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周雪皱着眉反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十七身后转出了一个人,阿容白着脸朝杨周雪展露出笑容:“谁说会留谢明月一个人在这里了?我这不就来了吗?”
杨周雪面露不虞之色,阿容恍若未觉,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天色:“你赶紧过去吧,大祭司年纪大了,脾气也不好,今天当着庆平帝的面发了好大的火,连太子都没得到他一个好脸色。”
杨周雪看了我看了半天,才有些不情不愿地答道:“知道了。”
她示意十七过来推轮椅,经过阿容身边时,被阿容叫住了:“你会说多少北陵话?”
我亦是有些好奇,杨周雪思索了一下,简单地跟阿容说了两句后又换回了大夏话:“也就日常寒暄问好的会那么一两句。”
“这也够了。”阿容满意道,”十七,你带着她走吧,我留下来。”
十七朝他行了礼,推着杨周雪走远了。
我尚有些不放心,踮着脚直到看不到杨周雪了才肯罢休,阿容对我笑道:“怎么,舍不得啊?”
我没吱声,点了点头。
大祭司找杨周雪所为何事,我不知道,更是猜不透他们的心思,而在异国他乡的地界,被迫跟过来的我也好,被逼着不得不踏上这条路的杨周雪也罢,都有些未卜的前途。
我也只有杨周雪这一个依靠了。
阿容熟门熟路地坐在了一旁,他烧了水,将还没烫过的茶盅过了水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点茶放进去,斜斜地看了我一眼,道:“喝吗?北陵的茶可不比大夏,新茶旧茶多是涩口,口感也极为粗糙,我第一次喝大夏的茶感到惊为天人,现在喝北陵的茶还要适应好一会儿呢。”
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却也没拒绝他递过来的茶杯。
他托着腮看向我:“要不要猜一猜大祭司找杨周雪去做什么?”
“她会告诉我。”
阿容失笑:“你这么信任她?”
我点点头,如果在大夏的时候我对杨周雪还有所怀疑,那么经过这次之后的我只希望她不会再为了我好而抛却自己的性命于不顾。
阿容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他很轻地啜了一口茶:“观海阁不是多好的地方,你不怕杨周雪进去后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吗?”
我学着他的模样也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极为干涩,咽下去的时候那口茶就如同在腹中烧起来一样。
我抿住嘴皱起眉看着他:“真难喝。”
阿容听出我转移话题的意思,于是就笑笑,没再纠结一开始的话题,而是点点头:“是不好喝。”
他不是杨周雪,他不主动开口,我也不可能找个话题跟他继续说下去,于是只能相对无言。
过了半天,他放下了茶杯,盯着自己的手看。
我就想起了杨周雪还没愈合的伤势,便道:“你若是要寻太子,让他把那个医官叫过来,杨周雪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上了夹板的手指也是,我想确定一下她什么时候能不坐轮椅了。”
“她坐轮椅不过是因为内脏受损,又不是腿真的瘸了,”阿容说着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他的目光在我的膝盖上一晃而过,“你还不如多担心一下你的膝盖,北陵这边天寒地冻的,你小心点保暖吧。”
“我知道的。”
阿容自知跟我没什么话要说,但我和他皆不出声就显得周遭过分安静,他又嘱咐道:“太子到了北陵,和在大夏时大大不同,他没什么时间跟你和杨周雪见面,亦不可能抽出时间应付你们俩招惹出的事端。所以你没什么事的话就别出门了,这里位置偏僻,不仔细探查未必会找到你这边来。”
“我又不会说北陵话,长相和你们北陵人也大不相同,怎么会这么做呢?”我道,阿容满意地“嗯”了一声,我才发现他依旧戴着觅柳楼小厮阿容的那张人皮面具,不免有些恶寒,“你还戴着这张人皮面具吗?”
阿容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是——你想看我真正的模样吗?”
我摇了摇头,知道的太多对现在的我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不想给自己找什么事做。
阿容大概是猜到了我的反应,就笑了起来。
杨周雪在这个时候被十七推了回来。
她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看到阿容的时候更是沉下了脸。
阿容不知是从杨周雪脸上猜到了什么,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转身就走了,还不忘拍了一下攥着轮椅把手的十七的肩膀。
“走吧,人家两个人谈事情,你在这里碍什么事?”
十七被他生拉硬拽出去了,房间里只余我和杨周雪两人。
我问道:“你见到大祭司了?”
“嗯。”杨周雪只回了我一个字,紧接着她就像突然失了力气一样,抬起眼看着我道,“谢明月,你能不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只剩一个口型。
我愣了一会儿,不需要想太多就能直接分辨出那个口型是“抱我一下”。
我看着她疲惫至极的神色,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当时在大夏的那几日也是这样,杨周雪坐在行春居房门口的台阶上,我走出来,因为一时心软所以给了她一个很简单的拥抱。
现在好像又回到了这个时候。
她在大祭司那里可能受了气,也可能被为难了,否则我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对我露出难得脆弱的表情——当她在接受医官的治疗后醒来之后,对我或者是对其他事的态度大多都是冷漠的。
我没再奢求她能露出像在大夏看向我时的笑容,却也没想过要她这样郁郁地过了下半辈子。
我将暖手的汤婆子放在一旁,半跪下去,缓缓地凑近了她。
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很干净,我知道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味道。
杨周雪任由我有些僵硬地环住了她的身体,我侧过头,嘴唇就能擦过她的侧脸。
我听到她缓慢地说:“我以为大祭司就仅仅只是大祭司而已,叫我过去说不定是劝我给赫连狨当侧妃。可是他拉着我的手,说他是观海阁的前任阁主,是我的亲生父亲,我险些扇了他一巴掌。”
我愣住,惊讶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他是你父亲?”
杨周雪露出了极为厌烦的神色,带着点恨意:“谁要他当我的父亲?”
我想起诱骗谢氏红杏出墙的那个男人,阿容向我还原观海阁的计划时说起过他,他是观海阁的前任阁主,给谢氏下了蛊去控制她。
也就是这个人造就了如今这个场面。
“他端详着我的脸,说我像极了自己的母亲,可我知道他最满意的是我脸上有北陵人眼深鼻高最明显的特性……”
我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大祭司急着见杨周雪,而无论是赫连狨还是阿容、阿稚,都很少向我提起观海阁的前任阁主。
因为他不再是观海阁阁主,只有大祭司这一个身份。
“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杨周雪冷笑道,“他成了北陵的大祭司还不够,想把观海阁握在自己手里……也许他还有别的计划,但是他没跟我多说点别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谢明月,你知道吗?他让我喊他父亲的时候,我真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我喊杨旻‘父亲’时都不曾感到这么恶心过。”
我代入了一下杨周雪,突然感觉无比悲哀。
将亲生母亲害死、让无辜的自己和同样无辜的姐姐沦落到现在这样受制于人的地步的男人,明明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又让自己的鲜血里流淌着他一半的血脉,现在还恬不知耻地想利用父亲这个身份去控制自己。
如果我是杨周雪,也许那一刻我就要鱼死网破了。
“我当时很想让他滚,他凭什么在谢氏被他害得不疯不魔最后都不能入土为安后,在我面前流着眼泪喊我女儿呢?他甚至想让我改姓为姬——我是不是没跟你说,他姓姬名安?”
“是。”我轻轻拍着杨周雪的肩膀,将她的脑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深恨自己言辞匮乏,对最需要安慰的她从来都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
我好像只能给她一个无用至极的拥抱,就像我永远都没办法帮她做些什么。
“可是我想到我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我在北陵有你,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我得罪了大祭司,也就相当于得罪了北陵几乎一半的旧势力,他们找过来的时候,你又该……”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突然愣住。
原来自始至终都把对方当成底线的,不止我一个。
她也一样。
我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有点湿,大概是她将眼泪蹭在了上面,我抱着她,就像抱住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
第76章 苗生
“好了,”我先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问道,“别难受了,嗯?”
杨周雪很低地应了一声,她看着我道:“我就是担心你。”
我突然就有些哑口无言。
除了偶尔会清醒一点的谢氏之外,也只有杨周雪对我这么好了。
我想不明白她待我这样好的理由是什么,于是我就问出了口:“你对我这么好,究竟是为什么呢?”
杨周雪愣了一下,她似乎想躲开我探寻的目光,可我紧紧地盯着她。
她半晌才开口:“说了你又不明白。”
“你又不说。”我嘀咕道。
杨周雪“嗯”了一声:“对,我不说。”
我因为她的态度而有些气闷,杨周雪恍若未觉,还叫我站起来:“收拾一下就睡吧。”
我便烧了水,准备洗漱后就睡觉,看到房里的一张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赫连狨只给我们二人准备了这一张床,竟是没打算让我和杨周雪分开。
杨周雪不想坐轮椅,我一回过头就看到她倚着屏风看我。
“怎么了?”
“就一张床啊,”她很轻地叹了口气,“赫连狨做的好事。”
我就笑了起来:“又不是没睡在一张床上过,这有什么的。”
杨周雪点点头,接着就催我去洗漱。
北陵的冬天是真的冷,就算房间里的地暖开了起来,我依旧觉得冷。
我匆匆忙忙地擦干了身体,杨周雪已经坐在了床上,见我面露疑惑之色,便解释道:“我在观海阁那边已经洗过药浴了。”
“药浴?”我反问,在她身旁躺了下来,一抬眼就能看到杨周雪的下巴,她在流放途中受的苦大概比我所以为的要多一点,早些时候脸上还有点肉,现在就那么薄薄的一层覆在脸上,唯有看着我的眼神一如往昔,叫我还算放心得下。
“对,不太舒服,黏黏糊糊的蹭了我一身,但是听说对身体有益,”杨周雪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我往旁边躲了躲,没躲开,只觉得粗糙的夹板又冷又硬,远不及杨周雪手指摸上来的感觉,“谢明月,明天我还得去观海阁。”
“为什么?你不是不愿意吗?”
“我一直在想,姬安为什么要制定这个计划——将军府不复存在除了为大夏皇帝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之外,对北陵又有什么好处呢?”
杨周雪的手贴紧了我的侧脸,又被我伸手抓住,握在手心。
她身上依旧冰凉,我更靠近了她,看到杨周雪眼里的深思。
“当年是父亲跟着皇上踏平了北陵的十五城,若是针对他而制定这样的计划,倒也合理。”
“费时费力这么久,只为了一个杨旻?”杨周雪反问,“我不相信。”
我心里早有一个猜想,可那个猜想太过荒谬,以至于我完全不敢仔细想,但是在杨周雪面前,好像没什么是我不敢做的事情。
于是我更加用力地抓住了杨周雪的手腕,就像还在大夏时,深陷在贮禾等人逼迫下的杨周雪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道:“我其实有想过,观海阁这么做是不是为了针对大夏?”
我知道杨周雪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只是她跟我一样不愿意去细想,听我这么说就看向了我。
她的声音细而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你也猜过吧,”我平缓地道,“杨旻在北陵这里是一座曾经溃败于此的、几乎无法翻越的高山,有他在,北陵的士兵永远都不敢迈过两国之间的那寸土地。”
杨周雪安静地听我说,她那只受伤的手同样安静地被我握着,一动不动,像是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微微缓了一下,重新组织语言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皇上怕杨旻功高盖主,北陵又借机拖他下水,最大的威胁已经不复存在,皇上的身体也因为阿容的蛊虫而每况愈下——虽说太子还算有治国之才,又有东泽帮护,但是其他皇子未必甘愿雌伏于初登九五之尊的太子之下。若是皇上退位,太子登基,大夏正处于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际,北陵想一举入关,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说得对。”
不知道算不算意料之内,杨周雪没有反驳,而是顺着我的观点点了点头,她道:“我很早之前就这么猜过,毕竟庆平帝有足够的野心,而观海阁又是为北陵皇室服务的——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我问道:“为什么?”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姬安在成为观海阁阁主之前就是大祭司了,继任阁主的花愁不是他的弟子,而是庆平帝在很早之前就为赫连狨定下的阁主人选。”
“他还有弟子?”
杨周雪被我打断,却不见怒色,反而道:“他何止有弟子,若不是他沾染蛊术太多年,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也许他最小的儿子今年都有三岁了。”
我见不得杨周雪用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去掩饰她的想法,我看的一清二楚,她和我一样,为谢氏感到不值。
47/57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