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年迈的老人,一脸惊惶的年轻姑娘,浑浑噩噩的毒虫,镶着大金牙的地头蛇,满脸横肉的打手,穿着迷彩服面色不善的雇佣兵,以及时不时来巡上几圈却没什么实质性作为的警察——这些人共同构成了一个诡异而和谐的生态圈,维持着微妙的和平。
他当然也在其中。
但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却很难将他归属到以上的某一类中。他穿的非常普通,夜市里一百块能买一打的条纹衬衫,起毛边的牛仔裤,运动鞋,手上拎的旅行袋更像是从哪个废品回收站里挖出来的似的,有一股陈旧而廉价的味道。
然而,他本人却长了一张相当出众的脸,比丹吞见到过的其他人都要好看太多,能与之媲美的,大概是城里唯一一家电影院门口时不时更新的电影海报。丹吞还注意到在他们走路时,年轻人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表情淡漠,这让他和周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丹吞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一定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们在杂乱低矮的棚屋间穿行了十来分钟,来到了一栋二层楼建筑前。建筑屋前的空地上满是乱搭的电线及晾衣绳,丹吞从晾衣绳下跑过,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他抬起头,一条浅蓝色的平角短裤悠然飘在空中,裤脚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真晦气。丹吞抹掉后颈的水渍,转过身,冲身后不疾不徐走来的年轻人喊道:“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了!”
“谢谢。”年轻人摊开掌心,里面是一张小额度的纸币,“你中文说的不错。”
“因为我爸是中国人。”丹吞毫不在乎道,“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我想可能是遗传吧。”
这句话也许在不经意之间触动了年轻人某些难言之隐,总之,年轻人的神情看起来柔和了一些,甚至朝丹吞友善地笑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丹吞一愣,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年轻人越过他,朝楼梯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架几块废旧木板勉强拼凑起来的楼梯,从一楼的角落延伸到二楼的平台,人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响,活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了似的。
年轻人走到二楼最外头的那间房间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随后,房门打开,屋内探出一张丹吞十分熟悉的脸——他是这间二层棚屋的主人,靠将棚屋出租给外地人为生,村里人一般都喊他登大叔。
丹吞远远看见年轻人和登大叔用本地话交流了几句,隐隐约约像是在讨论房子出租的事宜。他有些惊讶,年轻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住在这里的人。
登大叔很快就发现了楼下的丹吞,他朝着丹吞的方向喊了两声:“丹吞,又到处乱跑!小心你阿嬷晚上回来收拾你!”
丹吞又冲他做了个鬼脸,登大叔叹了口气,招招手:“过来!”
丹吞沿着楼梯,一路小跑到二楼。登大叔摸了摸他的脑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黏黏糊糊的廉价糖果递给他:“去,一边玩去。”
丹吞好奇地睁大了眼,看着登大叔摸出一连串钥匙,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一股劣质香烟混着腐败食物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登大叔皱着眉,在鼻子前挥了两下,对年轻人道:“厕所在房子后面,热水自己去二楼尽头的水房里接,厨房在一楼——不过,你不会想去那里烧饭的。”
年轻人听完,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反应,冲登大叔点了点头,推开门进去了。丹吞站在角落,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先把手指和糖纸都嘬了一遍,才不舍地把糖放进了嘴里。
水果糖在口中慢慢融化,丹吞目光在周围来回扫视,很快就被墙角的一个烟盒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他最爱玩的游戏之一,找烟盒,碎布条,玻璃瓶,以及其他任何可以拿来换取一些零钱的东西,把它们收集起来,堆在家门口的杂物堆里。
他费力地伸长了手指,一点一点去扒墙角的烟盒,就在他快要把烟盒完整地从墙上抠下来时,身后的房门突然又开了。
他回过头,年轻人和他同时呆了一下。
“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嬷还没回来,我没地方去。”丹吞把烟盒收起来,塞到自己鼓鼓囊囊的裤子口袋里,“你要出门?”
年轻人“嗯”了一声。
“哦……”丹吞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楚晦。”年轻人说完,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对了,”
“你知道这附近……哪有电话亭么?”
楚白站在电话亭前。
他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多此一问,更后悔自己竟然真的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就不应该听宋既明的……
楚白揉了揉太阳穴,把视线移到了电话机上。自从智能手机广泛普及后,电话亭就如同迟暮的夕阳般退出了历史舞台,而眼前这架电话亭显然是受害者之一——挡风玻璃上布满了裂纹,按键积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无人问津。
楚白不确定它是否还在使用期限内,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接电话,不确定自己兜里所剩无几的几个硬币能换几分钟昂贵的国际漫游……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这个电话能带来什么。
从成为“X”的第一天开始,他就被教导着不要做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的事,因为这会使得他和他的同伴陷入危险的境地,正如此时此刻的这个电话。
他这样想着,但还是伸出手,拿起了听筒。
好吧,楚白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事,或许并不需要多深刻的意义。
听筒里传来“滴滴”的电子声,楚白握着听筒的手心微微沁出了一点汗。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为漫长,每一次的电子提示音响起都是一次考验和煎熬,楚白有些自暴自弃地想道,现在把电话挂了还来得及。
电话却在这时猝不及防地接通了。
楚白怔了怔,即使在脑海中构思了千万遍,到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通过听筒,显得有些失真。
“……喂?”
楚白呼吸一乱,后背抵住电话亭的挡风玻璃。
就这样挂吧。他想,就让它成为成千上万个骚扰电话中的一个,再很快被遗忘,被抛之脑后。
但不知道为何,对方却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身份。
邢司南试探着开口道:“……楚白?”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沉默就是对于这个问题的最佳标准答案。几秒后邢司南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丁点难以察觉的怒意,和更多的无可奈何:“……你……现在还好吗?”
楚白曾经想过有朝一日他俩若是重逢会说些什么。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自己要是邢司南,一定会对自己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表达强烈的谴责和不满,大发雷霆,再打破砂锅追问到底。
但他想象中的责怪和诘问,却并没有到来。
“安全吗?”
“……有没有受伤?”
“你的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楚白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涩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是你。”邢司南道,“你别不出声啊楚白同志——你有本事一声不吭地跑你有本事说话,长了张嘴一天天的就会喘个气……”
最后那句话似乎缓解了一些糟糕的气氛,楚白轻声笑了笑,终于开口道:“……长途电话是很贵的,邢队。”
听见他的声音,那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邢司南沉默了一会儿,“楚白……我很想你。”
“我理解你离开的原因,理解你对我有所保留,也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里,总会遇上那么几件不得不去完成的事。”邢司南道,“但是我仍然无法坦然地接受你的离开,无法停止对你的想念……这大概是理性思考所力不能及的地方。”
“……我知道。”楚白苦涩道,“我很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如果今天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也未必能采取比你更好的处理方式。我不想一味地苛责你,毕竟,我们都不希望对方因为自己而卷入到危险之中。”
楚白咳嗽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隔着电话线和几千公里的距离。”邢司南道,“你得庆幸你现在不在我眼前,否则我就不会和你长篇大论地说这些大道理了——我会直接把你打晕,拖回去,锁在家里。”
楚白笑了起来。
他站在电话亭里,那几块上了年头的挡风玻璃仍在恪尽职守,为他屏蔽掉了大部分无关的声音。世界很安静,他听着邢司南遥远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果然也很想念邢司南。
是未曾察觉到的,未曾诉诸于口的,像是一点一滴汇聚而成的涓涓细流,再汇成江河,汇成湖海,最终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毫无征兆地忽然决堤。
在这样的想念面前,什么语言都显得太苍白无力。楚白想道,他需要一些比语言更有力量的东西——比如一个热烈的亲吻,一个漫长的拥抱。
来拯救一个伤痕累累的、濒临破碎的灵魂。
“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有。”楚白道,“邢司南,我答应你,我会尽量……好好活着回来。”
“如果我不幸……”
他还没说完,邢司南就打断了他的话:“没有这种可能,别说这种话。”
“我是说如果……”
邢司南斩钉截铁道:“……没有如果。”
“……”楚白只好把他的“如果”咽回去,继续道,“我希望你可以远离这一切,忘了我。”
邢司南的声音一下子就压低了:“你是在开玩笑吗?”
楚白已经能想象到邢司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黑如锅底的脸色,但他还是道:“不,我是认真的。”
“……”邢司南皮笑肉不笑,“你最好不是发自内心地真的以为我能远离这一切——你太看得起我了楚白,你当我是机器人么?”
他最后几个字加了重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就好像楚白这句话撕破了他那层勉强维持着的、名为“理性克制”的衣冠禽兽外皮,露出了底下真实的那个他来。
“我是个人,人是有感情的。”邢司南声音很冷淡,“而且,偶尔也是会发疯的。”
楚白“啊”了一声,有些懊恼自己在这为数不多的通话机会里提起如此沉重的话题。他透过挡风玻璃往外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也十分应景——阴沉沉的,好像是要下雨。
他看见某个系着围裙的妇女从低矮的平房里跑出来,一把扯下晾衣绳上晾晒着的被单被套,又急急匆匆地跑回去了。
楚白抿了下有点干裂的嘴唇,闷闷道:“……我得走了。”
“放心,有机会……我会再联系你的。”楚白说完,又垂下头,自嘲似的笑了笑——他们真的还会再有联络的机会么?他抬起手,正打算把话筒放回原处,却无比清晰地听见邢司南说:“楚白,我爱你。”
“……”楚白挂了电话,愣在原地,很久没回过神。
“真是令人感动的表白啊。”秦九鼎鼓了鼓掌,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所以你想了那么多方法找到我,又不远千里赶到滇南,就是为了让我见证你们两个真挚的爱情么?”
“当然不是。”邢司南凝视着手机上那个“通话结束”的界面良久,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只是想向您证明,我才是他最合适的联系人人选。”
“很遗憾,截止目前,我还没发现你的过人之处。”秦九鼎拿起茶几上的紫砂杯,低头吹散了杯口处的雾气,“而且据我所知,组织上有相关规定,禁止关系密切的双方担任搭档,为了防止感情用事,你应该能理解吧?”
“但是楚白不同。”邢司南道,“你之前见过他,就应该很清楚,他不是那种容易信任别人的人。如此高强度、高难度的卧底工作,需要双方的绝对信任和默契,而上一个获得过他信任的人已经离开了,我想除了我,你们大概没什么更好的选择。”
“这的确是你的优势,但同样,你的缺陷也十分明显。”秦九鼎喝了口茶,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首先,你没有经历过系统化的训练,对于联络和信息破译一无所知,我不得不怀疑你能否胜任这份工作。其次,你之前曾和组织打过交道,你的贸然出现,会引起组织的注意,从而打草惊蛇。”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两个的关系。”秦九鼎一针见血道,“这是一把双刃剑,如果在行动过程中你遭遇危险,楚白会不会放弃任务来救你?相反呢?”
“您说的前两个问题,都存在解决的方式。”邢司南沉声道,“至于最后一个,您说的没错,但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我会证明给您看,我值得这样的风险。”
秦九鼎注视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站起身。
“你最好能够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一定要爱护眼睛QAQ
第83章
“丹吞,丹吞——”
很难对薄薄一层毛坯房的砖墙有什么隔音效果上的期待,中年男人雄浑的叫喊声真切地像是在耳边,楚白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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