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这样轻松,是年节时, 他莫名其妙昏迷,好几天不见影踪,后来醒来时,便觉得身子松快多了, 头痛也暂时消散。
乔鹤年静坐片刻,摸到自己胸口 果然,又戴上了那枚玉观音。
每一次昏迷跑出去,都会换上这枚玉观音,把自己平时戴的无事牌收起来。
这次他又跑出去多久?
乔鹤年朗声道:“来人。”
屋门立刻被人推开,阿影大步进屋:“大少爷, 你醒了。”
乔鹤年看了他一会儿:“这就过来了。”
阿影低着头:“属下接到您的吩咐, 不敢耽误,立刻赶到了台州。”
乔鹤年:“哪一日到的台州?”
阿影:“三日前。就在您下吩咐的第二天上午。”
乔鹤年心中喃喃:三日前。
那他这次昏迷足有四日了。
他从床上起身,简单洗漱, 阿影连忙给他弄了些吃的来。
商船上没什么好酒好菜,只有干粮, 好在乔鹤年也并不讲究,在桌边坐下,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回去歇了半个月?”
阿影沉默片刻,道:“是因为属下对您有所隐瞒。”
乔鹤年看着他:“既然你自己也知道,那就不用我一条一条问了罢?”
阿影:“……”
“小年时我回家那次,正月初四夜里我独自出去那次,还有前几日我又独自出去,这些事,”乔鹤年一件一件数过来,“我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阿影:“……”
原先乔鹤年跟他说的,是“我不记得”,现在变成了“记得不太清楚”。
他的这位多疑的主子,在他跟前已谨慎起来了。
阿影抿了抿嘴,说:“小年那次,属下没有亲眼见到您,只是听别人说的。”
乔鹤年:“别人如何说?”
阿影:“没说什么特别的,大家就是听到您平安回来了,很高兴。那天您是大半夜坐商船回宜州的,船上的伙计最先知道,很快就把消息传到了铺子里。然后您到宜州就直接回了主家,去见老爷夫人,天亮又走了。”
乔鹤年立刻问:“去了哪里?”
阿影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您没有坐乔家的商船。”
乔鹤年微微蹙眉。
阿影又接着说后来的两次,每次都是乔鹤年自己突然说要走,骑了马就走,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乔鹤年顿了顿,问:“那我回来时,是什么样子?”
阿影:“就是平常的样子。”
乔鹤年疑惑地挑眉。
阿影老实道:“就是您现在这个样子,怀疑的时候,也会这样挑眉看我。”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中,霎时激起千层浪,即便乔鹤年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也难掩震惊。
他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那时的我,与平时的我无异?也像我这样说话、做事?”
阿影点点头:“是。昨晚您回来,还召集了台州的管事议事,先前您身子不适没有讲清楚的地方,昨晚全部说了一遍。”
乔鹤年:“……”
先前他身子不适没有讲清楚的地方,昏迷中的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在他以为自己昏迷过去的时候,实际上自己是清醒的?
只是自己昏迷时的记忆忘掉了?
可是,昏迷中的那个自己,却有部分清醒时候的自己的记忆。
这太荒唐了。
阿影见他震惊得久久没有作声,有些担心,小声道:“大少爷,您没事罢?”
乔鹤年猛地回过神来,立刻说:“我没事。”
阿影点点头:“您身子结实着呢,也许是最近找少夫人太耗心神,有些恍惚,多休息就好了。您今日有没有舒服一些?”
乔鹤年一顿。
“我今日……的确舒服了一些。”
他想起了前阵子折磨得他快疯掉的头痛。
好像确实是,他越想强撑,越不肯休息、不肯睡觉,头痛就愈发强烈。
睡着之后,或者说,昏迷之后,他的身子就会舒服很多。
难道他不该尝试去控制昏迷的时间,不该去控制那一个未知的自己么?
乔鹤年蹙起了眉。
阿影见他脸色不好,就说:“大少爷,您吃点东西罢,咱们马上要到宜州了。”
乔鹤年收敛思绪,拆开了桌上的油纸包。
一包是他常带着当干粮的苦荞饼,还有一包,却又香又酥,不像他平时会带的东西。
乔鹤年捧着这个香喷喷的油纸包闻了闻,心道,倒像是阿韵爱吃的。
他看了阿影一眼,道:“这是你买的?”
阿影一愣,抓抓脑袋:“属下没有买过。这是刚刚在您的箱笼里翻到的。”
阿影没有买,难道是他自己买的?
难道昏迷中的自己,口味也变了,变得爱吃甜食了?
乔鹤年拈起一片酥脆的薄片,轻轻咬了一口。
油香酥脆,味道有点儿熟悉。
他不禁微微一愣,盯着这油香的脆薄片看了片刻,猛然回想起自己在哪儿吃过这个。
是在云县,迎亲的时候吃起嫁酒,桌上有一样下酒的点心,就是这个,叫云香酥。
是云县的特产,外地一般买不到。
这昏迷的四日里,自己去了一趟云县?
为什么偏偏是云县……
乔鹤年蹙起了眉。
没等他深思,阿影忽然开口:“噢,这是云香酥,属下跟着您去云县迎亲的时候吃过。”
乔鹤年抬眼看他,阿影抓了抓脑袋:“咱们在台州落脚的驿站边上,好像就有一家云县人开的点心铺子,许是下面的人买的。”
乔鹤年:“……”
他打住了思绪,将手中的云香酥放下:“我不喜欢吃甜,叫他们下次别买了。”
阿影连忙应下。
简单填饱肚子,商船也驶入了宜州城的码头,在长长的船只队伍后头排着,缓缓靠岸。
阿影出去吩咐底下的人收拾东西,乔鹤年则站在窗边,望着窗外。
码头不远处,就是巍峨的宜州城墙。
从小时候跟着父亲东奔西走开始,他不知道站在这里看过多少次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州府。
以前他看着它时,心中总带着蓬勃的豪情壮志,总想着要在这里真正立足,要在这里出人头地。
可现在他真的在这里出人头地了,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也失去了很多。
失去了和家人的温馨团圆,失去了和朋友的把酒言欢,也失去了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妻子。
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站在这里,遥望着巍峨的城墙。
古老的城墙只是多了一层岁月的风霜,他的十年却已经眨眼而过。
乔鹤年静静望着不远处的城墙,黑沉沉的眼珠幽深而沉静。
“夫君,那就是宜州城呀!”忽有声音从底下的甲板上传来。
乔鹤年身子一震,立刻转头搜寻声音的源头。
他这舱房在最顶层的最前面一间,视野很好,很快他的视线就锁住了讲话的那个人 不是祁韵,只是个声音有点儿像的年轻坤君,穿着朴素,正挽着他夫君的手臂讲话。
乔鹤年:“……”
他移开了视线。
可下面的讲话声却依然清晰地传过来。
“是啊,那就是宜州城,咱们就在这儿落脚了。”那坤君的丈夫说。
“可是,这里的东西应该很贵……我们没有多少钱。”年轻坤君露出一丝窘迫。
这一丝窘迫,让乔鹤年忽然回想起以前躲在房里偷偷数钱的祁韵。
他的眼珠缓缓转过去,又看了这对年轻夫妻一眼。
不过,这丈夫不是他,不像他那么阔绰,却又比他多了许多真诚。
“没事,咱们不就是要来这儿讨生活么?只要我努力挣钱,咱们总能在这里立足的。”
他的妻子开心起来,笑着点点头:“我也可以挣钱的,咱们一起努力。”
两个人从简陋的包袱里翻出了剩的一个烙饼,分着吃了,恰好商船即将靠岸,丈夫便拉着妻子的手往下船的舷梯处走。
等着下船的人很多,闹哄哄的全挤在舷梯处,可那交握的双手却一直紧紧牵着,没有被人海冲散。
乔鹤年收回了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他和祁韵也牵过很多次手。
在二房回来的那次团圆饭上,祁韵为他解围时。
在祖母的寿宴上,祁韵终于把红珊瑚树抬出来,退到人群中时。
在王府定的夜明珠丢失,祁韵追过来把珠子送给他时。
在魁星茶楼出事,祁韵被拘在府衙,自己把他带出来时。
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并肩经历过了这么多事。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同进退,这就是夫妻。
可是在那天的船上,他却松开了祁韵的手。
只是短短一瞬,他们就被冲散了。
乔鹤年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慢慢收紧,可五指中抓住的,只是一簇虚无的空气。
好像在告诉他,现在再抓紧,只是枉然。
乔鹤年将握紧的拳头收了回来,背在身后,往窗外望去。
那对年轻夫妻仍在人群中等着下船,那坤君显然是第一次来宜州城,十分兴奋,一直指着城墙的方向叽叽喳喳问着问题,而丈夫则耐心地笑着回答他。
每一次他回答完,他的妻子就会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祁韵也用这种眼神看过他的。
在他把他从刑事司府衙里带出来时,在马车上。
他说:“在我心里,你很厉害,无所不能。”
乔鹤年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拳。
他会找到阿韵的,因为他在阿韵心里,无所不能。
第136章 茶叶
日子飞快过去, 进入四月,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
祁韵做了几身透气轻便的夏衣,可一穿上, 圆滚滚的肚子就显露出来,看得他直摇头。
“我的肚子怎么这样大?别人怀孕三个月,有的根本都看不出来。”他摸着自己的肚皮, 里头的胎儿已经会动了,不时踢他一脚。
周婆婆在旁道:“许是双胎。李嫂不是说么,她在乡下见过不少怀双胎的, 肚子就是这样。”
祁韵皱起了眉:“我听说怀双胎很辛苦的……也许就是我吃得太多了罢。”
周婆婆笑道:“老爷不也是双胎么?还有一个孪生哥哥。他们都长得这样好,您生出来的双胎, 肯定也能长得好。”
祁韵:“……”
他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这阵子听母亲说了许多分娩时的事,有些害怕,要是双胎, 岂不是要痛两次?
想想他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心里又开始埋怨乔松年。
都怪他,让自己这么辛苦,还这么久都不回来看自己一次。
又过了一个多月了,他连人影都不见。
祁韵叹了一口气,将衣带系上, 往窗外一看。
初夏的艳阳早已高高升起, 晒得院里的青砖墙一片白光。
“太晒了。今天不出去了。”他拿起蒲扇,自己扇了扇风,“今年夏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周婆婆给他把杨梅汁端过来:“今年立春早嘛, 不到四月就立夏了,再过几天小满, 谷子都要熟了。”
祁韵喝了一口杨梅汤,嘀咕着:“也不知道松年在外头怎么样。日头这么晒,他日日在外
跑,可别中暑了。”
宜州。
乔鹤年拎着袍子,跨进了翠微苑的院门。
天气炎热,他还穿着一个月前出门时带的春衣,背上早就汗湿了,鬓发也湿漉漉粘在脸颊上。
赵婆婆连忙迎上来:“大少爷,您回来了,要不要沐浴换衣?前几日夏衣刚刚做好送来。”
乔鹤年点点头。
婆子给耳房的浴桶里倒上了温水,丫鬟翠兰将新做的夏衣挂在了衣架上,乔鹤年忽而开口:“给少夫人做了夏衣没有?”
翠兰一愣,随即道:“做了两身。”
乔鹤年:“下去罢。”
丫鬟和婆子应声退下,他自己脱了衣裳,进了浴桶,一边洗身,一边不时揉一揉眉心。
最近又开始头痛了。
他又要昏迷过去了么?
乔鹤年叹了一口气。
这一个月来他几乎将宜州至台州沿线的大小城镇村落都翻了个遍,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可依然没有找到祁韵。
但是,有伙计送来了一条重要线索。
在远波县城,有人说曾见过祁韵,还指出了祁韵落脚的宅子。
只是等他赶到那里时,宅子早就人去楼空。他叫伙计向牙行一打听,才知道,这宅子只租了三个月,现在已被牙行收回了。
伙计找来了当时的登记簿,翻到了这宅子的租赁信息,上头留的租赁人的名字,叫“云树”。
云树?
显然没人会叫这么个名字,一看就是编的,看来祁韵就是故意躲着他。
不过,得知祁韵确实安然无恙,他心里松了一大口气,立刻吩咐底下的人四处搜寻“云树”这个名字是否还在哪里租赁过宅子。
虽然东南四十州,地方很大,但他的生意也到处在做,底下的伙计多得很,只需去牙行仔细地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
很快,他就可以再见到阿韵了。
乔鹤年长长舒了一口气,洗完身子和头发,换上新做的夏衣,走出耳房。
祁韵常住的这处梢间,赵婆婆一直精心打理着。床铺和纱帐早已换上了今夏时兴的紫云纱,帐钩也换成了一对白玉云纹钩,典雅华丽,一看就是祁韵会喜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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