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云涌
阿容又一次过来的时候,我都有些习惯了。
十七在院子里扫雪,我将桌上被翻得一团乱的书籍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后,一出门就看到阿容坐在墙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怎么又来了?”我问道。
阿容从墙上换了个姿势,可能怕旁人看到,他便从墙上跳了下来,轻飘飘的,没能惊起一片雪。
“我在观海阁左右无事,别来寻你,”阿容道,他穿得单薄,却也不见得有多冷,而是对我道,“顺便告诉你一声,杨周雪今晚可能回不来那么早。”
我微微一愣:“为什么?”
阿容扫了一眼正兢兢业业扫着地,一副什么都没听的模样的十七,迈步进了房间里,坐了下来。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我只好坐在旁边,看着他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对我道:“昨天夜里庆平帝和太子因为花愁吵了起来,今天早上没早朝,说是起来的时候一下就倒了下去,太医院的御医跪了一院子还没出结果。医官刚被太子召进了宫里,大祭司就带着杨周雪进宫了。”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杨周雪进宫了?”
“是。”阿容从容不迫地回答,他又看了我一眼,可能在暗道我的关注点怎么是这个,“北陵的皇宫跟你们大夏的比起来可不遑多让,不过你也没必要太担心她,毕竟杨周雪的性格你也知道,没人比她更清楚该怎么明哲保身。”
我没有回答。
我潜意识对北陵这个地方就是格外排斥的,无论是连绵不断的雪,还是别有心思的人,都让我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我在这里找不到归宿。
如果花愁真的可信,那么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和杨周雪离开。
但是……
我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灰扑扑的云层压了下来,让人几乎无法喘息,我看着十七扫完雪后就跑进了柴房里,突然就觉得风雨欲来。
阿容等了半天也不见我的回答,便戳了戳我,问道:“谢明月,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我微微回神:“你刚刚让我别太担心杨周雪。”
“是。”阿容见我肯搭理他,便继续道,“不过太子这几日代为监国,就算大祭司带着杨周雪去了庆平帝那里,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懒得和他打哑迷:“为什么?”
“现在庆平帝身边守着的都是东宫那边的人。”
我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赫连狨没有用观海阁的人?”
“何止,”阿容自嘲地一笑,“他都有很久没给我分配什么任务了,可能要在观海阁来一次大换血吧——阿稚都被太子从锦鸾公主身边叫了回来。”
我皱起眉,隐隐有些担忧。
赫连狨要杨周雪留在北陵就是为了和观海阁阁主花愁分庭抗礼,两人互相制衡来保证他的大权在握。
如今庆平帝重病,大祭司势微,纵使我从来都没出过门,也能从偶尔来去的十七脸上看到严肃的表情。
因为花愁是庆平帝立为观海阁阁主的,所以早就不可能信任大祭司的赫连狨也无法对花愁掉以轻心。
我不相信凭借赫连狨那样沉稳的性格能因为花愁和庆平帝吵起来,他对庆平帝早有不满不假,可拉花愁入局也未必是真的。
花愁只是一个饵,赫连狨要钓出一条最大的鱼。
大祭司不可能袖手旁观放任太子一手遮天,更不用仔细思考他这次进宫究竟是为了看望庆平帝还是别有用心。
我只希望杨周雪能够平安无事。
“如果观海阁就此覆灭,那么你会是什么下场?”
阿容想了一下,依旧是嬉笑起来的一张脸:“不知道,要么头首分离,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我的脸白了。
阿容看我脸色不对,佯装出一副格外惊讶的表情:“我没看错吧,谢明月,你在担心我吗?”
我皱起眉:“你能盼着点自己的好吗?”
闻言阿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他问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见过我的模样?”
“是又如何?”
我总觉得他这副样子像是要交代后事,再不济也不是什么好事,便摇头拒绝:“我没兴趣,我不想看。”
阿容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他伸手在脖子上摸索了两下,我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阿容,我说了我不想看。”
“自从我学习蛊术之后,就没人看过我的真实模样了,”阿容轻笑一声,“谢明月,你当真没什么兴趣?”
“没有。”我控制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地说,“阿容,我不管赫连狨到底要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大祭司是要逼宫还是……”
我突然顿住了。
阿容原本还笑吟吟地听我说,见我一副咬了舌头的样子,忙问:“你怎么了?”
我摆摆手:“我等下再骂你,你让我先想一想,想一想。”
阿容一脸疑惑,却也没再出声了。
我觉得我知道姬安要干嘛了。
他在十八年前制订了一个再歹毒不过的计划,打着“天下一统,皆姓赫连”的旗号,利用庆平帝的信任和观海阁的势力,通过操控一个无辜的大夏女子,推翻了其实罪不至死的将军府,将留着自己一半血脉的孩子带回了北陵。
他不是要为大夏皇帝除去眼中钉肉中刺,他也不是忠诚于北陵的某一方势力,更不是多少重视两国间的百姓。
他花了十八年去等待,去探查,去谋划,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都在想这件事。
赫连父子两虎相争,姬安不坐山观虎斗,偏要打着因为花愁继任阁主之位和庆平帝生了隔阂的幌子掺和一脚。
我刚刚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要逼宫,要造反,揭竿为旗。
他要推翻赫连氏,要取而代之。
我一直没想通姬安为什么要让自己入局,现在才想明白,如果他不身在局中,那么赫连父子斗到最后,即使已经两败俱伤,也会齐心协力,将最锋利的刀刃对准了一旁的他。
除非他作为局中人,让自己成为一颗棋,才有了最后翻盘的可能。
“阿容,”我缓缓扭过头看着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让我看不透也摸不清,像隔了一层灰蒙蒙的雾,“你今天来这里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容疑惑道:“陪你解闷,打发时间,还能因为什么呢?”
“那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我看你的脸呢?”
阿容道:“这不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我说了我不想看,”我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分条缕析地把话说清楚,“我在赫连狨让人送过来的书里看到一本翻旧了的书,是花愁的,书的内容是奇门遁甲,可花愁又在其中放了两页纸,讲了一个故事。”
“观海阁里曾经有一位女子,她从不以真面目视人,她会把每个看到过她真实相貌的人的脸皮给剥下来,再将他们杀死。那些人脸上的皮会被她做成人皮面具,戴在她的脸上。如果她想杀人的时候,就会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摘下来。”
我轻声问道:“你跟花愁从小就认识,有听说过这个女子吗?”
阿容短促地笑了笑:“我就知道花愁不靠谱。”
我看着他:“你到底是谁的人?赫连狨,还是姬安?”
“我说过了吧,”阿容道,“观海阁培养我,就是让我一生都忠于太子殿下。”
“是他要你杀我?”可能是死到临头了,我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为什么?”
阿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十七是个哑巴不错,可他的耳朵格外灵敏,哪怕你们的声音再小,他也能听到。”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这就说的通了。”
花愁可能根本就没有把十七的存在放在眼里,杨周雪也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更别提从一开始就没太在意他的我了。
当时花愁和杨周雪的声音不大,可谁想过隔墙有耳,十七竟有这样的本事。
怪不得赫连狨拿花愁做饵,要引姬安和杨周雪进宫。
他大概早就猜到了姬安的计划,花愁在姬安府里埋下的暗桩也应该在赫连狨的手里,他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自然要一石三鸟——大权在握,斩杀逆党,分权制衡。
他不会杀了杨周雪,他要留着杨周雪将观海阁大换血。
但是他会杀了我,一个身份太危险的大夏人。
“赫连狨让你杀我的时候……有想过杨周雪知道了会怎么样吗?”
杨周雪是一个比赫连狨还要可怕的疯子,她能为了让我活下来纂改计划,抛弃自由,牺牲自己,我清醒地意识到她有多爱我。
过于大无畏的爱会让人退避三舍,只有我甘愿沉溺其中。
“你说得对,”阿容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贴上来,他的指间夹着薄薄的银刃,轻而易举就能割破我的皮肤,“所以太子告诉我,揭开人皮面具只是试探,你当然可以活着。”
在刀尖划开我的脖颈时,我听到阿容轻笑着低声道:“毕竟让你永远成为杨周雪的软肋,捏在太子手里,才能逼她成为永远忠诚的一把剑,不是吗?”
第85章 祸起
我知道有赫连狨的命令。阿容不可能伤我,因此当他手中的银刃划破我的皮肤时,我只感觉到了一阵细密的疼痛。
“没说一定要杀你,”阿容的手碰上了我的脖颈,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了吐着信的毒蛇,不由得一阵恶寒。
阿容就像没有注意到我神色间的厌恶和排斥一样,控制住我不断挣扎地双手。
我这才看到他的指尖夹着一只蛊虫。
我听杨周雪说起过蛊术,她来北陵后向我科普了许许多多有关于蛊术的东西——蛊虫的习性、种类、特点、喜好,因此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个死气沉沉、长了六对脚的黑色虫子是子蛊。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要做什么?阿容?你要给我下蛊?”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阿容低声道,他将子蛊放在我的伤口旁边,更加用力地制止了我的挣扎。
比西瓜籽大不了多少的蛊虫从我的伤口里爬了进去,一点点地顺着我的血液进入了血管。
我不受控制地低吼了一声。
阿容像是叹气,又像是无奈地道:“别动。”
他飞快地撕下了一张布条裹住了我的伤口,我在他的禁锢下挣扎不得出。
阿容用北陵语念了一段话,我没听懂,体内的蛊虫却猛地搅动起我的五脏六腑。
“你……你在做什么……”
那一瞬间我就失了力气,冷汗浸透了里衣,疼痛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上,我几乎要跪下来,顺着墙软了腿。
“你只要乖乖的,”阿容微笑着对我说,“谢明月,你不仅不会死,而且还不会遭受蛊虫噬心的痛苦。”
我瞪着他,却因为落下的汗水模糊了视线。
“我知道你很难受,也许会怪我,但是谢明月,你我各为其主,我要听从太子的命令,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我不回答,我微微蜷缩着身体抵抗体内的异样。
“不舒服就睡一觉,”阿容的声音跟以往没什么不同,甚至因为大功告成而显得有些愉悦,“有杨周雪在,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分不出心神去听阿容到底在说什么,我几乎扛不住这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的疼痛,那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会疼死在这里。
太疼了。
阿容并不在意我的答案和态度,他只是亲昵地碰了一下我脖颈上被布条裹住的伤口:“我准备给杨周雪一个惊喜,再等一会儿,等两三个时辰,太子事成,我就带你去找杨周雪。”
“…不要……”我恍惚间摇着头,从嗓子眼里憋出了几句话,“不要让她……”
不要让她看到我。
不要让她因为我而难过。
但是事与愿违,阿容不可能听我的,他只是反驳:“不行啊谢明月,她不看到你这副模样,又怎么会乖乖地为太子所用呢。”
我因为疼痛而说不出话,阿容侧耳听了听,只听得到我的粗喘声,便微笑道:“既然你不反对,那么我就带你去见杨周雪。”
我从未有哪一刻这么恨一个人。
当时杨周雪在雪地里将我的真心踩在脚下的时候,我心里有怨,亦有恨,更是想过要将她永远忘记。
那一刻的心绪之复杂,远远不是这个时候我满心满意纯粹的恨意能够比拟的。
有时候我不明白杨周雪为什么要那么爱我,以至于如今我成了制约她的唯一威胁。
明明她只是想要自由而已。
我知道她看到被下了蛊虫的我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怨恨赫连狨和阿容,也不会是责怪我这样掉以轻心。
她只会心疼我受了苦,然后自责她没有保护好我。
也正因为我知道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才在这一刻有了咬舌自尽的念头。
若是能在黄泉地府重逢,也好过此刻人间的痛苦。
可我浑身无力,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咬的断舌头呢?
阿容当然不会在意我的所思所想,他蹲下来,将已经没力气站起来的我背在了身上。
“我先带你回东宫,”他掂了掂我,道,“太子会很高兴能够看到你的。”
可是我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十七。
不想看到所有和观海阁有关的任何人。
我早该想到的,赫连狨不是蠢才,他迟迟不肯将十七换成寻常婢女就是要留个钉子,替他打探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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