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看到七宝辇的时候,先为赵煊的孝顺所震撼,虽然叫七宝辇,但那上面绝不止七宝,只差用黄金给他砌座位了,赵煊从来朴素,愿意给他花这样的价钱,难道不能证明爱吗?
可后来赵煊和他翻脸,他才醒悟过来:这七宝辇从汴京城拉到镇江,再从镇江回到汴京城,看到此辇的百姓不知多少。若说名人字画、奇山怪石,百姓也许欣赏不来,可这样明晃晃的黄金珍珠、朱漆彩绣实在太直击心灵,一下子就把皇帝孝顺的名声播之于外了。
谁知道他能孝顺自己亲爹孝顺到床上去。
趁皇帝说出了实话,正是心虚的时候,陈美人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一层擂一层的簪戴,他是不怕重的,他只要好看,可是:“只可惜这冠子再好有什么用?花开无人赏,妾寂寞呀!”
赵煊的手抚过他的脸颊:“朕敝帚自珍。”
陈美人横眉道:“陛下自珍就自珍,说谁是敝帚?”
赵煊难得开怀大笑,他捋一捋持盈头冠上垂至肩膀的流光纱,将脸贴在纱上,持盈和他一起盯着镜子看。他不知道怎么着,搂着持盈的肩膀就开始轻轻地摇晃,有点像在给小孩要摇篮的幅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整个五脏六腑都融化了,变成了甜蜜的风味,一点点要满溢出来。
他向持盈发出邀请:“走吧,咱们去御街上看灯。”
持盈早知道他憋着坏,但听到他的邀请还是笑了一下,又很疑惑,北京不是天子的所在,哪里来的御街?而赵煊的话紧接着就来了。
“爹爹在清州的时候和臣说,今年无法陪臣在东京看花灯,可臣等不及了,想请爹爹和臣在北京看,可以么?”
持盈就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去了,他仰起脸,学着赵煊刚才的样子,晃晃自己的脑袋,说:“可以。”
宝马香车,辘辘远听——持盈登车的时候,头上的冠子因为太高,他还得侧着头进去,赵煊给他护着头,以免自己的心血有所闪失,持盈一身都是重的,连耳朵上都是两个大的垂穗金耳环,可这样很漂亮,持盈喜欢漂亮。
他在车上,赵煊给他靠着,扶着他的头,车行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那个问题:“北京何来的御街?”
赵煊笑而不语,持盈头一次看他对自己发坏,恨他卖关子,于是故意臊他,长长地“唉”了一声。
赵煊警惕起来,总觉得没什么好事:“爹爹何忧?”
持盈的话可怜极了,他今天一身白白金金的打扮,脸上又点了珍珠,敛起眉来颇为楚楚:“可怜妾退位以来,居处道宫,惟一听命,未敢犯分,陛下封禅盛典,妾却不能同去,此非‘贱妾茕茕守空房’吗?”
赵煊没想到封禅的事还没完,又看了两眼持盈的神色,见他似乎是真的想去,可封禅……
“我刚才就说了不去封禅!爹爹算不得‘茕茕’,亦没有‘空房’。爹爹从前就讲刘豫是个不识礼数的种田老叟,怎么现在听其他的话来?”
持盈道:“‘三辞三让’,这不是很正常吗?封禅这么好,陛下怎么不去呢?”
赵煊支应不能:“没钱!”
持盈看他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越来越开心了,直接慷慨解囊道:“陛下没有,我有呀,我给陛下出,只要陛下带我去,好不好?”
赵煊看他油盐不进,恰好此时马车停下,赵煊立刻跳下去,又伸出手来接他。持盈还得侧着头出来。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一条开阔的大道,相反,这条路还有些窄小。
大名府的人口并没有超过十万,在这一条窄小的街道上却挤出了熙熙攘攘的盛世感,无论哪里过上元节都是老几套,大名府是绝对比不过汴梁城的,可那种扑面而来的热闹、安宁,还是让持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赵煊和他一起站着,在一个稍暗的角落里,叫卖声、嬉笑声,食物的香气在花灯的映照下直上夜空,夜空中的月亮又圆又大,像一张饼。
地上有人在烙饼,天上还有人在烙饼。
接着衣袖的掩饰,赵煊拉住了他的手:“臣前日里来请爹爹旨意,叫爹爹下诏,命臣不许割弃定州。”
垂穗耳环簌簌动一下,持盈说:“定州是陛下的封邑,是祖宗之地,地势险要不说,定州的居民皆是陛下的孩子,陛下不割弃定州,虽有寒盟之危,但是……”
赵煊和他的双手紧紧扣着:“爹爹带我去清州的灵源庙里,那老丈曾对爹爹许愿,说要‘再做宋人’,他有恩于我父子,这世上多少有如他一样的人,我如果割出定州去,定洲城多少百姓要归于胡尘,每每念此,我纵怕金人之兵,却也实不忍心。”
持盈对他说:“陛下有仁心,是天下万民之幸,上天昭鉴陛下之德,定保我宗社无虞。”
赵煊看向他,月光底下,花灯底下,灯火阑珊的地方,他俩站着,月光照在持盈的脸上,好像整条街都光明了起来:“这条御街……”
“去年十二月,臣至大名府。天寒地冻、日出无光,臣在阵前擂鼓,又回得城来,行到此处之时,摔了一跤。”
“又摔了一跤。”持盈说,他的眉拢了一下,“怎么又摔了呢?”
赵煊叹了一声:“是有点丢脸,不知道怎么着,小时候走路没学好,总摔跤。”
持盈说:“那又是我的过错了,陛下。”
赵煊不说是他的错,也不说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垂头看向地上的青砖:“这里原本全是泥巴,没有砖石,大名府的老幼百姓听说我在这里摔了一跤以后,纷纷涌出来为我扫雪,他们用手捧土,还把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只为了让地面快点变得平坦、干燥,让我过去,让我不要再摔倒,兵祸消解以后,臣就命人重修这里的,百姓呼之为御街——没有他们,我必然不得与爹爹相见,亦无有今日的、有今日的‘封禅’之说。”
他带着一点抱歉,诚恳地对持盈说:“真宗皇帝封禅,花费八百八十八万贯,修造景灵宫承接天书,亦颇耗百姓人力,如今诸大臣误我父子,唯有百姓始终奉养,臣实不忍心耗费民力,也,也实在没钱。爹爹若想祭祀泰山,臣,臣可以和爹爹……微、微服,不必、不必……”
他说到后来,又有点结巴,为自己不能达成父亲的愿景而难过。
持盈原本极受感动,泪珠已到了眼边,可越听赵煊的话越不对。
他看向赵煊通红、难堪的面色,抽出手来摸一摸他的脸,一边哄,一边好笑地喊他:“我的陛下小郎君!”
赵煊盯着地面。
持盈把他的脸抬起来,两双相似的眼睛就对视了。
“你还真的想过要去啊?”
赵煊愣在当场:“臣以为爹爹实在想去……”
持盈理直气壮地反问他:“我有那么不要脸吗?”
“!”
那意思就是说他不要脸,他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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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型是宋代的重楼子花冠
放一点被东京百姓溺爱的大哥,大概就是本文这个时间点发生的事。
至晚驾入门,父老夹道山呼拜於路侧,老幼掬土填塞雪淖,不须臾御道坦然。捧香前引,或冲突禁卫,或至爇顶燃臂以迎者不可胜计。驾归才及门,士庶遥认黄盖,欢呼传报。奔走山呼之声震动天地。皆拦马首,仰窥天表,莫不惋叹感泣,涕泗横流,不知其数。上亦为之挥泪,过州桥,泪已湿帕,殆不能言。从驾有金人数辈,见上得人心如此,亦皆惊叹。太学生迎驾,上掩面大哭谓:宰相误我父子!宣谕曰:荷你百姓,朕将不得与万民相见。
第107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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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煊被臊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可刚修好的御街没有地缝,他情急无奈之下,竟然抛开持盈的手,蒙头跑到了人堆里。
持盈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回头。
“哎——郎君——”持盈在后面拖长了音调喊他。
他戴着高高的楼子花冠,穿月白绫褙与湖蓝的罗裙,连裙头都用珍珠打了穗结,一望即知是一位仕女,可声音却不如女子那样婉转清丽,即使拉高了调子,在旁人看来也有点稍显低沉,一喊之下,所有人都向他看来。
持盈是很不怕人看的,他任人打量,任人看,头都没有低一下,风拂过他的流光纱,拂过他冠上的流苏,耳边的垂穗。
“郎君留步。”持盈说,“怎么不稍等妾身?”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人群中有一位穿着和他罗裙同色?袍的青年郎君。
大家就齐齐笑开。活泼大胆的女子向心上人求爱,这是上元节的老传统了,多少人在此夜成就好事?
于是将揶揄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赵煊,对他喊道:“我说这位郎君,那边的娘子喊你,你不曾听见吗?”
“快去呀!快去呀!”
赵煊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烫,好想要烧着了,他想往自己脸上放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会变白——他盯着大家炯炯的目光冲出人群,拎着持盈的手腕,在人群的哄笑声中远走。
走了一阵,他把手下移,捏了捏持盈的手心。
又走了一阵,他的手指钻进了持盈的指缝。
两个人十指相扣在一起,持盈叹道:“郎君方才抛下妾独行,妾好伤心。”
赵煊咬牙切齿,心想是谁刚刚嘲笑我的,面上却自动开启了木脸防御:“有什么好伤心的,娘子从前没有我,不也走过来了吗?”
持盈故作可怜:“可这里人这样多,又这样黑,郎君不怕找不到我了?”
赵煊心想,你冠子这样高,足足二尺长,人群中高高竖着一只,我看不见谁也不会看不见你,可嘴上却道:“那娘子还是跟紧我吧。”
持盈却不愿意了,他很忧虑:“可郎君总摔,妾会不会跟着一起摔?”
赵煊也大觉丢脸,他走了一会儿,为自己辩解道:“雪天路滑就是这样的。”
持盈很少走没有扫清过的道路,那天在燕山的台阶上,他摔得四脚朝天。
那是很痛,很痛的。
他感同身受地说:“总摔倒,多痛呀。”
赵煊心想,痛倒是不痛,就是丢脸,可他看着持盈的目光,盈盈的,闪闪的,掺满了爱怜,他已经不再痛的伤口都隐隐约约地发痒,嘴上却故意道:“没关系,我反正还很年轻,再痛也会好的。”
果然持盈的声音轻轻的,穿过了渺渺层云:“再年轻,也不能这样摔呀。”他把赵煊的手扣得很紧,“唉,郎君二十多岁了,才被爹爹教着学走路,真可怜。”
他就牵着小孩子那样,在上元节的御街上带着赵煊走路,赵煊以前一直跟在他后面,现在他俩同声同调,持盈迈左脚,他就迈左脚,持盈迈右脚,他也迈右脚,持盈夸他走路走得好,真厉害,学得真好,左脚像左脚,右脚也像右脚。
在这样奇妙的氛围里,赵煊忽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是在福宁殿长大的,恐怕真的要在这样的溺爱下要变成一个混世魔王,十五岁的时候,他把父亲的衣服撕掉……
父亲也会夸他有力气,真厉害。
这样的遐想使赵煊心花怒放,他步履轻快地带着持盈去彩棚上看百戏,持盈每年都要在宣德楼上看,他看百戏,别人看他。
棘台上正在演一出弄孔戏。“弄孔戏”乃是杂剧的一大特色,专门嘲笑孔子、孟子等先贤,但孔子、孟子和大家伙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借着他们骂当朝罢了。
果然,他俩上楼时,上一出杂戏刚演完,正听得末尾一句:“公冶长,你怎么不救你丈人,却看别人女婿如何!”
持盈扑哧一笑,对赵煊说老帐本:“在骂荆王和蔡瑛呢。”
蔡瑛是荆王的女婿,也是蔡瑢的弟弟,十几年前就死了,他曾做过哲宗的枢密使,任上极端推崇荆王,而公冶长是孔子的女婿,说公冶长不救岳父,意思就是骂蔡瑛被太过于推崇岳父。
赵煊看他一眼,知道他爱荆王,可荆王被嘲讽,他怎么也开开心心的?真奇怪。
但他还是安慰了一句:“他们乱演的,不必当真。”
持盈点点头,心想当然是这样,他自己还经常扮戏子呢,还用戏词和顺口溜骂过李彦和王甫。他最爱扮的还是大将军和自己的亲爹神宗皇帝,蔡攸说他缺什么补什么。
唉。
持盈把目光转向棘台,弄孔戏下去以后,一个小丑扮作紫袍官员的样子,大摇大摆地上来,人群顿时炸开,大家左顾右盼,将目光集中在一处,持盈眼尖看到了目光的中心:“吴敏在呢。”
赵煊往下面看去,果然吴敏穿着燕居服和同侪们坐在一处:“他前几天就定州事上半点不帮我。”
持盈笑道:“他胆子小,你甭吓他,没了李伯玉他就没了魂,你听事时,须自己果决,拖着反易生事。”
持盈旁的没有,就是乾纲独断,赵煊想,可果决也容易果决出事,那怎么办呢?
稍等了一会儿,戏已经开唱了,唱了几句,他俩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家伙都往吴敏那里看了。
这戏唱的是蔡瑢。
这里和蔡瑢关系最近的,不就是差点成了侄婿的吴敏吗?
赵煊没想到大名府的百姓如此的好议时事,上来演了两场讽刺戏,都上元节了,大家不能演一点情情爱爱的戏吗?
倒像是他故意的那样。
这戏文讲了某朝某个太师、某国公、某仆射宰相某蔡,鼓动某皇帝,设立各色福利机构,救助无父无母的婴儿、赡养无子无女的老人,结果,这些钱,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出,戏文的最后,百姓不堪其忧,和妻子两个自杀,大喊“天下百姓一般受无量苦”,结果他们的孩子因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被抱到机构抚养,竟然过得比从前还要好。
这戏唱完,色变之人不少,谁叫此刻大名府中多的是随军的官员、将领,蔡瑛、荆王死了太久,谈一谈没什么,蔡瑢戴罪而死,骂一骂也不要紧,可是这机构不是拿来赈济孤儿的慈幼局吗?这可是仁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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