪问道:“你来祈明殿的路上,有遇到九公主吗?”
“没有,”阿容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下午九公主可能不能来学琴了。”杨周雪说,她扭头,总算肯看着我,“走,先进去——没说完的话,我在行春居里跟你说。”
一开始她对阿容的态度很明确,不热络也不冷淡,从我嘴里得知阿容是在我的推波助澜下离开京城后又变得警惕起来,阿容两次来将军府,杨周雪都露出了明显不悦的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用如避蛇蝎的态度对待一个人。
我的手被杨周雪拉着,整个人都被她拖进了学堂里,略显尴尬的沉默伴随着好奇和嘲讽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也看向了她。可杨周雪恍若未觉,她松开手示意我坐下来:“学琴的时候你跟我坐。”
“你这么笃定九公主下午不来?”
“十一皇子有问题。”杨周雪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就算九公主想走,太子也会让她留下来的。”
我隐隐察觉到这件事里有我想不到的隐情,即使我想游离于皇权斗争之外,也在很早的时候就被迫卷进了尔虞我诈的漩涡。
杨周雪讳莫如深的态度让我心生好奇,我知道自己在一步步地靠近一个可能会将我吞噬得一干二净的深渊,但是她的存在却让我莫名心安。
议论声虽小,但也没停过,杨周雪冷着脸翻看着书,她一言不发,我也知道她心绪如麻。
学琴的时候,我被杨周雪强硬地留在她旁边坐下。
她将九公主的琴挪开,把我的抱过来,坐在地上朝我笑笑:“坐吧。”
阿容也不说什么,见我迟迟不动,只是随手拨动了一下琴弦,我看到其他人神色各异的脸,最后选择了妥协。
杨周雪学琴的时候也不看我,她端坐着按照阿容的指示去拨动每一根琴弦,在其他人并不熟练的琴声中,她的琴声倒也没有那么不像话了。
上完课后,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沈宁安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向她。
她和我对视,无不讥讽地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骂回去呢,毕竟在你不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吗?”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沈姑娘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我平静地回答,“所以是自小就有人在沈姑娘耳边用这样的粗鄙之词对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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