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愿意和父亲和好,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李伯玉很是欣慰,然而吴敏的脸色却并不太好。
真奇怪,吴敏和道君的关系那样亲近,道君第一次下御笔的特例就是蔡瑢请旨为吴敏封官。他本来都因为拥立皇帝做了少宰,却因为天家父子两个闹嫌隙又被扔了下去,好不容易才复位。眼下道君和皇帝和好,他不应该欣慰吗,怎么在这里流汗?
可能是衣服穿多了,李伯玉想。
不一会儿,皇帝换了件衣服出来,人也差不多到齐了。
中官将誊好的军报传发下去,冷气倒抽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在厅堂中。
最坏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宗望果然因为定州城的归属大怒,将宋使遣回,并且撕毁了和议,从燕京出兵,向南而来。
大家伙看向皇帝:我们都说要你好好想想,结果你一意孤行,现在出事了,你怎么办吧?
皇帝告诉他们怎么办:“朕要亲往定州。”
大家两眼一黑:“陛下,燕地离定州仅有四百里!”
但凡打输一仗,皇帝就会被人围死在定州城里!
当然,定州城一旦破了,就是中山破了,中山破了,围死汴梁也不过十天罢了。
去钱塘好呢,还是去应天府好呢,去升州,还是去益州?这真是四个难以抉择的地方啊!
可皇帝旁征博引、大言不惭:“曩者真宗皇帝出征之时,辽军三面包围濮阳,真宗皇帝亲自上濮阳城门督战,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辽军闻之丧胆,方有‘澶渊之盟’,朕岂能堕祖宗之威名?”
大家张了张嘴,目光投向李伯玉,果然李伯玉满脸赞同,显然已经和皇帝通过气了。
好你个寇准转世!你真是一只野狐精、臭黑猫,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好东西,和褒姒、妲己有什么区别?
是立肃王赵炳好呢,还是益王赵焜?康王赵熹虽然监国,但大家好像对他不太熟啊?唉,嘉王,你笨啊,你要是晚跑一步,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了!
陈美人也这样想。
皇帝和陈美人说这话时,陈美人散着头发,穿着窄袖褙子,手里正摆弄着一盏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鹤灯,也许是民间几十文钱的小玩意,仙鹤不像仙鹤,像一只吃满饲料的肥鸭子,陈美人也不嫌弃,要用生漆给鹤点眼睛。
皇帝也许觉得陈美人心情不错,试探着开口道:“我准备去定州督战。”
生漆凝固成一个黑豆子,野鸭子一边眼睛长了两个眼珠子,和舜一样成了重瞳帝王,陈美人没说话,用大拇指把生漆蹭掉了。
赵煊被他吓了一跳:“这怎么用手摸起来?”生漆又不是墨水,蹭到手上是要起疹子的。
持盈半天反应过来,伸出手让赵煊给他一层层地擦油,吸走指腹上的生漆:“你刚才说什么?”
赵煊给他擦油的手顿了顿:“我预备……”
持盈没听他说完,直接打断道:“哦,你去吧。”
赵煊的手顿了一下,持盈又叫人进来裁纸头做签子,赵煊问他这是干嘛,持盈微笑道:“不干嘛,你不是要亲征吗?”
人家把纸头裁好,持盈就往上写字,赵煊打眼一看,上头是他三个弟弟的名字,持盈将纸捏好,随便找了个插花的瓶子扔进去,就开始摇晃,摇了一会儿,他把那瓶子给赵煊:“倒一个出来。”
赵煊隐约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已命九哥监国,这事不必改。”
持盈摇头:“监国是监国,皇太弟是皇太弟,不一样。”
赵煊即使知道持盈在激他,也忍不住道:“我膝下已有子嗣,爹爹难道不该立谌儿?”
持盈冷笑道:“赵谌算上在娘胎里也不过一岁半,我朝一岁半的太子,我想一个也够了。再说了,赵谌是我的孙子,孙子哪有儿子亲?我爹爹、你大爹爹神宗皇帝驾崩时,我六哥最长,也不过十岁,正是主少国疑。宣仁太后便要拥立皇太弟,是我娘娘力止方罢。我六哥少年时曾生大病,而医药不继,你以为宣仁怎么不给他看病?”
向太后要立哲宗皇帝,太正常了,哪怕哲宗皇帝还有亲娘也一样。王弟即位,她就成了皇嫂,立刻会被赶出权力的中心。但对于宣仁来说,孙子和儿子有什么区别?
赵煊给他擦油的时候,用指尖在他的指腹上掐了个月牙:“爹爹圣德,远过宣仁,怎不自己出临百官、重掌太阿?”
持盈摇头:“我厌了,不是做皇帝的料子,亦不欲再做皇帝。你弟弟若能孝顺我,便孝顺,不孝顺我,就放我在延福宫里死了便罢。也许延福宫也不叫我住着,叫我去宁德宫也行。你妻、子,我在一日,便看顾一日,也算不辜负你;若不在时,你自求他们多福吧。但我想你要是出事,谌儿也难保住。”
太祖皇帝传位给太宗,他的儿子怎么样了?
赵煊沉默片刻:“爹爹这话说的,便打定主意我赢不过完颜宗望,会死在战场上?”
持盈道:“你凭恃什么?你以为宗磐给你通气,你就高枕无忧了?定州和燕山只隔着四百里,他知道你是定王了。”
河间、太原、中山,三镇都是军事重镇,但为什么偏偏要中山边上的定州?
他知道你是定王了,那就是说……
“他也知道‘赵定倾’是谁了,你甭管他怎么知道的,你有人通气,他就没有?至于死——”
“我倒不觉得你会死。”
他也不要赵煊给他擦油了,只用手帕擦干净自己的手,生漆化成了一点灰色的痕迹,他告诉赵煊:“你活着才好,完颜宗望当初给我开了什么价?你不会比我便宜的。”
他爱怜地摸一摸赵煊的头发,亲一亲他的眉心:“你去吧,去得好,任他开多少价,爹爹都把你赎回来,只怕你弟弟要不愿意。”
被他说的好像妇人离婚以后补贴前夫那样。
更厉害的还在后头,持盈袖口的销金纱滚过他的额头:“爹爹还没凑够钱时,你就得在宗望手底下呆着,你叫他看我情分上,对你好些,不许再给你吃饺子了,知道吗?只是他们那里常吃猪肉,吃饭,你爱吃羊肉,吃面,这可怎么好?但你多少吃一点,撑到爹爹赎你,好么?”
什么狗屁的情分!
赵煊僵着声音说道:“我就束着手任他抓么?”他不会跑么?
持盈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说的是!”
赵煊听他的认可,也没有半点的开心,内心又是一突。
果然持盈绕到屏风旁取出了一长串珍珠腰穗,莹莹绕在胳膊上,又拿剪子剪碎,珍珠四下迸开来,持盈把它们拢到盘子里,又往外喊人。
持盈吩咐道:“取官家战袍与络子条来。”
赵煊道:“你拿络子条干什么?”络子条是取来络缝钉珠用的,可以叫珍珠牢靠地钉在衣服上,络子条本身又有诸多的花样,也是一种新奇。
可持盈别说钉珠子了,他连穿针都不曾学过啊?
侍从见赵煊不曾开口阻拦,便跑出去捧了战袍,持盈接过那件战袍,又将络子往上比一比。
赵煊简直求他了:“爹爹干什么来?”
持盈微笑道:“给你在战袍上打个珍珠络缝。”
赵煊正疑惑不解的时候,持盈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刚才是我狭隘了,官家讲,自己并不会束手叫他抓,我想也是,官家长着腿,怎么不会跑呢?只是官家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买东西连还价亦不会,又学了一肚子大道理。我怕两兵交战的时候,官家连驴车都不好意思抢人家的,想了想,还是把珍珠钉在官家衣服上,到时候官家就把珠子剪下来和人家买吧,记得好声好气的,啊?”
他在灯底下穿针引线,但其实线穿了半天都没穿进去,他又叫人进来给他穿,穿好了,可他并不会钉珠子,就叫人拿下去钉:“这么几颗珍珠也够了……记着,要买驴,不要买马,驴快,马慢。大名府离定州五百里,你快的话,一天一夜也就到了。”
赵煊:“……”
他终于崩溃了:“爹爹何必认为我一定会输,焉知我不是李世民?!”
持盈被赵煊这一句话沉默了一会儿,他张了张嘴,又闭住,过了半天,他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你是谁?”
赵煊结巴了一下,也觉得不好意思,缓缓低下头去:“也许我并不会输……咱们若不赌这一把,定州就真的要没有了!”
定州就在中山的旁边,越过中山以后,骑兵只要十天就能横扫平原,到达汴梁。
持盈禅位给他,也是因为听到金兵跨过中山。
金兵如果占据中山,谁还能睡下一日的安稳觉?纵然此刻金国内乱,但总有一天他们的内乱会结束的,到时候怎么办呢?
持盈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但定州和皇帝相比,谁轻谁重呢:“咱们不能派别的将领去吗?”
赵煊问他:“爹爹觉得谁还能用?种家?他家世代西北,只能打山战,不能打骑兵。将领都是一样的,只有我去……我不干什么,我不干涉他们行事。而且我、我听说……”
持盈摇头:“我并不是认定你会输。”
赵煊出了口气,但紧接着,持盈告诉他:“两军交战,有输就有赢,这是自然之理,可你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会输,我都受不起。我不知道李伯玉和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又听到了点什么。但我告诉你,如果你敢去,但凡有那么一点闪失——我就会杀了他,我不杀,也有人杀他。你是皇帝,你犯错,是要有人给你付出代价的,你知道吗?”
他站起来,把赵煊抱到自己怀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想谁,也许是很多人。
第109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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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蝴蝶,如果被折断了翅膀,是什么样的?
冬天很冷,持盈拢着大氅,恹恹地坐在椅子上,大门紧紧关着,唯恐冷风蹿进,可即使这样,酒食果子也冷凝住了。
他等待了很久,从下午的时候就开始等。
内侍上前,要给持盈加一条毯子保暖,他拒绝了,只问道:“陛下说今日要来的,怎么还不来?”
他那话有点问责的意思,内侍垂下了眼不敢回答。少顷,持盈呼吸了几下,柔和了声音:“自元日后,我父子连日未见,我只是……”
我只是心里很害怕,很不安,有那么一点点想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忽然开了,持盈好像听到了铃声的小狗,直起身体向外看去。
可来的不是赵煊。
是若云。
持盈和她遥遥相看了一会儿,若云忽然脱开内侍的搀扶,快步走到他身边来,抚着他的脸颊:“哥哥何瘦,怎么不善自珍重?”
持盈盯着她脸上的妆容,若云是很漂亮的,不然太后也不会将她养在身边赐给自己,可再漂亮的人也经不住憔悴。
持盈心里一突,他有一点想要照镜子,他怕自己变丑,如果他变丑了,用赵煊的话来说,就“一点儿用也没有了”。
内侍像木偶人那样,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们。
持盈拉住若云的手,张了张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题。
如果问的话,会不会被“惩罚”?犹豫了几秒后,他终于出声了,声音很轻,逼近耳语:“姐姐,军情如何,你知道吗?”
若云被他骇了一跳,她面露一种乞求,看的却是持盈身边的内侍:“哥哥别管这些!”
持盈急也要急死了,他上次听说军情的时候,金军已经攻陷了真定府,他为此召人来问,结果那几个内侍都被赵煊关进了府狱。
人被拖下去,赵煊让他看着,又问他要知道军情干什么,看看你自己闯了什么祸吗?持盈想说那是金人不讲理,我不应该知道国家大事吗?可赵煊叫他闭嘴,叫他把屁股抬高:“你只有这个用了,知道吗?”
门忽然又开了,持盈冷不丁打了一个抖。
这次是赵煊来了。
他穿着一身窄袖的霜白松竹纹的襕袍,系红色锃带,将外面的大衣服脱掉以后,腰背很挺,身形颀长,容颜挺秀,显露出一点儿少年人的朝气。
他躬身:“爹爹、娘娘久等,臣来迟了。”
持盈却被这种恭敬吓得有些害怕,他颤了颤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话,若云替他说,替他笑。赵煊不知道是领情了还是没有领情,他只请若云坐,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去。
一切都按照他的心意完成以后,赵煊满意了:“吃饭吧,爹爹饿了,是不是?”
持盈闻味道都要闻饱了,他并不饿,但下意识点点头说:“是。”
那是很温情的几个瞬间,持盈坐着,赵煊和若云陪在他的两边,持盈一边吃东西,一边抬起头瞄赵煊,赵煊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回看了他一下。
持盈给他夹菜,他不知道说什么,就照若云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官家何瘦,怎么不善自珍重?”
赵煊没说话,把他夹的菜吃了。若云搜肠刮肚讲一些赵煊小时候的事,赵煊五岁前住在坤宁殿,若云有时候带着合真过去,就会跟静和聊一会儿天,赵煊说话晚,静和有意地叫他不聪明,到后来,赵煊就有点木,但做事很专心,打定主意了就干,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有的事情,持盈还是第一次听,他问赵煊怎么会跑丢在宫里,为什么把别人甩开来,要偷偷干什么坏事?赵煊说他小时候顽皮乱跑,没要干什么。
持盈没想到他还有顽皮的时候,就笑,若云也笑,过了一会儿,赵煊也笑了,宁静的冬夜里,竟然生出了温馨一家人的错觉。
不知道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饭吃得差不多了,若云就给他们俩倒酒,请他们喝,她说:“咱们一家人就这样和和睦睦的才好,是不是?”
她给持盈使眼色,持盈没反应过来,可赵煊已经把酒喝下去了,持盈也赶紧喝了下去,酒是温的,他给赵煊看了看杯底。
赵煊说:“天要黑了,怕回去时不方便,娘娘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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