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担心杨周雪?
我不说话,却心知肚明,八成是太子让阿容过来打探一下将军府的情况,就是不知道阿容究竟有没有领会到太子的意思,他向我询问杨家认我回去的细节,是他自己好奇,还是太子起了疑心?
杨周雪看上去依旧不太好受,我坐在一旁给她倒了杯茶,她接过去,并不喝一口,只是握住了茶杯:“我没什么事,你告诉太子,他费心了。”
“跟太子有什么关系?”阿容敏锐地察觉到杨周雪话音的不对,他笑着道,“我应该跟九公主汇报吧。”
杨周雪没有理会阿容这句玩笑似的话语,她只是揉了揉眉心:“你明白我的意思。”
阿容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似乎并不明白杨周雪在说什么。
杨周雪不说话,我保持沉默地低着头,阿容见盘子里已经没了糕点,站起来就说要走:“时间也不早了,我在将军府待太久,还不知道那些迂腐的文官又要说什么呢。”他朝杨周雪眨眨眼,“左丞相还在跟令堂为北陵一事争论不休吗?”
左丞相?沈宁安的父亲?
杨周雪避而不答:“你如果实在是好奇,可以自请旁听,反正皇上足够信任你。”
“信任我?”阿容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他无不嘲讽地说,“你可真是看得起我。”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皇上连将会继承大统的太子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我送送你吧。”我有点犹豫地想要站起来,肩膀却被杨周雪压住,她看着我,冷静地摇头。
都要走到门口的阿容立即道:“明月,你送我出府吧,我来将军府的次数寥寥无几,倘若走错了房间,会出什么事,谁都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对吧?”
他话音里隐隐有威胁之意,我再一次笃定自己对阿容的身份没有那么简单的猜想。
杨周雪压住我肩膀的手僵了一下,我先伸手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再摸了摸侧颈,确定她身上的温度不高后,才道:“你在这里等我或者先回房间换了寝衣睡觉,我去送阿容出府。”
杨周雪不动如山。
我无奈:“你听话?”
她的态度略有松动,不知道是担心阿容惹出什么祸还是被我说动了,她收回了手,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只是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毕竟偏房里没有地暖,我还是希望她能回床上躺着。
我不想再在大冬天的走廊上为她熬药。
阿容已经在催我了:“明月?”
“别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我回过头时发现杨周雪的眉拧得紧紧的,明显是因为阿容的称呼,“太亲密了,我记得我们俩没有这么熟吧?”
“这重要吗?”
阿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放慢了脚步,跟我肩并肩地走在一起,我和他的影子被明亮的月光照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夜里无雪亦无云,月光澄澈到近乎透明,婢女和小厮大概已经收拾着睡下了,我看不到其他来往的人影,只听到我们俩的脚步声。
“你的琴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容不解:“什么怎么回事?”
我道:“听说你能留在京城不仅是因为九公主的喜爱和太子的宠幸,还因为你的琴声能够缓解皇上头疼的毛病,太子百思不得其解,我也有点好奇,你的琴声是怎么做到的?”
阿容依旧不紧不慢地道:“你想知道原因?”
“看你说不说实话了。”
他一脸装出来的难过:“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说实话呢?”
我笑而不答,原因是什么,我不需要开口,他也理所应当地清楚。
“我不知道。”
我没想到他连敷衍都不肯敷衍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轮到我问你了,”阿容抓住我愣怔的这一瞬间,立即反客为主,“你……”
他的声音不大,衬得一墙之隔的议论声格外响。
“你把罐子摔成这样,明天小姐又要喝药,拿什么熬?难不成再去找忠叔要一个罐子?”
这个声音尖尖细细的,我没听过,“罐子”这两个字却让我停下了脚步。
阿容也停了下来。
“忠叔小气死了,我上个月领钱的时候多拿了一吊钱,他专门叫人过来让我还回去——一吊钱而已,要了他的命不成?”
然后就是照玉的声音:“横竖熬药的也不是我,没了罐子就让大小姐自己去找忠叔,要扣也是扣她的钱。毕竟大小姐愿意干奴才该干的事情,我做什么要巴巴地往上凑?也不嫌丢人。”
“大小姐伺候人伺候惯了,这种事她愿意做,”还是一开始那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带着讨好的笑意,“照玉姐姐你就有时间陪我们打牌了啊。”
“天天打牌打牌,输的什么都不剩了还打牌呢?”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不过听说大小姐的母亲生了疯病,她伺候人大概也是常事吧。”
照玉冷笑道:“她指使我做事倒是挺颐指气使的,我是她的婢女吗?”
“我前两天听忠叔说,给大小姐准备的华风院到了早春就可以住人了,又要给大小姐置备东西、又要找人去服侍她,麻烦死了。”
“她还需要人伺候?夫人给大小姐安排婢女的时候,可别选上我了。”
“毕竟不在将军府长大,一股小家子气,”照玉拍了拍手,“跟她待久了,想出嫁都找不到一个好人家。”
“那还是小姐好,”说话的声音语带向往,“夫人那么疼小姐,肯定要给她挑好夫婿,不急着把小姐嫁出去。”
照玉却道:“谁说的?夫人还指望小姐入朝为官呢。”
“所以夫人还是更心疼小姐吧?”
我听到笑闹声将话题拐到了更远的地方,有关于罐子的话题已经被抛下了。
只有照玉轻蔑又不屑的两句话像刀一样插在心口,碰一下就能流淌出鲜血。
我僵在原地,觉得不知所措。
在这些人眼中,原来我是这样的存在,那么在其他人的注视下呢?我无处遁形的一举一动又是否像一个笑话一样被他们当成闲情逸趣拿出来嘲笑呢?
“要我帮你出气吗?”阿容见我脸色不对,问道,“这件事闹大很容易。”
我摇摇头,往后退了两步,将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不想看阿容不知真假的担忧的表情。
“没事。”
“真的没事吗?”阿容还是有些犹疑不决。
我在阴影中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我才催促着阿容离开这里:“走吧,我说了要送你出府。”
接下来的时候,阿容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在难得的沉默中回忆了那几个婢女所有的话,涌上心头的不知是可笑还是彷徨。
原来这就是天壤之别。
我将阿容送到了门口,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绕路回了行春居。
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胆小鬼,在阿容面前强撑起来的倔强和自尊顷刻之间坍塌成废墟,我不想也不愿意再听到每一句杨周雪和我的对比。
这会让我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第33章 入局
我走进行春居,先进了偏房。
意料之内的,偏房里空无一人,杨周雪并不在里面。
我站在偏房放门口站了很久很久,冬风将我身上并不单薄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我感受到彻骨的冷,比不上内心的凉。
直到月亮高悬于夜空之上,我才晃过神来,关上偏房的门后回到了房间里。
杨周雪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她的呼吸声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温暖而厚实的被子裹住了她的身体,不需要触碰我都能知道她的手指一定是暖和的。
“你睡着了吗?”
我的声音比她的呼吸声大不了多少,杨周雪依旧躺着,一动不动。
于是我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掀开旁边的被子想要躺下来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口多了个什么东西。
我有些疑惑地将手伸进去,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老虎娃娃。
红色布料里填充着厚厚的棉花,黑色的针线缝出眼睛、鼻子和嘴唇,绣工不算精巧,却显得格外憨态可掬。
是阿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塞进来的,冬天的衣服很厚,我刚才又因为照玉等人的话而神思不属,竟是在送阿容离开将军府后才发现它的存在。
我捏了捏老虎,发现它身上有着没有洗干净的泥渍,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被杨周雪扔掉的老虎吗?为什么会出现在阿容手中,还被他以这样迂回的方式还了回来?
我下意识地想要将杨周雪叫起来,可就在我的手即将碰上她的肩膀时,我在昏黄的烛光中端详着杨周雪的面容,她的睡颜恬静而安宁,即使依旧微微皱着眉,也无损整体的美好。
我突然就心软了一下。
我想,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就算把杨周雪从睡梦中叫醒,她又能因为阿容送回来的老虎娃娃做出什么分析呢?
阿容比我们所以为的都要深不可测。
于是我挪开了手,将娃娃放在了桌上。
吹灭蜡烛后,我摸着黑躺下来,身旁是杨周雪相当有节奏的呼吸声,在她的呼吸声里,我忘却了所有的委屈、茫然、不甘心和不情愿,陷入了梦乡。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下着大雪,我站在屋檐底下,听到雪刷刷落下的声音,不大,却让我出奇地感受到了宁静。
直到杨周雪的声音突兀地刺破了这片难得的宁静。
她喊我的名字,语气和昨天进偏房时一模一样。
“谢明月!”
我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杨周雪已经起来了,她站在床边盯着我看,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我问道。
杨周雪把我放在桌上的老虎娃娃递到我面前,她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分用力而绷起,脸几乎是青白的:“这是什么?”
“应该是你扔掉的老虎娃娃,”我实话实说,又怕她不记得,“你带我吃完馄饨后一个小男孩送给你的。”
杨周雪难得有些暴躁:“我知道!”
我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立即道:“昨天我送阿容出将军府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塞给我的,我一开始还没有发现,进房间后发现了就把它放在桌上了,怎么了吗?”
老虎娃娃在杨周雪的掌心扭曲变形,她颓然一松,将娃娃扔在了床上。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从来都不让照玉他们进行春居吗?”
“是……”我有些疑惑,这跟老虎娃娃有什么关系吗?
杨周雪像是猜到我想知道什么是的,她笑了起来,可是眼睛里的神色却是冷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我是要入朝为官,为杨家做事的人,不能有过分喜爱和过分厌恶的东西,否则很容易授人把柄,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
我却想起昨天夜里照玉说的话,杨夫人想让杨周雪从政——如果我和她的前十七年人生没有被交换,那么入朝为官是不是杨家为我铺的道路呢?
所以杨家才不能这么轻而易举放弃杨周雪,她身上承载了太多的期待和未来。
“我一开始没信,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杨周雪坐在床沿,她又将老虎娃娃拿了起来,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注视着她,“直到我十岁的时候,我喜欢上了刺绣。”
“刺绣?”
“是,”杨周雪凝视着自己的指尖,“我给母亲绣了一张百寿图做寿礼,她笑吟吟地接过去,当天夜里就进我房间,用刀将那副图划得稀巴烂,再将我的针线和绣品烧掉了。”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顿时就清醒了:“为什么?”
“那时在我身边伺候的不是照玉,是银瓶。母亲问我知不知道原因,我摇摇头,于是她叫人将银瓶拖了出去,打了四十板子,再问我知不知道。”
杨周雪回忆起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是她手背的青筋依旧绷得紧紧的,我听到她用很难形容的语气继续道:“我和银瓶只有一墙之隔,我听着她的惨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却什么都做不了。母亲只是盯着我,要我回答原因,于是我说了。”
她轻笑道:“听说,我刚说完原因,银瓶就咽了气。”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了杨周雪的提示,我当然知道原因。
杨周雪喜欢上了刺绣,作为贴身婢女的银瓶没有对她的喜好进行引导,是杨夫人感到不满的原因之一。而银瓶是杨周雪贴身婢女这样亲密的关系,是最容易掌握喜好的人选,杨夫人这么做不仅仅是给杨周雪立下马威,而且是在提醒她要提防身边最亲近的人。
只不过牺牲了银瓶的一条性命罢了。
“那你不让照玉进行春居、不让其他人照顾你的起居,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你的喜恶,还是想保全他们的性命,不让银瓶这种事发生?”
她将老虎娃娃扔掉,是因为明明很喜爱,所以不愿意拒绝带了回来,又没办法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只能忍痛割舍,将它留在雪地里。
杨周雪猛地攥紧了拳头,老虎娃娃的脸皱成一团:“你把我想的这么善良?”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我实在是心疼被她蹂躏到看不出原样的老虎娃娃,将杨周雪的手指掰开,把娃娃拿了出来。
杨周雪也只是僵了一下,并没有对我的行为做出什么评判,只是顺着我的话冷笑一声:“也可能是我不信任他们,每天都在怀疑她们怀里藏了刀要杀我。”
我不相信她给的理由,可杨周雪的神色又太过认真,不由得我不信。
我正想出声安慰她时,杨周雪却又将目光投在了老虎娃娃身上。
“你确定是阿容塞给你的?”
“只有他来过将军府,”我道,“不然还能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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