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凌老太医所想,焚烧尸体,引起了巨大的反噬。
罗占礼那几日都是带着伤回来的,最严重的一次,差点被暴起的百姓活活打死。
若不是百姓们都饿的没力气,怕是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恶斗。
士族与官府对发生的事情冷眼旁观,甚至希望罗占礼能动用武力,强行压制暴,,动的民众,最终两败俱伤才好。省的他们还要抽出些精力来防着有人跑出去。
只是罗占礼没有如他们的愿,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对百姓动过手。
自烧了尸体后,绝大部分百姓都不再信任罗占礼,之前替他们求粮的感激之情,也在罗占礼将他们亲人挫骨扬灰后消失殆尽。
不过罗占礼也不在意这些,依旧每天坚
持巡逻,防止会有人作乱,伤及无辜。
尤其是到了严冬,人不吃东西,身体会更冷。求生之能会让一些人丧失理智,化成吃人的恶鬼。
刚开始的时候,老百姓还不领情,直到罗占礼从一个饿疯了的人手下救下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那孩子也饿的头大身子小,肚子却高高鼓起,四肢像是筷子一样插在身上,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不和谐。
这样的孩子与大人,在城中随处可见。随着天越来越冷,感染疫病的人大幅度减少,抓孩子的人却越来越多。
那些因焚烧尸体怨恨罗占礼的百姓们,渐渐的明白,或许罗校尉做的是对的。他们并非没心没肺的恶人,眼睁睁看着罗校尉不计前嫌,为了不让有人被饿疯了的人吃掉,顶着刺骨寒风在外巡逻。
说一点也触动也没有,是不可能的。想到那时候,不管他们怎么动手,罗校尉和他的手下都只是防守,根本没有对他们怎么样。
更何况,罗校尉并不是他们霞安城的人,他们的县令和扎根的士族对于他们的生死不闻不问。可罗校尉却在不惜一切的救他们,而他们竟然还对罗校尉动手……
醒悟过来的百姓们对罗占礼是言听计从,无有不应。
就连见多识广的凌老太医在见到百姓们的转变之后,都觉得罗占礼此人,非池中之物。
幸而罗占礼性子刚直,看不得脏污。若他是有心操控民心之人,霞安城怕是早就乱了。
霞安城内,莫如巷。
这里以前不远处有一条十分繁华热闹的街市,卖货郎们挑着货担,走街串巷的吆喝,还有卖麦芽糖的打着梆子,吸引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馋的直流口水。
往昔的欢乐已经不在,眼下只有破败不堪。巷中家家户户门扉残破,墙角长满枯草,砖瓦掉落也不见人修葺,更显荒凉。
现在这片区域里,住着的全是以罗占礼为首的百姓们。
为了方便照顾,他们将好几个院子打通,合成一个大院子,所有人都住一起。
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围满了人,外面还有不少人勾着头想朝里探望,却只能看到前面黑乎乎的后脑勺。
屋内的人们都围着一个炭盆站着,最里侧的一名老者佝偻着身体,身上穿着破破烂烂掉出黑棉花的棉袍,瘦的就只剩一张皮贴着骨头。脸上的神情担忧,又带着些麻木绝望问道:“罗校尉,他们把巷子里的读书人全都抓去了,您说会不会是回不来了?”
被围在中间的罗占礼也与刚开始的模样大相庭径,身形依旧高挑,却不复强壮,如今也瘦的脱相。脸上也尽是疲惫之态,只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不知道哪天就会突然倒下。
跟着他一起来霞安的将士,也死了大半,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还有被士族偷偷杀了折磨死的。
罗占礼找不到证据,只能想尽办法让之前去士族保护的将士们回来。
他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门转一圈,听听那些守卫谈天说地,从里面分析有没有凌寄书被抓的消息。
只要那天没有关于凌寄书的消息,他就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下去。
士族那边因为高家小公子被举子咬伤之事,当真不再给百姓一粒米粮。能撑到现在,全靠树皮磨成粉和士族倒出来的泔水桶吃了果腹。
现在莫如巷里任何一个人都经不起折腾,哪怕是风大一点,都能让他们脑袋里的弦崩掉。
侯守仁和士族似乎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们虽然不给粮,可是会给泔水。虽时不时的会来逼问伤人举子的下落,但也没有真的动手抓人私刑拷问。
但是今日,侯守仁突然派了人马过来,不由分说的抓走了院子里所有的读书人。
众人都猜测,他们被抓,或还是与高家小公子受伤之事有关。
“我待会去县衙找侯守仁问问。”罗占礼声音粗哑,皱眉问道:“去之前我问最后一遍,仲霖,你们打算交出去吗?”
秦仲霖,就是当初咬伤高家小公子的举子。
人群陷入短暂的沉默,最开始说话的老者环视一周后,回道:“仲霖自小天资聪颖,是不可多得的神童。他十七便考上举人,前途无量。若非如今出不去,他必然能参加半月后的殿试……”
老者顿了顿,有些不忍开口,但却是他们私下里商量出的最好的办法,“罗校尉,我们眼下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与那些强兵悍将对抗,连同归于尽都是奢望。我们想好了,就算是死,也要想办法送仲霖出去。他是唯一一个能有机会当官的,若是无法替我们申冤也无妨。只要能对他今后治下百姓好一些,也算功德一件。”
罗占礼沉默半晌,才艰难道:“你们不怕他即便入了殿试也考不上?”
“按照仲霖的性子,考不考的上,都会在殿上言明一切。”老者有些无奈道。
罗占礼一想,确实如此。
秦仲霖此人虽年少,但性子真是倔的要命。知道因为自己高家不再卖粮,除非他去高家谢罪后,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说要去高家谢罪。
他若是真去,那就是有命去没命回。众人苦劝无果,干脆直接把人给绑了看着。谁知他不死心,仍逃出去好几次。每次都是罗占礼带人把他抓回来,其中有两次慢了一步,秦仲霖都快跑到高家门口了。
罗占礼看到人群中脸上露出来的一丝希冀,没忍心说要是没有官府的文书路引和保人,秦仲霖根本参加不了殿试。
凌寄书之所以没有路引也能走,完全是因为他没打算走官道。
“看好秦仲霖,千万别叫他知道那些读书人被抓走了。”罗占礼说罢,朝着县衙走去。
……
侯守仁被苏元应坚定的态度弄的心烦意乱,周三水来禀报罗占礼在外求见的时候,他本不想见,最终又改变主意,让人进来。
“今天是什么风,把罗校尉吹到本官这来了?”侯守仁本来情绪不高,在看到罗占礼疲惫不堪与一开始派若两人的那张脸和瘦削的身形时,心中又升起快意。
看啊,他是可以轻松掌握他人生死的。校尉又如何,还不是被他折磨的不成人形,却还不的不对他低头嘛?
“侯守仁,你抓那些读书人,是逼不出秦仲霖的。”罗占礼疲惫道。
侯守仁眉头一挑,原来他们以为他抓走那些读书人是为了逼秦仲霖现身么……
“怎么,罗校尉藏了一个秦仲霖不够,还要再救一群人?”侯守仁将在苏元应那受得气全都撒在罗占礼身上,他嘲弄道:“想救人,罗校尉得有个求人的态度,跪下求,或许本官就一时心软放了他们呢?”
罗占礼知道侯守仁在戏弄他,可是他没有半点办法。明知戏弄,也得听从。丢掉点尊严就有一线可能把人救出来,他不愿意放弃。
万一呢,不是吗。
看到罗占礼真的跪在地上,侯守仁愣了一下后,想笑,也十分不理解,“本官实在想不通,你们若是早点交出秦仲霖,不用本官说,高家也会再次放粮。可你们为了个穷书生,饿死那么多人,罗校尉还不惜给本官下跪,值得吗?”
“但本官最不明白的还是罗校尉,你说你一个校尉,明明可以独善其身,为何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把自己折腾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罗占礼双拳紧握,牙关紧腰。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值得。错的不是百姓,不是秦仲霖。是那些以权谋私的士族,是仗着有世家撑腰,横行霸道,与士族勾连,鱼肉乡里的狗官!
他们若是为了粮将秦仲霖交出去,那做人唯一的底线就没有了。他们守的不是秦仲霖,是自己的底线。
更何况即便没有秦仲霖,那些士族也会找其他的理由借口来折磨他们。
霞安城的百姓,从洪灾一开始,就注定要全部死光,只有死人才能让秘密永远是秘密。
至于他为何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做到这种地步……
罗占礼冷笑道:“侯守仁,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明白,为官为民这四个字的含义。”
侯守仁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罗占礼,啧啧两声叹,“本官为何要知道?你倒是为民,可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鬼模样了?本官只要为己,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牺牲多少的人,只要对本官有利,本官都会毫不犹豫的出手。这才是为官之道。”
罗占礼起身,他知道自己不管跪多久,侯守仁都不可能放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没有任何温度的阴冷毒蛇。
“你打算把那些学子怎么样?”罗占礼咬牙问道。
“听话的留着,不听话的杀了。”侯守仁反问道:“罗校尉觉得如何?”
罗占礼怒目而视,他握紧拳头,身体紧绷克制着自己不要动手,“他们是大瑜学子!还有秀才功名在身,你竟敢随意滥杀!”
“看罗校尉的神情,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本官?哈哈哈哈哈,想杀本官的人多了去!只是他们命薄,都死了,本官却依旧还活的好好的。
罗校尉啊,听本官一句劝,要是想活命,就交出秦仲霖,可比你跪在这像狗一样的摇尾乞怜,要管用的多。”
侯守仁大笑出声,欣赏着罗占礼临近崩溃的表情。其实他并没有打算对那些学子怎么样,只要他们乖乖听话,好好的演一出戏,并不会有生命之忧。
但如今他改变主意了,瞧瞧他们罗校尉,多在意这些毫不相干之人的性命啊,“罗校尉,交出一人,救十六人,这不也是为民吗?”
罗占礼喉结滚动,面部神情痛苦。侯守仁在逼他杀一人,救十六人。他如何下得了手,秦仲霖又何其无辜……
他哑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侯守仁,你会不得好死的!”
“神明?不得好死?多新鲜啊!这天下要真有神明,怎么不睁开眼看看你们呢?莫不是神明也会眼瞎耳聋,听不见也看不见?哈哈哈哈哈,这样的神明,信了又有何用呢?”侯守仁轻声道:“认命吧,罗校尉。你是选择杀一人,还是选择杀十六名学子呢?”
第47章
侯守仁站在唯一的生门之前,露出凶狠的獠牙,紧逼着罗占礼拿起地上的屠刀,做出选择。
杀一人,活十六人。
还是杀十六人,活一人。
罗占礼呼吸沉重,笔挺的腰背此时都微微弯下一个度,胸口沉闷的让他呼吸不过来。
人命在侯守仁眼中似乎不算什么,他可以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话语去定那些学子们的生死,那种不在意的态度,就像是讨论今日的天气如何,饭菜好不好吃一般。
很是随意。
可这些人的命运,凭什么是侯守仁一口就能决断的?
这天底下,难道姓侯不成?!
“我只会做一个选择。”罗占礼声音沙哑,眼眸充血,怒不可遏,“杀你一人,救霞安城幸存至今的百姓。”
“杀我?就凭现在的你?”侯守仁没有被激怒,反而觉得可笑,“罗校尉,不是本官有意羞辱你。你自己说说,就凭你手下瘦的猴一样的将士,和一群只剩一口气吊着命的百姓,一潭死水罢了,真以为能翻出什么浪花?”
罗占礼直勾勾的盯着侯守仁,就像盯着猎物的猎人,语气十分坚定,“侯守仁,你要么现在杀了我,否则,有朝一日我定要取你狗命。”
屋中短暂的沉默片刻,随后侯守仁又是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罗占礼竟然要杀他!哈哈哈哈哈哈哈!
“杀我?罗校尉,你可想好,你身为宁远将军的手下,而宁远将军又追随摄政王。若是我死在你的手上,你以为世家会轻轻放下?他们会找到最好的借口,与摄政王夺权。皇帝年幼,自保都来不及,更别提从中斡旋,平息两方。届时,天下百姓,又当如何?”
最开始的时候罗占礼殊死一搏也不是不可以杀出霞安城,但是他没有动手,反而被一步一步逼到如今这种境地,只是因为他侯守仁身后是世家。
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有三司会审,没有皇帝御召褫夺官身,杀掉一个朝廷命官。世家不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们会像饥饿许久的鬣狗,闻着血腥气冲上去撕咬。
那时定是朝局紊乱,内斗不止。百姓们是首当其冲的牺牲品,真到了那个时候,霞安城所发生的事情,将会随处可见。
侯守仁心知罗占礼不可能拿他怎样,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和他背后的世家,谁也杀不了他。
罗占礼如今就像是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出了县衙,青石板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萧瑟寒风。罗占礼孤身走在路上,外头已经黑的看不见路,唯一的光源是他手上提着的那盏破了大半的纸灯笼。
不知走了多久,罗占礼突然顿住脚步,仰着头,看向空中皎月。
月辉倾斜,目之所及皆是寒光笼罩。
眼下世道再烂又能烂到哪里去?即便是在如今所谓的平衡之下,以后还是出现了霞安城,大瑜的官,又有多少个“侯守仁”,百姓的日子,又好到哪里去了?
繁华安稳如洛安,远在天边尽看昌盛繁荣景象的皇帝,当真还看得见下层的疾苦吗?
罗占礼看着圆如银盘的月亮,想到莫如巷幸存的百姓,想到最后离开时,问的那句话。
要不要交出秦仲霖。
他们又岂能不知,交出秦仲霖或许能得到一丝喘息之机,或许冬日的时候能少饿死几个人,少冻死几个人。或许,这次真的能以秦仲霖一人性命,换回十六人平安归来。
他们有太多理由交出秦仲霖,但他们却坚定的拒绝。
他们知道,造成他们如今惨剧的人,不是秦仲霖。而是侯守仁,是那些士族。交出秦仲霖又能怎样,不过与恶鬼做交易,能得几息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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