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陆倾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开口道,“罢了,朕也没想到冀州还有远亲王残余的兵力,而且竟然混在了祭祀的士兵之中。况且爱卿也受了这么重的伤,朕就不追究了。之后朕会把追查远亲王的任务交给你去办,也算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说完,陆倾的眼神又落到了徐戎被绷带层层包裹的肩膀上,言语中染上几分不自知的急切与担心,“你的伤怎么样了?太医说你之前肩膀上还有旧伤,什么时候的事?”
“臣遵旨,谢皇上不杀之恩。”徐戎先是再次行礼,接着不卑不亢的回答,“回皇上的话,臣的伤势并不要紧,休养几日便无大碍了。至于旧伤,是之前在边塞与匈奴对峙的时候肩膀上中过一箭,并未伤及骨头,皇上不必担心。”
陆倾的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是君臣之外的亲近和关心,可是徐戎的回答却是一板一眼的疏离与公事公办,这不禁让陆倾的心冷了半截。他停顿了片刻,开口道,“徐大将军不必如此拘礼,房间里没有他人,可以不以君臣相称,像往日一样以你我相称即可。”
往日?徐戎想起刚在边塞捡到陆倾的时候,陆倾和其他将士一样称自己为将军。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陆倾开始叫自己“哥”,每天哥长哥短的在自己身边叫来叫去。可现在又如何能与那时相比呢?徐戎低下头回道,“臣不敢,这不合礼制。”
又是不合礼制!陆倾这两日听徐戎说这四个字听的耳朵都要长茧了,他冷哼了一声,一只手悄然按上自己的腹侧,心想,最不合礼制的分明在我肚子里呢。
窗外的风忽然变得急切起来,像是有人在呜咽一般,把门和窗户都吹的啪啪作响。“嘭”的一声,屋内的烛火恰在此刻被窗沿处漏进来的风吹灭了。
烛火被吹灭的那一瞬间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可是落在陆倾的耳中却仿佛是震耳欲聋,他心中最后的那一根弦随着烛火熄灭的一刻“啪”的一声也断裂了。远亲王意欲夺位几次刺杀;腹中的孩子一天天的长大;自己对徐戎悬而未决飘忽未定的心意……一件件未能解决的事情压在陆倾的心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几日前莫云絮问他的问题他还没能想出一个答案,可是就在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去想什么从前的恩怨,更不想再去想未来的莫测,积压的情绪和窗外的这场雨一样满的溢了出来。
他再也等待不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徐戎听出陆倾的声音有些涩涩的,像是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同样,徐戎也察觉出陆倾直接用“我”自称了。
“其实我对你一直……”话到了嘴边绕了几圈,陆倾一咬牙才终于说出了口,“存有爱慕之心。”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轰隆”一声巨响,酝酿了半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陆倾的心跳快的不可思议,他明明知道徐戎的答案会是什么,却又难以自抑的心存了那么一丁点不该有的期待。
期待着他会回应,期待着他也动了心。
窗外雨声如瀑,然而屋内的两人却是死一样的寂静。刚听到陆倾的话时,徐戎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怎么可能!可是徐戎转念一想竟然又觉得有几分合理,往日困惑他的种种突然都有了解释。为什么陆倾突然转了性子放自己去了边塞,为什么陆倾会在圣旨上写让自己和谢朝柳自行决定……感性的绳子刚拉着徐戎走了一步,理性的枷锁就紧紧绊住了他的双脚。徐戎摇了摇头,他怎能忽略掉彼此的君臣身份,他怎能去思考皇帝对自己是什么感情!可是同时心头有种种复杂的情绪升上来,竟然让徐戎的胸口一窒。他极力忽视掉自己此刻的胸口莫名的悸动,在雨声中涩然开口:“……陛下一时糊涂,臣今日就当没有听过这番话。”
期待终究是落了空。
陆倾知道自己该体面的见好就收,他早就知道了徐戎的答案,不是么?在徐戎满脸恨意的说不该在战场上救起自己的时候,在徐戎闭口不谈凌云亭的那一吻的时候。可是在这个潇潇的雨夜,他忽然心想:去他娘的狗屁见好就收,我偏要问到底。
“那你是说,你从未对我动过心?好,那我问你。在边塞的时候,为什么待我比旁人还要好?紫禁城之乱的时候,为什么我骗你说我性命垂危,你就马上赶到了京城?”一道闪电照亮陆倾的脸,那张精雕细琢的脸此刻激动的面容扭曲,“还有那晚在凌云亭,你又为何要亲我?你扪心自问,你敢说你对我从未存有一丁点别的心思吗?”
陆倾的话语伴着屋外的惊雷一起在徐戎的耳边炸开。真的一丁点都没有吗?无数的瞬间在徐戎的眼前闪过:在边塞时,还是自称“小六”的陆倾每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那荒唐的一夜,陆倾望向自己时那似笑非笑的眼眸;马背上,陆倾突然爆红的脸颊;还有他怎么能忘了凌云亭那一晚的那个蚀骨销魂的吻……
此番话一出,等同于陆倾无限放低了自己的姿态,低到了尘埃中,只为换取徐戎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爱意。徐戎忘不了与陆倾的爱恨交织,却也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忘不了父辈的教诲……两种相悖的情感左右拉扯着、叫嚣着,让徐戎的头和心疼几乎麻木。两人无言良久,徐戎听到了自己机械的发出了声音,“我待下属向来很好,那时在边塞只不过因为你年纪小而多照顾你了一些;紫禁城之乱的时候,我是收到了护驾的圣旨才赶来的,和你没什么关系……”
“至于凌云亭的那一晚……”徐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心中一时慌乱竟然以“我”自称了,他连忙再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切记君臣身份,艰难的开口,“臣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冒犯了皇上,还请皇上降罪。”
原来让自己反复咀嚼反复猜测的这一切,都只是一腔热血的虚妄幻想罢了。就连那个吻,也只换来了徐戎的一句“臣有罪”。
“好,很好。”陆倾怒极反笑,一颗心凉了个透,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低姿态再三挽留乞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这几日的反复试探和刚才的问询已经是他的极限。他其实也预料到了徐戎不会以同样的感情回应自己,可是他没想到徐戎竟然直接否定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陆倾身子往后一靠,手指轻点上太阳穴,昂起头,再次恢复成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君王模样,只是微红的眼眶出卖了他此刻起伏的心绪,“既然徐爱卿这么想当一个好臣子,明日万寿节过后,就带着兵马滚回边塞吧。”
徐戎行了礼就退下了。陆倾闭上眼睛撑着身子慢慢躺了下来,然而被窗外的雨声吵得怎么都睡不着。头也痛心也痛,陆倾捂着胸口睁开眼,手掌摩挲着被子下的肚子,眼中渐渐弥漫起薄雾,他很小就知道先皇不喜欢自己,甚至宁愿自己没有出生。因此他小时候总是一遍遍的想起青娘,一遍遍的假设青娘是多么的喜欢自己。可是会不会青娘也是如自己的父亲一样后悔给予了自己的生命?他蓦地想起来昨晚的梦,梦里青娘哭着说当初不该留下自己。
陆倾伸手遮住了自己湿润的眼睛,心中升起无尽的茫然,摸着肚子的手慢慢攥紧了身上的布料,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留下这个孩子,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会不会又是一次重蹈覆辙呢?陆倾缓慢的翻了个身,变成了侧躺的姿势,双手抱住了圆润的肚子,动作轻柔的像是捧着一颗稀世明珠。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察觉到了陆倾低落的情绪,一下一下的轻轻顶着肚子,像是在安慰陆倾一样。陆倾太累了,他已经不能再去思考留下这个孩子是否正确了,他只知道,腹中的这个孩子,是他唯一真真切切拥有的东西了。
陆倾不知道的是,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徐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屋外望着漫天大雨发愣。濛柳添丝密,含吹织空罗。雨丝飘摇,倍添愁绪。徐戎咬了咬牙,他心中再清楚不过,自己刚刚,撒了谎。
明明看到陆倾说自己快死了的信时急得恨不得插翅飞回紫禁城,明明听到陆倾娶乌洛兰的时候自己心中难过又酸涩,明明那夜凌云亭的点点滴滴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刘公公撑着伞上来要送徐戎回房间休息,被徐戎拒绝了。徐戎迈开步子直接踏进了雨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墙角有一道黑影闪过。自己做的是对的,不是么?陆倾糊涂了,自己总要保持清醒。可是心中这悔恨的情绪又是什么?这悸动的情绪又是什么?
徐戎再也欺骗不了自己,原来爱意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生了根发了芽,茂盛的枝叶将自己的一颗心撑的好痛。
第27章 贰拾柒·祝寿
第二日的万寿节格外热闹,九牧行称万寿觞,京城内十余里路张灯结彩,台上戏曲、杂技、舞蹈等各种文艺节目纷然杂陈,令人目不暇接。
侍臣万寿献天子,紫霞玉醴浮昌阳。圣寿宴的场面同样盛大。丞相与亲王及外国使节坐于殿上,群僚和外使随员坐于殿外两廊。每位的面前都摆放着各色食品。宰臣举酒,百官倾杯,舞女在曼妙的音乐中载歌载舞。
而陆倾则看起来兴致不高,他撑着下巴晃着手中的杯子,眼神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瞥向宴席中那张空着的桌子。
徐戎请了病假。
是真的病了还是……只是想躲开我?陆倾微微摇了摇头让自己停住继续深思的念头,投身于觥筹交错之间。
“咳咳。”徐戎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到最后整张脸都红了。徐焕端着药碗站在一边,眼中充满了担忧,“怎么还是咳得这么厉害?哥哥你也真是的,昨日那么大的雨,你身上受了伤,怎么也不打伞!”
是的,徐戎真的生病了。
昨日徐戎心神恍惚,伤口裂开了也没注意到,又在雨里淋了个透。结果伤口发了炎,常年不生病的人一病起来就是来势汹汹,徐戎半夜就开始发热,下午的时候烧的浑身发软,脑子里一片混沌,实在是无法赴宴,只得请了病假。徐戎不得不承认,请病假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竟然有些许庆幸,他真的不知道如果去了,该如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对陆倾。
徐戎直到现在温度才降下来了一些,但是又开始止不住的咳嗽。徐焕把药碗递给徐戎,徐戎一饮而尽。身体的高温让徐戎眼皮发烫,于是他放下药碗靠着床边闭上眼睛休息。
前两日是喝酒,今日又是发烧……小时候的徐焕总以为哥哥是铁人,可以轻轻松松的解决一切问题。可是到自己长大了才发现哪有什么轻轻松松,哥哥只是在硬扛着所有罢了。她又想起了谢朝柳写给自己的那封信,这几日她已经看了无数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信上的文字热烈而又真挚,足以让少女怦然心动。徐焕看着徐戎苍白的脸色,叹了一口气,“哥哥,待再从边塞回来的时候,你给我找一个嫂嫂吧,总得有人照顾你。”
徐戎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妹妹扯起唇角笑了笑,“哥哥还没催你成亲呢,你倒是催起来我了!”徐焕还瞒着徐戎那封信里的内容,她生怕再说下去徐戎察觉到什么,嘱咐哥哥好好休息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待房间里只剩下徐戎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收起来了笑容,茫然的望着天花板。之前他对陆倾说过自己这辈子只求以身报国,而现在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之后……更是不可能娶妻生子了。生病的时候情绪的防线总是格外脆弱,愧疚、后悔、心疼种种心绪像浪潮一样涌向徐戎。他想起和陆倾一起在边塞的时候,自己曾经问过陆倾生辰是哪一日。那时候陆倾低下了头,声音闷闷的,说“我娘难产死了,我爹总是打骂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陆倾抬起头再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倔强,“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期盼我的出生,所以我不过生辰。”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生辰也是一年中的一天而已,不爱过就不过。但是你娘怀胎十月才生下来你,一定每一天都期待着你来到这个世上。再说了怎么没人喜欢你?我就挺喜欢你这臭小子的!”当时自己装作没看见小孩微红的眼圈,使劲揉乱了陆倾的头发。
可是现在陆倾不得不过这个生辰了,这么大的宴席上,每个人祝的是“祁国的皇帝”生辰快乐,求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没有人在意“陆倾”这个人是否快乐。那他……会感到孤独寂寞吗?
徐戎头一热,一咬牙,翻身坐了起来,披了件衣服冲出屋子,骑上马出了将军府。只留下徐焕在后面大声呼喊:“哥哥——你去哪——你病还没好——”
宴会一共九盏御酒,九场表演,但是陆倾的身子不宜久坐加之心情烦闷,到第五盏御酒端上来的时候,陆倾就借口身体不适先行离席了,留下百官自便。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又到了凌云亭,不过几日,再临其景,心境已大不相同,悸动已变苦涩。陆倾只停留了半刻就抬脚准备离开,睹物只会伤神,他已决定将这份不该有的感情封存。
“陛下——”忽听身后传来声音,陆倾扭头看见徐戎跑过来的身影,尽管前一秒下了决心,可是望见那抹身影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心头一窒。
待徐戎到了陆倾身旁,陆倾才看到徐戎唇色惨白,双颊却是不正常的酡红。陆倾仍是冷着一张脸,语气却还算是缓和,“你不是已经递了告假书么,作甚么又这么急的跑过来?莫非是有什么要紧事?”
许是生病的缘故,徐戎不再瞻前顾后,心思缜密的做下每一个决定。他想到了什么便去做了。刚才跑的急,吸了几口夜里的冷风,徐戎握拳抵住嘴低声咳嗽了几声才沙哑着嗓子开口,“臣来给皇上祝寿。”
“将军府不是今日一早就把贺礼送到宫里来了么?”陆倾实在不知道徐戎这唱的是哪出戏。
“将军府的贺礼是送给皇帝的,而臣这份贺礼是送给陆倾的。”徐戎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平安符,“这是家母早年前求得的平安符,陛下根基未稳,多次涉险,愿此符保兹善,千载为常。愿陛下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陆倾今日听腻了祝他南山之寿、松柏之茂的祝福,头一次听到有人祝他每日开开心心。先漫上心头的是一瞬的感动,随后又迅速被怒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徐爱卿不会是烧糊涂了忘记昨日自己说了什么了吧?既然这么想当一个好臣子,就不要干这些多余的事,说这些多余的话!”说罢,陆倾一把抢过徐戎手中的平安符恨恨的扔到了旁边的草丛中。
自己大概真的是烧糊涂了吧,徐戎苦笑了一声,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是啊,自己昨日说了那么让陛下伤心的话,又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陛下的眼前?自己昨日不是信誓旦旦说要恪尽臣子本分,今日又为何跨过了那条线来私下送贺礼?还直呼陛下的名讳?他跪下行礼,“是臣逾矩了,请皇上恕罪。臣明日就带兵与左贤王一起前往边塞,全权负责匈奴投降一事,为大祁开疆扩土,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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